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城冬天的早晨经常起雾，行人大多缄默不语——毕竟现在才早晨七点钟不到，大部分人都还沉浸在睡梦的余韵中，汽车鸣笛声却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程喻拢了拢大衣的衣领，翻出手机，滑到与陆昀的聊天框。
他肯定知道陆昀还没起，不过就是手痒痒开了视频通话过去，如他所料，画面从未平稳过，忽明忽暗，时而照到天花板，时而又暗下去，看不大清晰。
终于出现陆昀的正脸，他睡眼惺忪，哼哼唧唧几声，不过三十秒就挂断了。
程喻眉眼舒展开来，沁入骨髓的寒冷减了几分。
路过故里花店，他的视线莫名被移到了门口充当招牌的玫瑰上。
昨晚上陆昀吵吵要买的花经过一番折腾，最终没有实现，今天就当是昨天的续章了。
程喻有点想笑，他左手捻着花茎，右手提着印有超市logo的袋子，正所谓一手物质文明，一手艺术文明。
一听到开门声响，在沙发上躺尸的陆昀便犹如饿狼扑食般拥了过来，倒也不是说多想他，只是想看看他买了些什么东西。
一阵扫视后，他才开口：“我的黄鹤楼呢?”
——昨晚睡前，程喻饶有兴趣地跟自己的男朋友分享明日行程，结果男朋友困意袭来，撂下句“帮我带包黄鹤楼”便沉沉睡去。
程喻强行删去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声线没有一丝起伏：“什么？不记得。”
他将超市收银小票怼到陆昀面前，丝毫不怕露馅，“你猜猜我这堆东西花了多少？115。”
陆昀正眼都没瞧一眼小票，哼声道：“不怎么样，待会我转你。”
如程喻所料，谁都没有去追究那多出来的十块钱。
他奉承道：“感谢包养。”
陆昀边转身回沙发边说：“那小白脸快点去做饭，金主要饿死了。”
临近过年，大人们十分热衷于探亲访友，两人吃完饭没多久，税母便打来了电话，邀请程喻去税家做客。
这边程喻一口一口小姨哄骗着说不去时，那边幸灾乐祸的陆昀也接到了税俊电话。
他单刀直入，给了陆昀当头一棒。
二人龃龉不合，最终决定陆昀自己去串门，程喻负责接楠木的二禾打疫苗，并在傍晚去接所谓不认路的陆昀。
“你就不能自己回来么？”程喻抱以期望地争取。
陆昀故作为难：“我真不认路。”
程喻：“……”
程喻没留意时间，等他回过神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不过那头的陆昀却奇怪地没轰炸他。
但不管怎么样，是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了，待会陆昀蛮横起来可真有他好受的。
二禾精力十足，几次想挣脱栓狗绳冲进人海。
广场上人满为患，附近小摊铺熨帖地放着春联等春节用品，几座大厦灯光秀并行不悖，这非凡热闹将程喻弄得有些不太适应，只得加大力道握着绳。
再前行几百米，就到了棠颂府小区门口，尽管附近就是人民广场，但这里还是如此安静，毕竟是个所谓高档小区——管他几线城市的高档小区，排面必须得给足才是。
他给陆昀发了条消息过去，那头回应很快，说招架不住人家的热情，让小喻子辛苦等几分钟。
程喻揿下屏幕，目光一抬，便注意到了提着水往商铺走去的罗旋。
这其实是今天的第二次相遇了——中午时分，他莫名怀念老区那家的豆腐脑，便在接二禾回家的路上顺带去吃了。也是像这样一样，他抬头就看到了在送水的罗旋。
他觉得，人应该捂住眼睛，不去看别人的苦难，坚强的人不需要安慰，脆弱的人是濒死之人，不值得安慰。
