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李旭到了。”
梁清晏应声从话本中抬头,斜倚在竹榻上的身影,纵使布衣荆钗朴素无华,难掩其周身气度。
她起身,眸子映着微黄的烛光,露出几分笑意:“随我去拜见李将军。”
拜见。
乾雨闻言蹙眉,不赞同道:“他李旭不过一个义军自封的将军,就算是当日一等将军……”
梁清晏朝她递去一瞥,乾雨剩余的话便堵在了喉间。
……就算是当日一等将军谢准,见了自家主子也得规规矩矩行大礼。
义军,说难听点,不就是反贼。
梁清晏虽走得不疾不徐,在她腹诽的功夫里也已经出了院门,乾雨只得收了心思,抿唇跟上。
到得前院,就见梁清晏敛衽盈盈下拜:“燕倾见过李将军。”
她忙跟着垂首行蹲礼,却忍不住抬眼去瞄厅堂正中央背对她们而站的男人。
高大挺拔,甲胄加身,左手握着佩剑,因是急行军而来,风尘仆仆中一身肃杀之气。
听到梁清晏的声音,男人回过身来,将阅览的图册收起,递予身旁副将,锐利的目光向她们扫过来,似带着雷霆之势,压得乾雨慌忙垂眼,头也不由得更低了一些。
“燕总商请起。”
这声音沉稳有力,竟比新帝威严十倍,乾雨再不敢随意抬头,随着梁清晏徐徐起身,老老实实地站在自家主子身后。
可厅堂内却陷入一片奇怪的沉寂。
良久,好奇难耐的乾雨终于听到动静,是甲胄摩擦之声,然后就见那个男人突然拜倒在主子面前,声音依然低沉,只是多了浓厚敬意。
“弟子李旭,拜见恩师。”
乾雨太过震惊,猛然抬头看向梁清晏。
梁清晏噙着笑意,一如方才从容不迫:“多年不见,正则别来无恙?”
正则,是她给他取的表字,这么多年从未有第二人唤过,今夜再次听到,李旭心潮澎湃难以言表。
他抱拳抬首,恭谨道:“不肖弟子投笔从戎,有负老师当日悉心教导。”
梁清晏上前两步,将人扶起:“正则乃当世英雄,不必自谦。”
李旭再不是当年顽劣的垂髫小儿,即便姿态谦恭,并未完全站直,梁清晏也才到他襟口。
四目相对,许是梁清晏清亮的眼中溢出三分欣慰七分期许,李旭喉头滚动,胸腔中盈满倾诉之欲。
他抬掌示意,屏退了左右,乾雨为难地看向梁清晏,得她颔首,也一齐告退。
厅内只剩二人,李旭尚未说话,梁清晏已经笑着开口。
“我虽长居京城,幼时却常常跟着家父南下游历。去年家父弃养,我接了家中生意,这次南下巡店,不想世景已经大变,回程竟被困在此处小镇,幸得正则前来相救。”
她在解释,为何多年前一去不返,又为何在他即将一统两淮流域的节骨眼上,带着一支陌生的队伍出现在此处。
李旭其实并未多疑。
燕家任两淮总商已有多年,也是隐在义军幕后最大的推手。
去年老家主猝然长逝,他自然知晓,也一直希望能与继任家主一叙,探明燕家对义军的态度。
所以,得讯燕家家主被困高青镇,虽不在他既定行军路线上,他毅然决定绕行而来。
确是不虚此行,新任燕家家主竟是他阔别多年的启蒙恩师。
犹记得年少的他捏紧了双拳,义愤填膺:“待我长大,必要打倒长公主!”
“打倒长公主做什么?”
“她骄奢放逸,不问苍生,不配受万民供奉。”
“那只打倒长公主可不够。”她曾笑着谆谆教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如此,燕家的态度已无需再试探。
李旭侧身相让,请梁清晏上座,梁清晏却笑道:“今日月明星稀,不如正则随我出去走走?”
