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龙军绝不是酒囊饭袋，相反，军中应该有能人率领，才能一步步吞并多方大小势力，在短时间内崛起。
他们占领了渡口，对于不善水的军队来说，这是背水一战，可对他们来说，是进可攻，退可随水流而散，占尽了地利。
李旭这次带出来的这支急行军，正是讨伐屠龙军的先锋，但眼下如何屠龙，他尚未有万全之策。
屠龙军自然也清楚接下来的对手是谁，因此密切关注义军的动向。义军先锋抵达高青镇之前，在路上已被小规模偷袭数次，双方各有伤亡。
林大夫熬了一夜救治伤兵，将将歇下就被叫醒，匆匆赶到主帐时，还以为李旭也受了伤，掀帘而入却见他好端端站着，身旁坐着位面生的小娘子。
主将平安无事，林大夫悬着的心落回了肚子里去，向李旭抱拳行礼。
李旭向他解释：“燕小姐头疾犯了，请您帮忙瞧瞧。”又向梁清晏介绍，“林大夫投军前凭着一手精湛的医术云游天下，是江湖上有名的‘医仙’。”
不好对她明言，怕吓到她的是林大夫甚至敢剖腹缝合破裂的脏器，是以李旭对他一向敬重有加。
梁清晏嘴角浮起微笑，起身福了一礼：“燕倾见过医仙，有劳了。”
姝色在前，举止不凡，林大夫脸上却未见神色波动，掀袍坐下，颇为疏离道：“一介庸医，不敢托大。”
他将手腕扣到桌面上，等着梁清晏伸手予他号脉，也不开口催。
江湖上的人，尤其能人，总是有些不一般的脾性，梁清晏心内并不计较，但仍是带着几分犹疑地看向李旭。
对上她的视线，李旭第一次没有回避，放缓了神色，安抚似的朝她颔首。
梁清晏这才似定了心似的坐下，伸出了手。
袖子微微上捋，露出细白的手腕，林大夫专心把脉，眼中并无男女之分，而李旭却突然想起礼法规矩，蓦地转头看向别处，非礼勿视。
他静待林大夫的诊治，主帐内却半晌没有言语，再偏过头，却见林大夫眉心微皱，露出凝重之色。
李旭心里浮起一丝焦急，又不好开口相扰。
又过了片刻，林大夫终于收回了手，只道：“顽固头风，没有良药，只能慢慢将养，我且开一帖药，先吃着。”说完起身向李旭抱拳，“药引子有两种可选，皆是名贵之物，老朽不敢擅专，请将军随我来瞧瞧再行定夺。”
军中别说没有名贵药材，就是有，李旭也无需他向自己请示。
两人对了眼神，知道他是有事要单独与自己说，李旭垂眸看向梁清晏，柔声道：“燕小姐稍坐。”
梁清晏颔首，整理着袖口看着两人的背影，眸中一片沉思。
帐外，两人走出数十步，林大夫才道：“不知这位燕小姐是何来历？”
李旭没有正面作答，反问：“有何不妥？”
林大夫一向只管做自己的事，并没闲心多加打听，马上答道：“她这头疾，不似病，却似毒，长年积下的毒。老朽自诩药毒见的也不少了，竟对此毒完全没把握，不好妄下结论，只能开着寻常的药物缓一时头痛，吃不坏，也治不好。”
毒？
李旭心下一凛，瞬间明白了林大夫特地找借口将他唤出来的疑虑。什么样的女子，竟经年累月地遭人下毒？怕她的身份背景有异，于义军不利。
“中了此毒，除了头痛，还会如何？”
林大夫捋着胡子，只摇头不语。
李旭回到主帐，梁清晏仍坐在原位，垂着头神游，目不斜视，听到他的脚步声，她抬头：“我试过无数方子，徒劳罢了，将军无需为我浪费名贵药引。”
他没接此话，反问起其他：“平日在家中，可有专人负责你的饮食起居？”
梁清晏愣了一瞬，才作答：“除了这次随我出来的乾雨，还有两个丫头贴身伺候。”
“均是可信之人？”
“那俩丫头与我一处长大，自小亲厚。乾雨年纪小些，虽是这几年才近身伺候，但天真烂漫，没有城府……”她细细道来，察觉到了不寻常之处，便打住问道，“怎么了？”
李旭怕吓着她，又不得不让她知晓。
“林大夫说你有中毒之象，毒不深，时日却久，怀疑头疾由此而来。”
梁清晏眼眸睁大，诧异至极，随后立即冷静下来，只问：“此毒林大夫可解？”
李旭隐隐蹙眉，她作为燕家家主，不知经历过了多少明枪暗箭，否则如何能对中毒一事接受得如此平静。
“林大夫会设法解毒，需要些时日。”他道。
这是暂时没办法解毒的意思，梁清晏颔首表示知晓，起身笑道：“我该回去了，今晚多谢将军。”
李旭不置可否，追问：“下毒之人，可能是谁？”
梁清晏抬眸与他对视，眼里一片沉静，嘴角带着毫无温度的笑意：“无非就是叔父，或者堂弟。家中只有三分薄田的寻常百姓家尚且还有纷争，我以女子之身承了偌大的燕家，总有人放手一搏。”
李旭眉心越发紧皱。
战死沙场的嫡兄，虎视眈眈的二房，她处在家主位置上，大抵是十面埋伏、四面楚歌。
梁清晏反过来安抚他：“既然没下见血封喉的剧毒，想来这人尚未有杀我之心，放心吧，我会小心应付的。”