看了，能将你心中那点心怀苍生的正义感勾起来，但总有天你会明白，你多渺小。
最后你自身都会郁郁寡欢，沉浸在世界的疾苦面中。
罗旋家境他知晓一点，但都浅尝辄止，哪怕这次，他也是很快就低下头去了。
他抬头看罗旋的背影，突然想起了不久前罗旋发在群里的一张照片，尽管模糊不清，甚至出现了虚影，但照片里的人的疲倦还是窥屏可见。
底下的配字却是：今天用人脚送水送到了十二楼，回家后还处理了几条鱼，就问谁有老子牛逼，累死我了。
……我们的大体委，一看就是前者。
今天横竖碰到了两次，不去打个招呼是不行的了，他牵着狗跟了上去。
小屋门开着，昏黄灯光顺着台阶泄下，搁在了程喻鞋上。
罗旋攥着钱出来，“程喻，你怎么在这儿？”
“亲戚住在这里，” 程喻笑笑，“你呢，又是来送水的？”
罗旋置若罔闻，将手里的钱拍了拍，语气上扬地道：“帮我妈担点儿，全归我，厉害吧？”
程喻但笑不语。
罗旋攀上程喻的肩，推着他往一小道走：“走走走，这附近有个很好吃的蛋糕店……”
在店里站了几分钟，罗旋才终于说出目的：“今天我妈生日，我想买个蛋糕喜庆喜庆。”
程喻笑说：“生日时候都挺喜庆的。”
罗旋指了指展示柜里一个巧克力蛋糕，“这个我经常买，挺好吃的，你可以买来吃吃。”
程喻摇头道：“我不喜欢吃蛋糕。”
“买个水果蛋糕也行啊，”罗旋狡黠地笑，“陆昀喜欢吃。”
程喻：“……”
看出了他脸上的疑惑，罗旋抢先答：“你跟他的事我可知道啊。”
二人最后一人提一个蛋糕出来了。
寒暄过了，也准备分道扬镳，怎料程喻眼尖，发现了不远处的林寒。
罗旋一面将烟掐灭，一面打量着林寒——她带着口罩，往垃圾池里甩了几个大黑色塑料袋。
“小林办事效率挺快啊。”罗旋喃喃道。
他给她介绍棠颂小区也不过几天前，一转眼她就出现在了小区后院，速度不可谓不快。
“看看去？”程喻饶有兴趣地问。
罗旋一面点头，一面在心里腹诽这程喻什么时候成为了交际花。
“小林，”罗旋过马路时就喊，“新年快乐啊！”
林寒注意到来人，有些意外，不过很快平静，朝他们挥手。
“你今天才住进去的？这么晚才开始收拾。”罗旋递给她一个青团。
“嗯，白天有点事耽搁了，现在才来得及。”林寒说。
程喻调侃道：“进度到哪儿了？”
林寒脑海中想起杂乱不堪的客厅，只得扶额。
“怎么不叫朋友来？”罗旋无意问了句。
林寒怔愣片刻，才苦笑道：“唯一一个朋友，和老公孩子一起回老家过年去了。”
罗旋没太在意，须臾捂肚子转头对程喻道：“四个小时没进食了，有点饿啊。”
林寒插话道：“你们有空的话……可以去我家一起吃火锅，我食材一不小心买多了。”
二人各揣心事，最后不谋而合道好。
她先回家收拾，二人则在后头取快递。
林寒的快递真不少，堆满了保安亭一隅，饶是两个大小伙，也要分几趟取。
“搬完这最后几个就走了吧？”程喻边试探问边拿起二人的蛋糕。
“是，我妈还等我呢，一开始看小林自己造孽想帮帮她的，但刚才一想好像也不合适……” 罗旋弯腰拾最后一个大箱子，“我靠，这箱子够沉的。”
出于这令人意外的重量，他特意瞥了眼快递单，“豁，黑龙江的，够远啊……从黑龙江到四川，大半个中国是跨了。”
程喻面色如常：“过年老家寄点年货过来，挺正常的。”
最后一趟东西太少，程喻只站在小区门口等。
罗旋走路一直都有些有意无意地摇晃，此刻路灯披覆着的地上的人影绰绰，又刮着风，衣袂翩翩，显得影子不伦不类。
走近才看到他脸上的疑惑，“小林这也太奇怪了，我不过就说了句‘你黑龙江的快递来了’，整个人哇得就哭了……我后面说什么也不听，甚至我走了都没管我。”
程喻被他话里的夸张词汇逗笑了，话里语焉不详的内容倒是没太在意。
今晚的交际花身份终于褪去，程喻站在十字路口释然松了口气。