此处原是一处乡绅别院,世道自南方刚乱时,许多人携了家眷和金银细软逃向京城腹地,应是如此,这别院空置了下来。
半个月前,梁清晏一行人在此落脚,屋子内积灰已久,胜在墙瓦俱全,若是遭遇匪患,也有防御之利。
大梁王朝日薄西山,以长公主为首的权宦依旧歌舞升平,实则天下狼烟四起,并非只有李旭这一支义军。
只是李旭治军极为严格,所到之处绝无抢掠、草菅人命之事,因此被百姓视作救苦救难的正义之师,能担“义军”之名。
至于其他,譬如两个月前在两淮之地异军突起,打着起义名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屠龙军”,只能算作匪患。
屠龙军把持了渡口,占领了梁清晏回程的必经之路,正是因此,她被困在此处。
思量再三,给李旭发了求救信,附上了燕家家主的玉牌。
李旭将玉牌奉还,梁清晏脚下未停。
“这是燕家最高等级的信物,能在各大银庄支取任意银两,你比我需要,收着吧。”
传说燕家富可敌国,多年来供养他这支规模越来越大的义军可见一斑。
李旭看向手中雕花的玉牌,其效力恐怕远不止支取银两这么简单。
她竟如此轻易交给了他。
“……多谢老师。”
他自知这句言谢轻于鸿毛,但更多的,就凭两人多年前的渊源,似乎已不必赘述。
李旭收拢手指,微凉的玉牌被其掌心的温度捂热。
若他有幸在这乱世中活下来,闯出一番名堂,再来说报恩之言。
他落后半步,看向梁清晏时,只看到她清瘦的侧颜,和发髻上朴素的木簪。
他记得,她那时更喜欢用丝带绑发,说是怕簪子被他们那群皮猴子偷拔了去……
思绪随回忆发散,李旭忙收回视线,敛了神,将自己的打算向她和盘托出。
“这波匪患已有两千人,多是善凫弄潮之人,我军不善水战,恐怕短期内拿不下渡口。老师……”
梁清晏停步,打断他的话:“正则,我不急着回京,你不必挂心我。行军打仗,该是机密,你对我,未免过于轻信。”
李旭闻言肃然:“李旭自然信得过老师。”
梁清晏却笑起来:“我只比你大了四岁,不过是幼时给你讲了几个故事,算哪门子老师?”
她目露顽皮,“实不相瞒,我在家中是老幺,自小被堂兄堂姐宠惯了,行事作风精怪得很。到了你面前,你一口一句‘老师’,倒让人束手束脚,难以自处了。”
李旭十八年的人生里,幼时见过嬉笑怒骂的村妇,领军后,也见过被人塞进帐子里千娇百媚的歌姬。
两者,他均能无视。
唯独没办法遏制自己的视线,停留在博学多才的女先生,以及……意料之外的如此古灵精怪的女先生身上。
月色银辉中,她笑得恣意,而他,愣怔得像个呆子。
“你就当我是昔年同窗。”梁清晏道,想了想,又提议,“当姐姐也行。总之,别叫老师。”
李旭嗫嚅了半天,憋出一句:“……燕小姐。”
梁清晏摇头:“叫我燕倾吧。”
李旭一时未能适应直呼其名,便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
他注意到,梁清晏虽谦称自己行事随心所欲,行止之间却端庄有度,尽显大家闺秀的教养。
与他乡野出身长于行伍的粗人,不可同日而语。
行至院中水池边,梁清晏回身问道:“明日几时出发?”
她打算跟着他行军,等他夺下渡口,第一时间渡河北上,这样不耽误各自时间。
李旭本想今晚就走,将她安置在此处,留下一队精锐兵卒护卫,不想她竟然想随军。
不过,她若是在他身边,自然更是周全,他没再犹豫,说道:“寅正开拔。”
梁清晏颔首:“你派个副将与我清点随从人数,我定会约束好燕家众人,绝不给你添麻烦。”
事情商议定,梁清晏便回了自己的院子,收拾行装。
副将李僧得了消息来找李旭时,他仍驻足在池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僧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急吼吼地开口:“将军,燕家人真的跟咱们一起走?”
语气冲得很,摆明了不赞同带上这一行人。
他们这一路是奔着打向京城去的,沿途收并过无数或零散或有组织的兵卒流民,不是没被阴过。
马上要跟屠龙军硬碰硬,这时候军里来这么多陌生人,就算领头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谁知道底下那帮是什么狠角色。
知道他话糙理不糙,以往两人有分歧,李旭总会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他听。
这回,李僧却没等到解释。
李旭:“上次缴来的那件大氅,你们放哪儿了?”
这么细的事,李僧哪知道,他一热血汉子也用不上小白脸的御寒之物,直言道:“不知道。”
李旭看向他,漆黑的眸底满是肃然,像是在布置军机大事。
“马上找出来,送去给……燕小姐。”
她刚刚离去时,无意识地搓了搓胳膊。
明天便更冷了。
李僧还待再辩驳两句,李旭又开口:“再去看看燕家的车马,缺不缺什么。”
说完大步离开,留李僧在原地跳脚。
“不是,就算你素了这么久想开荤,也不能把老子支使去当马夫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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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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