太极宫中燃着刺鼻的松香,是让人清醒的香味。越国少有女子喜欢这种香,估计只有远道而来的翟寰钟意,在她宫中待的久了,连袍子都被熏得辣辣的。
让人昏昏欲睡的春日午后,便是提神的熏香也无济于事,翟寰这天上午过的充实极了,早早上过朝,用了早饭,便是后宫妃嫔们悠长的请安会,茶会完是批折子的时间,曹左相有些要紧的政事秉报,将翟寰又是一阵磋磨。
午后终于能喘口气,翟寰一点精神头都没了,手撑着下巴开始打盹。她一会还有事,不能睡熟,强忍着睡意把紫苏叫来,她有点事情问她。
她眼睛依然半闭着:“上次我嘱咐你去办的事如何了?”
紫苏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了句:“您说的说哪件?”
翟寰打了声哈欠,咬字有些不清:“帮我找人那件。”
“奴婢已叫人吩咐下去了,”紫苏明白了,“名字里带花的有不少,除了带‘樱’的,都已经打发到各宫去了。殿下要看带‘樱’的有哪些吗?”
翟寰睁开眼,道:“拿来给我看看。”
紫苏呈上一本名册:“殿下请过目,符合条件的名字已用朱笔圈出来了。”
翟寰速度很快地翻过:樱草、樱露、宝樱、素樱……都不是。而且扫一眼她们的年纪,不是太大就是太小。
翟寰快没耐心:“有就叫‘樱儿’的丫头吗?”
紫苏道:“有一个。”
翟寰追问:“在这名册上哪里呢?多大了?”
紫苏无奈笑道:“这位倒是未入名册,因其年满二十五,前几天已放出宫去了。”
翟寰手指一顿,感觉是那个人**不离十了,还是不死心问了一句:“那个樱儿是哪个宫里的?”
紫苏答:“回殿下,听说是御膳房。”
翟寰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耐着性子把名册从头到尾又翻了一遍,结果是更加心气不顺。紫苏也不知她的殿下究竟在想什么,站在一旁等着回话,仍摸不着头脑。
翟寰突然想到了什么,问:“最近西边不是撤了些宫室,那边不是还有些宫人吗?可有二十岁上下的宫女?名字倒无所谓。”
紫苏皱眉有些为难地笑:“奴婢记得的,都是些年老的公公和嬷嬷,宫女不多,也不知道大概年纪。”
翟寰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心烦地在桌子上敲着手指。
“奴婢想起来了,”紫苏回忆前两天向她秉报的公公的话,突然道,“有一个宫女,二十左右,是从西边宫里出来的——那宫好像是叫‘春鸾殿’——名字里也有一种花,便也报上来了,不过不是樱花。”
翟寰眼睛一亮,把名册递上让紫苏指给她看,紫苏一目十行,最后手指停在“小桃”两个字上。
翟寰盯着那两个字看了一会,不知道在想什么,从紫苏的角度来看,她的殿下的眼皮垂落着,在她以为她又要闭眼睡去的时候——
“她现在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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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笙——现在改名叫小桃了,从来便是那一类人:走一步想到日后百步。自从她十三岁进宫,她就已设想好自己要走的路,唯一一次意外,是入了春鸾殿,这一去便是五年。
她刚到春鸾殿时,也从不怀疑自己能凭自己的本事从那样的境地里脱出,但人算不及天算,她赖时乖命蹇,偏遇上了陈景之变,宫室动乱,她便一时被困住了。更没想到的是,接着碰上了春鸾殿裁宫,她又被耽误了。曾经真的有那么一瞬间,被困在春鸾殿小小一方天地,她几乎认命了。
所以当她从李宝那里听来,皇后娘娘不知为何,最近在宫中遍寻名字里带花的宫女,她意识到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甚至都不知道那是好是坏,就要堵上自己一生的命途。
她名叫雁笙,从来叫雁笙。不过她刚进宫时结交了一个好姐妹——后来因为犯了错被某位娘娘打死了,她却一直留着那位故人的宫牌,多年后竟真派上了用场:小桃。
小桃一直是那一类人,走一步便想日后百步——虽然她也不至于预料到今日的收场,总之她之后便叫小桃了。
