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济寺后院。
雪从昨日半夜就开始下了,今早起来便已经积了半尺有余。
姜妙锦推开房门,看着院中一地的雪白,寒风扑面而来,姜妙锦原本就瘦小的身体在这风雪之中更显羸弱。
拢了拢身上这件广济寺提供的棉服僧衣,自己来这广济寺已经大半个月了。
这些日子,除了养身子,姜妙锦还想了很多。
或许从她逃出姜府的那一刻,她就再也不能用姜家二小姐的身份了。
只是若叫她就这样隐姓埋名活下去,她又不甘心。
姜家,不管是周婉韵亦或是姜牧节,甚至就连姜妙瑜,都应该为她们曾经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这些日子,陆深常来关心自己,姜妙锦不是不知道陆深的心思。
可是这真的是爱吗?
如果是真的,为何上一世,自己明明已经成为陆深的淑妃,明明后宫空置,唯她一人,可待在他身旁时自己却依旧感受不到一点温暖与爱意。对待自己身边的婢子,也从不顾自己的心意随意处置?在世人眼中,都传帝王独爱姜淑妃一人,何其荣宠。
可那些日子里,只有姜妙锦自己明白,那不是爱,只是一个帝王的执念,一个帝王掌握天下大权的象征。
可陆深终归会成为一国之君,如果自己能利用这一点微末的爱意……
姜妙锦想得出神,等净石走到面前时,才堪堪回过神来。
净石将手里的食盒递给姜妙锦,解释道:“施主,今日除夕,寺内包了不少素馅饺子,这是了善师叔让我给您送过来的。”
姜妙锦接过食盒,含笑点头:“多谢你们了,这些日子,若不是你们广济寺好心收留,我怕是撑不到如今了。”
净石闻言宽慰道:“施主吉人自有天相,不必过于自伤。”
送走净石,姜妙锦才打开食盒,看着里面热气腾腾的饺子,又重新盖上了盖子,离开房间,踩着积雪离开了院子。
若能为母亲报仇,利用这点名不副实的爱又如何。
姜妙锦打定了心思,既然陆深如今对自己有心,自己何不利用起来,待陆深他日成为新帝,姜家的仇绝不会像上一世一样被轻轻揭过。
到了陆深的院子时,却不见陆深其人。
姜妙锦便站在院中等了许久,直至日暮,才看到陆深一身衣带沾雪地从外回来。
看到姜妙锦时,陆深一愣,这些日子来,姜妙锦对自己的排斥和避让自己不是没注意到,陆深只当是姜妙锦心情不好,心中不解却也不曾多问。
只是如今姜妙锦主动找来,陆深也着实有些惊到了。
看到陆深发愣,姜妙锦解释道:“今日除夕,净石给我送来一盘饺子,我看着饺子数量比较多,就想着拿过来和你一起吃,只是没想到你不在。”
陆深目光落在了姜妙锦衣服上还未抖落的雪花,心中不免有了几分担忧,问道:“你等了多久?你的病才好,要是再着凉怎么办?”
姜妙锦笑了笑:“我以为你很快就会回来,一时没注意时辰。只是如今饺子也冷了,我再去给你热热吧。”
“不用!”陆深摇摇头,几步上前从姜妙锦手中打开食盒,也不顾那饺子是冷是热,随手拿了一个吃了起来。
看着陆深这副模样,姜妙锦也没想到陆深会是这样的表现,心中升起一丝不忍,但这样的情绪很快就被自己压下去了,姜妙锦看着低头吃饺子的陆深,道:“阿深,这些日子我心情不好,对你有些冷淡,希望你不要介意。”
陆深吃饺子的动作一顿,姜妙锦从未如此亲昵地唤过自己。
陆深抬头,对上的是姜妙锦温柔的盈盈目光。
姜妙锦看到陆深看着自己发愣,也不解释,只淡淡一笑:“阿深,我们进屋聊吧。”
陆深点头,带姜妙锦进了自己的房间。
那盘冷掉的饺子也被姜妙锦重新热了一下,只是姜妙锦火候把握得不是很好,好几个饺子都被煮破了,露出里面的素馅来,漂浮在热汤之上。
饺子被端上来时,还冒着升腾的热气。
陆深开心地拿起筷子就要吃,姜妙锦看着他开口道:“阿深,多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还有曾经你对我的帮助。”
陆深的动作一顿,姜妙锦的态度亲昵,全不似前段日子的疏离与冷漠。当初自己还在陆府时,偶然间得到过姜妙锦的善意,那曾是他昏暗人生中唯一的善意。哪怕这些日子姜妙锦无缘无故地疏远,他都不曾埋怨过什么,只当她另有苦衷。
只是姜妙锦态度的突然转变,甚至比起过去相处时还要亲近,反而让陆深心中疑窦丛生。
陆深将刚夹起的饺子放回碗中,抬头看向姜妙锦,杏眼柔和,因着这几日生病,脸颊略微消瘦,却平白多了几分病美人的味道,眉目温婉,就这样安静地看着自己。
恍惚间,陆深想到了他与姜妙锦的初见。
当时姜妙锦跟着来到陆府,在姜妙瑜的刻意刁难下,在陆府的后院迷了路,恰好遇见了饿了几天晕倒在假山石旁的自己,当时,姜妙锦是怎么做的?