她笑笑，提着厚重的大氅往外走，一派举重若轻。
李旭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单薄的背影，却觉得袖袋中的玉牌忽然滚烫起来。
·
挪了营帐后，乾雨对这位李旭将军印象又好了三分，昨晚派得力的医官医治，今天还怕主子无聊，送来了一副围棋。
她用蒲扇扇着火，从半卷的帐帘下往里看。如今她们的营帐正安在主帐后，偌大的主帐将营地中来来往往的视线都隔绝了，午时日头最好的时刻，她放心地将帐帘卷起来通风换气。
帐内，梁清晏正左右手对弈。
在京城时，她们住公主府不多，大多数时间都住在京郊三十里处的梨园。
世人都道长公主痴迷看戏，为此大兴土木敕造了梨园，豢养了无数戏子。那座梨园内歌台舞殿雕梁画栋，绕梁之音日日无休，引得世家公子小姐争相前往，一掷千金。各路义军揭竿而起时，总要先将梨园斥责一番，视其为长公主的一宗大罪，也是以长公主为首的大梁王室荒淫无度的铁证。
乾雨扁嘴，这些反贼哪里知道，长公主殿下并不爱看戏，实则更爱独坐书房钻研棋谱。任梨园内钟磬锣钹喧嚣，主子能对着枯燥乏味的棋谱，常常一坐就是一下午，就像现在这样。
棋，乾雨不懂，但她听向晚姐姐说起过，那本棋谱是先太子送给主子的，主子大概是睹物思人吧。
李将军这副棋，肯定送到了主子心坎里。
她收回视线，放下蒲扇掀开药罐察看，见到了火候便小心地将药汁倒入碗中，端进营帐。
“主子，趁热喝吧。”
梁清晏自小怕喝药，先帝便命太医院研制丸药，凡她有头疼脑热，送至跟前的都是小指指盖大小的丸药，用水送服，不会尝到丁点苦味。
乾雨近身伺候的年岁尚浅，只当是太医院的千金药方与民间不同，不知其中有此种缘故，将药汁呈上来时，也没想起来预备甜枣蜜饯。
苦涩的气味冲进鼻腔，梁清晏手中棋子一顿，瞥了一眼碗里黑黢黢的药汁又移开。
“放着吧。”
“主子，得趁热喝……”
“嗯，待会儿。”
自觉占理，乾雨不怵，圆乎乎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似乎梁清晏不爽快将药喝了，她便能这般不眨眼地一直盯着。
两人僵持，恰在此时，申屠济扬声道：“见过李将军。”
梁清晏猛地将棋子丢回盒子中，起身迎了出去，乾雨：“……”
李旭正待开口请申屠济代为通传，却见梁清晏笑意融融地走向自己，他恍然中忘了要说什么。
“主子，您先把药喝了！”乾雨捧着碗追过来，看到李旭向他一福身，“将军有事也请稍待片刻，我家主子正要喝药呢！”
委实没想到乾雨这般初生牛犊不怕虎，众目睽睽之下再难拒绝的梁清晏：“……”
她清了清嗓子，唇线紧抿地接过了药碗，待李旭和申屠济自觉背过身去后，她以袖遮掩，紧蹙着眉仰头将药汁灌入喉间。苦涩瞬间盈满了唇舌，整张脸皱拢在一处，她半晌睁不开眼，胡乱地将碗塞去乾雨怀里。
乾雨从严要求：“还剩一点儿呢，得喝完呀主子。”
“……”
似是惊讶于怎像个孩子那般，喝药还有这番纠缠，李旭眉梢微动。
梁清晏将碗夺回，仰头喝尽，塞回给她，乾雨终于满意：“好了好了，将军您可以找主子说话了。”兴高采烈地收拾去了。
李旭闻言转身，却见梁清晏抬袖半掩着面，不太好过的样子，便将袖中纸包递过去。
梁清晏抬眸看他，眼中盈盈似有水汽，将纸包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块块的黄白色之物。她没见过这样粗陋的小食，不确定地问：“这是？”
李旭：“饴糖。”
他刚从爱吃零嘴的沈寂那儿顺的。
拣了一小块放入口中，甜丝丝的味道逐渐掩盖、取代苦涩，梁清晏的眉眼终于舒展起来。
“多谢。”
没问他是不是整包都送给自己，她毫不客气地将纸包收拢进怀中。
冬日暖阳，日头正好，照得人身上暖融融的，她迈步往外走，打算就在主帐后闲步片刻，也问问他：“将军找我有事？”
李旭依旧落后她半步，声音没刻意压低，但只他二人可以听到。
“明日会有一场战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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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积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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