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郡,沧州,北水镇。
凌家大院,西厢房。
秋晨梦醒间,凌茴乍然一惊,顷刻后背被冷汗湿透,她……做了个极端恐怖的噩梦。
“璎璎,璎璎……乖,别怕,只是被梦魇了下,不打紧。”温和的妇人将她抱在怀里轻声哄着。
“娘?”凌茴不可置信的搂紧妇人的脖子,鼻子猛然一酸。他们都还活着?那哥哥呢?
“呜呜……我要哥哥……我要哥哥。”
凌五媳妇蓦然一愣,她头胎、二胎生的都是女儿,璎璎是她第二个孩子,才三岁多一点儿,平日里跟族里的堂兄弟并不亲近,哪里有哭闹着要哥哥的时候。是了,这丫头是在她前几日惊了魂儿,病了好些天不见好,貌似之前跟她二妹家的阳哥儿玩得不错,想来是这样。
“付妈,吩咐六宝套马车,去给柳家拉些药材,顺便把阳哥儿捎来。”见孩子肯出声儿了,凌五媳妇心里一阵畅快,她这个宝贝疙瘩从小就体弱多病,平时倒也乖巧的很,一病起来就格外娇,家里又不是不能够的,能由着她的都由着她。
“是”二门外响响亮亮的应了一声,一下子把凌茴的思绪拽了回来,她哥哥好像这时还没买回来。
凌茴偷偷止了哭声,默默脸红了一把,由着她娘给她套上老虎鞋。她努力伸着小胖爪子,拈了颗糖瓜搁嘴里含着,时不时嘬一口,甜的人心里发颤。
“璎璎,看姐姐给你带什么来了?”一个七八岁的红袄粉裙的小丫头合着双手蹦蹦跳跳的进门来。
“多大丫头了?走没个走相,站没个站相。”凌五媳妇轻叹了一口气道。小丫头杏眼弯月眉,长得甚是喜庆,招人喜欢。听了娘亲的话,也没恼,转身做了个鬼脸,便去哄妹妹了。
“猜猜看,姐姐手里有什么?”凌芙将手掌合的严严实实的,凌茴认真的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挠挠头,猜不出来。
“再想想看。”凌芙故意把手中的物事儿露出个角来,青幽幽的,还会动,莫非是虫子?凌茴不禁往旁边一缩,小身子抖了抖,她最怕虫子了。
凌芙大笑一声,迅速拎起那东西的一角,在凌茴面前晃了晃,果不其然,一声钻天的哭声随之而起,她最怕豆虫了,那种手指大小,肉肉的,绿绿的。
“你这丫头,孩子刚刚好些,再被你吓到,仔细你的皮。”凌五媳妇作势要将凌芙赶出去。
“娘亲,不怪姐姐,是我自己不小心被吓到了。”凌茴抽泣着解释道。
“什么嘛,胆子这么小,爹爹在路边给我摘了一只小呆瓜,看把她吓的。”凌芙翻了个白眼,张开手将小呆瓜甩给妹妹玩耍,又从口袋里掏出几颗清甜的脆枣塞给凌茴。
凌茴近乎贪婪的看着她的胞姐,这个仅比她大五岁的姐姐,凌家破败后,又被徐家退婚,最后为了养活她与阿霄,十五岁成了城里王员外的第十九房小妾,在大年二十七给她与弟弟送完肉包子,回去的路上掉到了枯井里,一夜没人发现,被活活冻死,据下去捞尸的人讲,井壁上布满了抓痕,新的。
王员外都五十多岁了,他的大妇尤其厉害,拒尸不收,完全当家里没有过这个人。凌茴只得托人拉回凌家,给她姐姐收拾的时候才发现,她姐姐身上布满了鞭痕、棍痕。再没有那一刻,让她心生恨意的了。
她几乎忘了,她姐姐是个如此活泼爱笑的姑娘。
“姐姐,抱。”凌茴嚼着脆枣,张开双臂撒娇要抱抱。
凌芙毫不迟疑,伸手将她抱在怀里逗笑道:“你这胖墩儿,可沉死个人。”
“你才多大个人啊,别磕着她。”凌五媳妇紧张的张手去接。
“娘,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摔不了你的宝贝疙瘩。”说着,凌芙将怀里的娃娃往上窜了窜,“走咯,看爹爹收玉米去咯。”
凌茴跟着姐姐在田地里玩耍了半天,收获了一只灰色的小野兔子,是长工从地里逮住的,小小的一团儿,只比凌茴的肉巴掌大点,可爱极了。
快到晌午的时候,付妈接了她们姐妹二人回去,说是柳家来人了,阳哥哥吧,她二姨母的独子。凌茴的外祖母只生了五个女儿,没有儿子。她二姨母便嫁给当村里一个同姓的泥瓦匠,不算倒插门,但也默认了给二老养老。柳家世代行医,她二姨母便继承了这衣钵,将柳家医馆继续开了下去。
凌茴袖子里揣了一只小兔子,由付妈背着,听着姐姐哼着小调,悠悠的回了家。
快到家门的时候,凌茴扭着胖嘟嘟的小脖子,看见付妈吩咐六宝叔套的马车还在门口停着,她娘亲正拉着她表哥唠家常,六宝叔将缰绳拴在门墩上正依着门框微微打着盹儿。
“大马,大马,要骑,要骑。”凌茴拨楞着小短腿,伸腰要往大马身上蹭。
付妈一个不察,差点松了手,也幸好眼疾手快拗住了她,心跳猛然加速:“我的小姑奶奶,可别这么淘气。”
这一声将打盹的六宝叔惊醒,六宝叔睁足了虎目醒了醒神大步朝这边走来,张开一双蒲扇般的大手将凌茴接了过去:“小璎璎许是前些日子看见几位爷在跑马道上遛马,眼馋了。不妨事,六宝叔扶着你坐上一坐。”
凌茴通红着小脸,暗暗垂下了头,有些害羞了。重活一世,她仿佛徒增了许多撒不完的娇,温慈的母亲,活泼的姐姐,会捏泥娃娃和小鸭子的付妈,高大结实常把她放在肩膀上的六宝叔。
凌五媳妇闻声连忙跑了出来劝阻道:“六宝,别这么由着她,小心惊了马。”