她如愿以偿出了春鸾殿,暂时无处可去,先放到如今最缺人的毓秀宫。毓秀宫是如今宫中选秀后,已册封的新晋小主们的居所,小主们将在这里统一接受为期两月的训导,再照皇后娘娘的意思逐一分配到各宫中去。
小桃看得清楚,虽然现今后宫的局势无疑为皇后娘娘的至尊,新小主聚集的毓秀宫,也是后宫中绝对的权势漩涡。
她还是想去绣房,正在暗中寻觅着机遇;另一方面,她也考虑另一种可能:毓秀宫中有凤来仪,她大可再寻一明主追随——这不容易,甚至是很难,因此只是下策。
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她从前的“主人”——包常在,或者她已习惯了直呼其名“英度”。
不凑巧,英度无处可去,也被暂时搁置到了毓秀宫,她身份尴尬,处境未明前仍以常在称呼,也不知是何光景。各人有各人的出路,她不让自己再想了。
在毓秀宫的时日,小桃过的安分守己,勤勤恳恳,她是合了名字里有花而被选到这里,这事却渐渐没了下文。毓秀宫里还有几个也是类似的遭遇,她们之间互相交流,原来都是如此,时间一长,也就不再受此萦扰。
小桃不知道,其实该发生的一切在她到毓秀宫第三日便都发生了,那一天她送洗好的衣服去锦贵人处,被一个小太监迎面撞到了,那小太监眼生得很,模样倒很清俊,一味盯小桃的脸瞧,嘴上连声说:“对不住。”
小桃对他报以一笑:“不妨事,小公公当心些,我手上还有点事,先告辞了。”
就是这样。翟寰看着那个名叫“小桃”的二等宫女远去的背影,神情怅然。
“殿下?”紫苏刚刚躲了起来,重回翟寰身边,不免发问。
“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翟寰失落。
其实刚刚她远远看那个身形,已觉得不像,不过又确认了那个事实。方才不忌讳用正脸对她,便是心证。
“此子容貌出众,听管事的嬷嬷说,做事勤快,性子也柔和,若殿下想新添一个侍女,紫苏以为不错。”紫苏试探着说,其实心已悬了起来,她跟了翟寰十多年,仍然猜不透她的意图。
“不必了,”翟寰冲她一笑,“你明明知道,我这哪是要选侍女,我找个朋友而已。她确定是春鸾殿出来的?那里可还有其他宫人?”
“是的,殿下。”紫苏已事先了解过情况,回,“春鸾殿符合条件的,确就她一个。那宫荒废已久,据紫苏所知,只这个小桃,另一个婆子,主位是一位姓包的常在。”
“常在?”翟寰重复了一句,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宫中不是只新晋了两位常在?今天才来请过安,似乎都不姓包,并且还未分过宫室,春鸾殿的是哪号人物?”
翟寰不久之前才摸透内情,对接下来要述说的事情也觉得匪夷所思,道:“这说来也奇了,殿下,这位常在,若是追究起来,该位列’太贵人’,乃是越哀帝的妃子。哀帝驾崩之后,曾陪葬了不少妃嫔,常在本也在随葬之列。这位常在却不知何原由逃过一劫,大概所居偏远,被人遗忘了,随葬不在,新皇继位后,册封先帝妃子时亦不在,就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地在春鸾殿住了许久,直到最近因选秀清理后宫宫制,才又寻得她名,封号仍是’常在’呢,殿下说可笑不可笑?内务府的对这种情况也不知道怎么处理比较好,又赶上裁宫令,悯贵妃便下令让其暂且移到毓秀宫,待上报给殿下再发落。这事也是今儿吴总管才知会我,即使殿下不问,我还正要提,这下好了。”
翟寰像听到个怪好听的故事,颇有兴致,摸着下巴笑:“有意思。能在前乱流中得以保全,想也是个有福的,分个太妃当当也是可以的。”
紫苏不得不提醒:“可是前朝妃嫔的册封早在殿下嫁过来一月就已结束了,只为一个小小的常在,奴婢以为,要重新册封怕是过于兴师动众了。”
翟寰有点不耐烦:“是啊,区区前朝常在而已,不必另册封,宫中却也不至于容不下她,也是个可怜人来哉。放到毓秀宫,便暂且放着,等今后再说,或者就让悯贵妃全权处置,她不是担个贤名吗,想必会安排个妥当出路的。”
紫苏道:“奴婢谨记。今后如这等事,必不会再来烦扰殿下。”
翟寰想到了找人的事,心中又有些郁郁,对紫苏叮嘱道:“继续帮我留意着,我让你找的人。怎么会不见?我还就不信了。”
紫苏叫苦:“殿下还有其他线索吗?若只有名字,奴婢也难。”
翟寰想了想:“这样,我过后画画像给你。顺便,西宫六所现在是确定已清完了吗?”