姜妙锦给了自己一颗糖,后来陆深才知道,那样一颗在旁人看来无比寻常的糖,对于姜妙锦和他来说又是何等的珍贵。
那时的姜妙锦同自己说:“人总是要活下去的,我们一起,让那些想让我们死的人,都好好看着,我们是怎样活下来,还活得好的。”
当时的姜妙锦,也是这样温柔坚定地看着自己,只是比起曾经那个真诚的小女孩,如今姜妙锦的笑容,却让陆深有一瞬的陌生。
以前,他能从曾经的姜妙锦眼中看到善意以及想帮自己的决心,如今,却只觉得姜妙锦的眼中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纱,雾蒙蒙的,有些看不清。
陆深低头看着自己碗中漂浮起来的白菜碎,还泛着油光,手中的汤匙在碗里画着圈,半晌,陆深终于开口,道:“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回去吗?”
姜妙锦摇摇头,继续道:“姜家,我可能回不去了。在我找到新的去处之前,我可能还得待在广济寺。”
“姜二姑娘若是不知道去哪,不如和沈某走。”
房间外,突然响起一道男声。
听到对方的声音,陆深下意识就站起来,将姜妙锦护在身后,眼神死死地盯着走进来的沈既白。
姜妙锦惊讶于陆深的反应,看到沈既白穿着打扮不凡,隐隐有猜到几分对方的来历。
陆深盯着沈既白,眼神不善:“你来做什么?”
“没大没小。我教了你这么多天,唤声师傅都不会。”沈既白也不计较,将袖中的东西拿了出来,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孩童启蒙的书,“我可不能日日来你这,这本书给你,一个月后我再来找你。”
沈既白说完,又将目光移到姜妙锦身上,道:“姜二姑娘的遭遇沈某略有耳闻,只是姜二姑娘所求,这小子如今大概帮不上你什么,但若姜二姑娘同沈某离开,沈某能为姜二姑娘谋个好前程。”
姜妙锦一顿,对上沈既白的目光时,总感觉自己一下就被看穿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陆深看得云里雾里,质问沈既白道。
姜妙锦看着沈既白似笑非笑的模样,心里犹疑起来。
沈既白也不着急,从一开始受人所托来找陆深之前,有关陆深的一切他都查得分明,尤其是这个姜二姑娘的事。陆深明显地在意这个姜妙锦,他自然也多花了几分心思。
今日陆深回来时,他就跟在了后面,恰好瞧见了等在院中的姜妙锦,本想等二人聊完,自己再进来。只是这姜二姑娘着实有趣,刻意讨好接近的眼神或许能骗过陆深,却骗不过他。
其实只要仔细想一想,能让昨天还刻意疏远陆深的姜妙锦回心转意,大概是觉得陆深有利可图,至于这利,联想到几日前为母申冤愤然撞柱的消息,实在不难猜出。至于姜妙锦为什么知道这利在陆深身上可以图谋,却还有待商榷。
不管是因为什么,交代他的人也没打算让陆深现在就离开广济寺,这个姜妙锦若真知道什么,留在陆深身边只会阻碍那人的计划,所以自己也不介意热心肠一次,帮帮她。
“我……”
姜妙锦看着沈既白,上一世自己并未见过此人,他还自称陆深的师傅,姜妙锦不敢赌。
沈既白看到姜妙锦这般犹豫,道:“错过今日,这样的机会便不会再有了。”
姜妙锦心中天人交战,眼神在陆深和沈既白二人之间来回。
“既然不愿……”
沈既白话音未落,姜妙锦却突然从凳子上站起来,看着沈既白道:“我如何信你?”
沈既白闻言一愣,笑道:“你有几分烈性,只是离开姜府后便会无名无姓,即便活着,也与孤魂野鬼无异。可你跟着我离开,便能让你重返人间。但你若想要更多,得看你有多少本事来取。”
看到姜妙锦沉吟,沈既白笑道:“想好了吗?”
姜妙锦深吸一口气,道:“妙锦愿往。”
沈既白见状,赞许地点点头,道:“下定决心后,以后你便不是姜妙锦了。”
姜妙锦点点头,道:“那便唤作石锦。”
随母姓,弃姜家“妙”字,以后世间再无姜妙锦此人。
沈既白看着跪伏在身前的少女,也猜到几分这新名字的缘由。虽然自己对少女的遭遇有几分同情,只是这世上最不缺就是可怜人。
能不能达成心中所求,也只能看少女自己。
在鲜少有人关注的广济寺后院,命运的轮盘再一次被拨动,或许即便是再多的过往,也被埋藏在了这不为人知的除夕夜的大雪中。
此处萧然,却不代表处处如此。
除夕的夜晚,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红灯笼,贴上红福字,以此来迎接新的一年,更是承载着世人对新的一年美好的期许。
京城街道上只有鲜少的大酒楼商铺还开着门,其余的皆是早早闭店,与家人团圆。
路上亦是行人二三,脚步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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