“这小人儿才多沉,有我看着,没事儿。”
“好啊,巴巴的想着我来,我这紧赶慢赶的来了,倒把我晾在一边了,刚刚还和大姨母商量带你进城逛逛,这下我得仔细考虑考虑了。”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笑意盈盈的打趣道。
“骑大马,进城。”凌茴眼睛顿时一亮,进城好啊,不进城她上哪里买哥哥去。
“长出息了啊?”柳青阳一把抓住凌茴的后衣领,转身将她丢进了车厢里。这小丫头是个闲不住的,带她出去玩玩散散也好。
“小芙去不去?”柳青阳扭身低头询问他这大表妹。
凌芙抬头看了眼停在一旁的高头大马,心生惧意,坚决的摇了摇头:“不去,马车跑起来晕头。”年前她和父亲还有六宝叔赶着这辆大马车进城采购年货,一路晕吐好几次,回来后缓了三天才缓过劲来。
柳青阳点点头,摸了摸凌芙的丸子头,向凌家诸位告了别,一翻身便利索的上了马车,六宝叔早已将缰绳握在手中,见柳青阳上车后,亦麻利的窜坐在车前,呦喝一声,轰着马车上了路。
凌茴早已被表哥稳稳的揽在怀里,心里不禁默默地想,午饭都顾不得用,这么匆匆忙忙的,是有什么事吗?
“大姨母新炮制好一批药材,铺子里急着用。”似是明白凌茴心里所想,柳青阳闲适的解释了一句,“跟你这小鬼头说,你也不明白。”
凌茴捂着自己的肥肚子,有些饿了,便抬头眼巴巴的看着柳青阳,咕噜一声,小肚子饿的抗议了。
柳青阳噗嗤一笑:“忘了你没吃饭了。”说罢,伸手在食屉里摸了一块桂花糕塞到凌茴手里,嘴里还念叨着:“一不许把渣屑落到我身上,二待会不许把口水滴到我身上。”
……
表哥什么的,最讨厌了。
“呦,他六宝舅,这秋收忙碌碌的还有空出来赶马车呢,这是去哪儿?进城不?捎我一段。”
凌茴正咬糕点的小嘴蓦然一停,这隔着车幔都能嗅到的酸巴味儿,不是她大姑姑又是谁,难怪刚刚娘亲火急火燎的催他们出门,看来早知道姑姑今天来,真是无巧不成书,正撞一块了,尴了个尬。
外面搭话的正是凌家二房长女,她嫡嫡亲的大姑姑凌春玉,大姑姑十年前嫁给了教书匠,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在乡下是这么个理,白白占个男人身,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没把子力气干农活,也看不起干农活的,满口之乎者也圣贤之言,天下人皆下等,唯有他清高。一张刻薄的嘴把凌家上上下下都得罪净了,谁见了她大姑一家都想绕道走。
“不巧了,大姑奶奶,不进城,这马才套了车,老太爷吩咐多拉出来遛遛,省得用得着的时候抓瞎。”六宝叔略带歉意的回道。
凌茴心里默默地想,不将她太爷爷搬出来,今天恐怕是甭想进城了,大姑姑的缠功是一等一的好。
“真有那闲心。”凌春玉讪讪的讥讽道。
凌茴默默的叹了一口气,这时候秋收都快结束了,什么闲不闲的。大姑姑这次来,不用想,肯定是过来打秋风的。人和物一样也跑不了。
这事说来就话长了,凌家有良田千亩,家里光是长工就养了六个,两个粗使妈妈,一个武师傅,根本吃花不愁,可偏偏缺个读书人。镇里另一富户张家,出了个举人出了个状元,张状元一路官运亨通坐到了山东知府的位置,在这北水镇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把凌家老太爷给馋坏了,老太爷指天跺地的发誓,怎么也得养出一个读书人来。
可惜他自己,他儿子,他孙子们都不是这块料,族里读书最厉害的是凌茴的父亲凌鉴,也才将将中了秀才,再然后就没然后了。依着老太爷对读书人的一腔执念,在儿女,甚至孙子孙女的亲事上都有很大的影响。
凌春玉的亲事是老太爷亲自拍板的,凌春玉过不好,老太爷心里也不是不愧疚。所以,才一次次容着凌春玉瞎闹腾,要人借人,要物给物,只要不是太过分,都准了。只一样,别打马的主意。
刚刚凌春玉借口要上车,六宝叔可不敢让她上来,凌春玉这屁股一沾上马车,得了,这马车就是她的了,老太爷喜欢读书人不假,但老太爷更爱马啊,视马如命,马就是他的底线,凌春玉又是个没眼力价的,没得惹老太爷不痛快,何苦来。
这厢六宝叔打发了凌春玉,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里不由一阵畅快,出了镇子便将马车赶得飞快,将凌茴颠的有些犯困。柳青阳见状忙将小毯子抖开,将她包裹起来。
青绸大马车行了约半个时辰,忽然降了速度,不出半盏茶的功夫,竟然停了下来。凌茴忽悠忽悠的黑天梦乡随之惊醒,她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显然还在状况外。
六宝叔低呵一声,朝车内提醒道:“樱丫头,六宝叔带你去拜一拜佛。”
佛?这荒郊野外的,什么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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