紫苏简言之:“是。”
翟寰其实有点后悔的,哦了一声。心里想着不日该遣人把那边藏的酒都挖出来,酒好办,找人却是难了,偌大的宫廷,无异大海捞针。一个活人哪会找不到,难不成名字有假?都怪自己,宫人的遣散令下的太快了,说不定就是疏忽放了出去。
为避耳目,此次来毓秀宫相人,她乔装成一副小太监的样子,本以为志得意满,如今却闷闷不乐,紫苏倒是原貌,在翟寰思索的当儿,规矩地等着。毓秀宫内人杂得很,这才幸好没人注意,否则也不知如何解释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女官紫苏,要低头面对一个拿脸色的小太监。
却还是有有心的人儿,过一会,一个面熟的宫女带着主子的口谕来了,请紫苏姑娘前去一叙。原是锦尚书的女儿跟前的,后者在上次十五之后,中规中矩进了宫,果然博得皇上青眼,得封贵人,这宫女就是上次和锦贵人一起候在太极宫的。
人来,翟寰机敏地低下头,太监的帽子遮住脸儿。
紫苏若是拗开锦贵人,被人知道她到毓秀宫白走一遭,总显得有些奇怪的。翟寰给她悄悄打手势,是“可”的意思。紫苏虽然放心不下翟寰一个人走,还是顺着主子的意思,先答应了锦贵人的侍女,随后装模作样地对身边的小太监吩咐:“罢。我去看看贵人娘娘,你便先回去吧,若是皇后娘娘问起,如实回复便可。”
翟寰熟练地打一诺,紫苏受了礼惶恐,纵有不放心,还是舍了翟寰随锦贵人的侍女同去。
翟寰却乐的一身自在。自从前朝后宫琐事缠身,在宫中换装闲逛的机会,比从前少了许多。她从未到过毓秀宫宫中,还有些新奇的劲头。
她一双长腿走过茗鹭轩,翠丝阁,依柳榭等等宫室,宫中百废待兴,一切陈设都朴素雅致。不久前还荒荒凉凉的,如今都配了妃嫔居住。午后时分,午睡的小主们都转醒了过来,宫女们俱是忙碌,走来走去,翟寰小心避着人走,好在太监的灰衣裳并不打眼。
没什么好趣儿,她逛了一刻便够了。这里不比那处,那地儿偏僻,却是宫里难得的清静,让人可以大口吸气,错觉雄心壮志也能回到人身上,更不提那酒香醉人,后来还多了花香——还有温柔乡。
可这想又有什么用呢?就算她此刻再去,已是人去楼空了。
她本打算从毓秀宫的后门悄悄溜回太极宫,然而平时都是紫苏为她带路,这次惨了,她又是第一次到这,想事情想得入迷,自然走着走着就迷了路。
她又无头苍蝇一样在附近乱逛,实在没法了,决定找个人问问。
她说不清楚她是在哪,这是毓秀宫中极其简陋的一隅,人烟稀少,似乎是给专做杂事的宫女太监们住的,倒正合她的意,她现在随便找个人问路,今后被认出的几率微乎其微。
“吱嘎”一声,好像是正为解她的急难,离她不远的一间屋子,有人支起了窗子,一双白净的手一闪而过,同时,翟寰听到了压抑的咳嗽声。
她心中暗喜,不待窗前的人走开,先迎了上去。从她的角度,能看到屋内一半的光景,那是一个女子,穿着毓秀宫普通宫女的青色衫子。
翟寰想了想,学着小太监的声音,冲里面道:“问姐姐安,小的是从春鸾殿来的,想问姐姐一间事。”
那厢静了一下,回答却是出乎意料:“你来啦。”好像本来就在等什么人似的。
那人声音低哑,一听便是风寒严重的症状,辨不清本来的音色。
翟寰未及说话,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声传来。翟寰本想等她缓一缓再说明自己的来意,却见她似乎早有准备,拿起一个粗布包好的包裹,探出窗外递给翟寰。
她左手在下,右手在下托着那包裹,仿佛对其中的东西十分谨慎。她双手素白,又有经常做活的痕迹,右手不知在哪里沾上了些墨迹,已经干透了。
午后穿堂风,夹杂着屋内的气息,向翟寰轻轻吹来,不算好闻,是病人身上的腐味,却也有微不可察的一点墨香。
翟寰傻眼,下意识从那宫女手中把东西接过,想要脱手却再不能了。
“劳驾公公。替我向宝公公问好。”她声音低低,哑声显得格外温柔。窗子撑开,人与人之间还有一道纱帘,是夏天用来挡蚊蝇的,现在还用不太上,她却一点一点把那纱帘展开,屋内的情境便显得朦胧了起来。可能是力有不支,过了一会,她在窗前的矮凳上坐下,翟寰才注意到窗前的简陋条桌被改成了书案,镇纸压着纸,墨砚盛着墨,笔架搁着笔。
可能是她在窗前站得有些久,不仅那宫女注意到了,还有屋内的另一只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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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英度想问,这时大莱却吠了起来,打断了她的话。
“嘘!大莱,别叫。”她病了好几天,大莱却是中气十足得很。她叫了它好几声,它才乖乖住嘴,她又觉得嗓子冒起烟了。
她顺着大莱的皮毛,才想起向窗外看去。那人拿了东西,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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