这会儿拿出手机一看，陆昀给他发了数条消息，话里话外都是那几句，不过，暴躁情绪倒是饱满得溢出屏幕来了。
不管这么样，今天都算溜了他，还不知道要怎么哄……程喻想到这儿，不由深呼吸。
他调整好情绪给对方拨了个电话过去，不一会儿，机械女声响起，他只好挂断。
陆昀十几分钟前就告知他，自己已经出了税俊家门，所以这会儿，程喻只能漫无目的地带着狗转。
折腾了这么久，人民广场的人流量依然不减，甚至热闹气氛愈演愈热，与夏天流动货车小贩吆喝便宜卖西瓜时有的一拼，好几次，程喻都被挤在人群中动弹不得。
最后，他终于放弃千里寻夫，依照内心远离了人群。
不多时，他千里寻的夫主动发来了消息。
语音时常不过几秒，背景也过分嘈杂，导致他只模糊听到了“超市”。
他循着记忆往超市跑去，逡巡一圈无果，一转头，竟在后门的娃娃机前发现了人。
他目光定定盯着在空中游移的娃娃，身旁围的小孩倒是叽叽喳喳。
“你看我说了吧，肯定抓不到。”一男孩斜乜了眼堪堪卡在出口玻璃柜的娃娃，颇为骄傲的说。
陆昀语气不容置喙：“那要怎么抓？”
“你不玩番茄视频么？”小男孩说，“那上面有技巧啊，学呗。我就很厉害，我十个币准能得一个。”
投了二十多个币颗粒无收的陆昀由衷竖大拇指，“厉害。”
男孩抱臂， “那当然。”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是么？那我们来比比看怎么样？”
二人循声望去，不远处的程喻徐徐走来。
陆昀捕捉到其眼里的幽怨，不由心虚一怵。
程喻再没分眼色给他 ，将篮子里的硬币抓了一些给男孩，“我们来比比吧。”
男孩没接，不可置信道：“你抓娃娃也很厉害么？”
“哥哥也是跟你一样看视频过来的，”程喻笑道，“比你多看几年，所以比你厉害一点。”
男孩尚未从他眼里捕捉到一丝作伪，于是衷心崇拜道：“那你好厉害啊……不过玩就算了，我妈妈该找我了。”
他一面跑一面回头喊道：“有机会再比！”
气氛瞬间冷却下来。
陆昀讪讪摸了摸鼻子，开了个话头：“你抓娃娃真的不带任何水分的厉害？”
程喻投币下去，操纵着遥控杆，“你当宝贝的小猪佩奇就是这么来的，我有一整屋的娃娃，有机会给你看看。”
“……我没当宝贝。”
程喻只是挑眉 。
——陆昀对那个娃娃不可谓不爱。
冬季，班里的女孩们时常喜欢带软萌的毛绒玩具充当防寒用品，每当个别男生调侃其幼稚时，总有人言正词严说：你没资格这么说，因为同样是男生的陆昀也喜欢小猪佩奇。
而后，这个人便会招来一阵暴打。
程喻顺利抓到个章鱼后，一旁的陆昀跃跃欲试，挤开了他。
几分钟后。
程喻语气没有丝毫起伏：“昀哥，悠着点，以后没钱怎么包小白脸。”
陆昀偷摸摸勾他手指，“怎么会，我看你一点都不在意啊。”
“你这一辈子就我一个？”
“我上哪找你这么白的啊，”陆昀抢走他手里的币，又开始奋斗，“争取早点给你转正，实在不行一辈子包个小白脸也不错啊。”
怕程喻不相信似的，他拍拍他的肩，郑重其事说：
“你放心，给你转正是我一生为之奋斗的目标。”
昀哥这种话现在不会有谁多在意，但在不久后，将会成为某人刻苦铭心并以此劝诫自身要勇敢的话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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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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