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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楼堂其中有稚子

上山以来的好心情都被影响了,归石双眼一眯,下意识翻转手腕,寒森森地笑了笑:“你说什么?”

枚琛怕会横生事端,迅速截在前面解围:“对不住,我们等着谒见山长,所以有些心焦了。天色将近入夜,总要找个留宿的所在。”

那孩子异常冷漠寡言,坐直了身子,搓搓手掌心,自顾自去抠挖台上的金箔,由始至终当其他人不存在一般。

山风飕飕地把他们的鬓发、衣带吹得飞扬起来。

归石气得双目四顾,到处搜寻新的道路,睢竹和枚琛对视了一眼,尴尬归尴尬,却不曾惊动了这阵宁静。

黄金台上“喀嚓”一响,小孩揭下一片金箔,感到心满意足,双腿在台基上轻巧地晃动着,终于抬起头来,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他们仨人。

他小脸上甚至有一瞬闪光——

“你们上山前没听过一句诌诗吗?青山隐崇堂,踏雪上宝楼。通往大门的正路是白色的,你们定是贪近走了条小路,才会到我这后山来。对照颜色都找不到路,可不就是蠢吗?蠢材来到夷吾山,只会被人踩在脚下,我劝退是为你们着想啊。”

这孩子颜面换易极快,笑眯眯口锋逼人,归石刚要大骂,枚琛急忙扯住他。

睢竹的脾气好得离谱:“我们走的小路就是白色的啊。”

梳着抓鬏儿的小孩歪了歪头,目露疑惑。

睢竹侧身回去看,发现小路早已被野草荒藤严封掩住了,在这距离上见不到白色小路的一鳞半爪。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不曾循着这条小路下过山吗?”

“……”

小孩最终还是板着脸带路了。

他轻车熟路地引着三人一同前进,原来山的背面是天梯石栈,一座座勾连起来,通往其它地方去。周围崖嶂万仞,正中一个山坳,构造为一座天然精巧的书院。

直至哗哗的瀑布水声传来,三人方知晓山中别有洞天。

一条穿云瀑布挂在岩壁上,水声远远地飘荡而来,把人间一切喧嚷都盖了过去,满耳只剩下它冲撞的激浪、摄人的气势。

旁边一座阑槛玲珑的亭榭,左右挂着一副对联,大书八个墨字:“纳于大麓;藏之名山。”

孩子手指着那一半架于岸边、一半伸入水中的亭榭:“我把你们带到师尊这里了,你们自己过去吧,平常师尊不讲课的时候,都会待在那里。”

话毕,径自翩翩离去。

瀑水冲泻到底下,不断迸溅着水花,又阵阵沸扬起来,化现出一种白色的薄薄的烟雾。

三人依言踏上外缘的台阶,看见一位老者脊背对住他们,一手举着黑白子混杂的玉碗,低着头坐在篾席上独自对弈。

老者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泰半还是乌黑,脊梁也依然挺直,就像一位风华正茂的大家,至今让无数人倾慕。

昔年公羊舆轲的后人,今日夷吾书院的山长,名伯鹜,字三重,是天下极负盛名的鸿儒。真得论起来,半座朝堂都要对其执弟子礼。

棋盘上黑色吞噬了白色,公羊山长挥一挥衣袖,侧过头来——

大出意外的是,山长有一张老人脸庞,眼皮儿无力耷拉,褶纹如百壑纵横,乍看去,反而觉得年岁模糊不清。

睢竹归石枚琛在暗自感叹,面上却不显露半分,一齐毕恭毕敬地作揖。

公羊伯骛忙起身来,步下亭榭,将三个少年同时虚扶请起。他一早收到了三人寄来的书信,此刻见他们仨都是第一流的品貌,精神为之一振,呵呵地笑了两声:“果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劳烦山长久候,我们不慎迷了道途,若非得遇他人指点,只怕还要来得更迟了。”

“无妨,无妨!”山长留着一把髯须,末端修尖,静若倒悬之山,经手一捋,又成分流之百川,衬得笑脸极为慈悯,合乎一山之长的身份,“既上了我夷吾山,便与其他孩子一般,称呼我一声师尊吧。”

一轮寒暄后,睢竹主动向公羊伯鹜问起那个独来独往的孩子。

公羊伯鹜手捋着髯须,迟疑地想了一想。

“噢噢,是冯赆给你们带的路啊。”他说完一句,便顿住了,却微微地唉了一声,“冯赆是一个天资敏叡的孩子,什么书一读就会,见解比别人高出一大截。可惜,可惜,他的脾气太古怪了,做出一些事情来,总是乖戾无常不近人情。想必你们也有遭他奚落吧?他一贯如此的……”

少年们面面相觑,心中荡起小小的波澜声。

他们登山时议论纷纷,俱以为冯赆已经长大,不想本人却是一张小孩的脸,腮颊圆鼓鼓,无论如何都很难和幻想中鹤立鸡群的少年联系起来。

他们随口问了一问,很快便撂之脑后,遵从师尊安排,各自去往东院、南院、西院就学了。

三月初的时候,晨会在万山怀抱中举行。

四院学子聚集起来,一个个席地而坐,肃穆地屏气敛息,四围里绿草如茵,沉檀的气息犹在飘渺。

公羊山长矗立于高坛上,看着对面坐得整整齐齐的众学子,颇有堂前栽下的一丛丛桃李树苗之感。

他咳嗽两声,用严肃顿挫的语调开讲:

“顺道者成,逆道者亡。古今通观,莫不如是。

“圣人王者,行合天地,德配阴阳,是为圣王之道。民众受圣王教化而开悟,始知父子之亲,君臣之义,夫妇之道,长幼之序。由此可见得,王道秩序不以权威压制,不以刀兵侵伐,而是堂堂正正,建立在圣王仁誉之上。

“前朝奉氏,狼子野心,出则兼并四隅之地,入则专刑狱弃教化,正是背离了圣王之道。不但穷极奢靡,为物欲声色所昏蔽;甚且杀戮无方,面刺其过者朝谏夕死。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终至天怒人怨,业祚难免于倾覆。”

人头攒动之间,睢竹把眼光射到北方第一排的冯赆身上。

绿草坡面异常平整舒缓,就势向上一圈一圈“座位”,前后左右更无遮挡,谁人搞小动作都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冯赆委实太突出、太扎眼了:在这庄严的氛围里,诸学子皆面朝坛上,恭敬贪婪地聆受师尊的知识;只有他低下头,一脸心神不属模样,五指在草丝上轻轻地拂动着。

师尊显然也注意到了,略略提高嗓音,点了冯赆的名字:“阿赆可知,这王字作何解释啊?”

一阵哗然中,小娃娃不太情愿地起立了。

他稍加思索,便翘着下巴,一板一眼地答道:“回师尊,王字三横一竖,三横乃天地人,一竖乃参通天地人者,是谓王。”

“拆字作言辞之工,不足为道。”师尊苛刻地摇摇头,“你且解释,何为天地人?”

冯赆眨眨眼睛,满脸认真道:“君王受命于天,自当法天而行,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是为一重;君王遵从先圣之道统,不逾其矩,考诸三王而不缪,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是为二重;君王盛德感化,以身率人,上行下效,本诸身而征诸庶民。是为三重。”

冯赆在书院里最小,最恃才而骄,师兄们对其心怀嫌恶,偏偏认可这番回答,或正色听取,或低头笔录,直至耳闻最后一句,方才醒悟他在故意往师尊名讳上面引去。

一时之间,师兄们各个神色怪异,视线从上下八方汇聚到冯赆身上,仿佛要把他射成个筛子。

空气中静得快要凝固了,师尊终于摇摇头,半觑着眼睛说道:“我表字三重,取自‘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这三重,而非王道所通的天地人三重。”

他慢慢地捋着颌下的髯须,非但没有生气,嘴边的皱纹甚至有些舒展,看得出满意,满意之余,又不忘对学生的敲打,“君子居上不骄,为下不倍。阿赆要谨记。”

冯赆收敛两分,恭声称是,一径施施然叠腿坐下来,对于那些刁钻嫌恶的视线毫不以为意。

师尊髯须抖了抖,再次咳嗽两声,眼神不慌不忙地转移,继续讲述圣王修省与德政等等道理。

三个新来的挨着肩坐在最后面,枚琛默默无言,归石嗤嗤笑道:“他好勇。”

睢竹掂了掂白纸扇,神情安适地转向两人,乌黑的眼眸中盛满了笑意:“此子前途无可量也。”

夷吾山八百子弟,分成东南西北四院,三人上山前,冯赆一直是书院的第一名。

睢竹早有耳闻:书院气氛融洽,人人团结友爱,而冯赆作为师尊最小的弟子,自认天赋异禀,长年独来独往,对待书院的师兄们傲慢异常。北院同窗学子谈到他时,不觉得与有荣焉,还会责备他“离经叛道”“目中无人”等等字眼。

三人上山后,冯赆学名一降再降,前三分别让睢竹、枚琛、归石收入囊中。

原因无他,夷吾书院内多为贫寒子弟,经史子集车轱辘来回转,而睢枚归三人在文章中标新创异,既有自己理解,又不脱离大道,自然博得了师尊的赏识,甚至超过了一向钟爱的冯赆。

冯赆平日争强好胜,无论任何地方都要拔尖儿的,掉到第四后,一口气难以下咽,怒气腾腾就找上了门来。

一个春风习习的上午,他扬着脸,叉着腰,初见时那副冰清玉洁遗世独立的形象完全破了功,倒像一只凶横的小兽,独自面对三个跟他抢占地盘的大仇家。

他恶狠狠说道:“我要跟你们辩论比赛!”

本章引用了《中庸》部分内容。

三人上的是后山,正门得翻过对面才到。

书院分开东南西北是因为人太多空间太大,又没有麦克风,师尊一个人说话后面听不着,而且需要间隔休息,所以一般分开四院上课(相当于不同的教室,同时配有宿舍)不过没事可以串课,大家教程一样。

至于晨会,等于是公开课,这时候师尊会特别提高嗓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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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楼堂其中有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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