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铁链将男人的双手牢牢桎梏住,一道道血痕透过他月白色的衣衫显现出狰狞的模样。
糟乱的发丝缠绕在他沾血的白颈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液的腥甜气息。他苍白的唇瓣被鲜血染成了浅淡的殷红色,比起那些毫无血色的病弱伶鬼,倒是多了几分情致。
挂着总管腰牌的鬼差冲着鬼狱的栏杆“哐哐”敲了两下,随后朝往里头丢了颗核桃模样的珠子。
“欸,没伤到脸吧?”
“核桃”不偏不倚,正巧砸到里头那位小狱卒的肩上。
小狱卒捡起核桃,对着一旁的石砖敲了敲,剥出一颗完整的灵果,硬塞进男人的嘴里。
小狱卒长吁一口气,道:“我哪敢啊……鬼王大人图的,不就是他这张脸吗。”
男人别过头,轻哼一声,将口中半碎的果仁吐了出去,冷睨了狱卒一眼。
小狱卒被着眼神盯得直打寒颤,浑身的鬼毛止不住地竖了又竖,这才没什么底气地回怼了一句: “看什么看……真是糟蹋了,这可是一品的鬼蜮灵果。”
说完,它的长舌止不住地长伸了出来,直勾勾地拖曳到地上,对着那半碎的灵果垂涎半晌。
最终,还是没那鬼胆子。
幽都鬼蜮的灵果分为九个品级,一品灵果对鬼来说是万年一见的补品,对于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凡人来说,自然是续命用的。
而赐下这补品的不是旁人,乃是幽都三殿鬼王之一,刑王寒衿。
幽都有三殿,居长生殿者幽君鬼王泠泽司始,半阙殿者邢王寒衿司末,永安殿上为冥主末殃。
刑王寒衿司末,即掌管生灵之死,给万物生灵拟定刑罚,故而她亦是幽都天罚狱的主人。
万鬼皆知,天罚狱中所关,乃十恶不赦之厉鬼,而令这些厉鬼闻风丧胆,恨不得来世投身不入轮回道的,便只有那位半阙殿的女鬼王了。
区区一个小狱卒,便是给他再生了一百个鬼胆子,他也不敢碰鬼王大人的东西。
哪怕是这鬼伶不识抬举。
狱卒盯着鬼伶看了半晌,终是壮着胆子掀起他覆面的长发,无他,只是想知道鬼王大人瞧上的鬼伶,是何等模样。
许是太久未经阳气的缘故,他的脸透着一种病态的苍白,不过脸颊的颌线很流畅,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琥珀色的眼眸空木滞冷,眼尾处还有一颗浅黑色的泪痣,浅到有些看不出。
却是别有一番情致,确是比那些男画皮鬼更有风姿些……
倒也无愧鬼王大人的青睐。
小狱卒越想越觉得可惜,忍不住劝慰两句:“这年头,都不好混啊……你能被鬼王大人看上,是你十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我劝你别软饭硬吃,不然便从了吧!”
男人嘶哑的喉咙里倏地扯出几声细碎的冷笑,像是来自地底深处的极寒之狱,狰狞可怖。
良久,他悠悠地冒出一句:“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小狱卒又沉思了半晌。
舔了舔长舌,用微颤的嗓音答道:“还是算了,留给你吧。”
—
“所谓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深、两情若是长久时、情……人间自是有情痴……”
说话的女鬼干枯的长发上爬满了忘川独有的离虫,破烂的红裙乍现出几缕诡异的光芒。她布满褶皱的双手紧攥着裙角,身体却止不住地打着颤,一对凸出的眼球来回翻转着。
“怦”一记清脆的合盏声——
似是魂魄抽离了鬼体般,女鬼踉跄地跪倒在地上,下肢关节发出诡异的吱呀声。
“大人……大人饶命。”
座台之上被唤作“大人”的少女,身子微微侧着,左手托着腮,右手摆弄着茶盏,幽蓝色的液体在盏内来回翻转。
她勾了勾唇,浓黑的睫羽微颤了颤,幽光下,她那双盈满了浅蓝色碎光的瞳孔于深邃中添了几分冷魅。
她生得原是极美,却是能摧人心魄,毁人心魂的美。
只一眼,便可令鬼丧胆。
寒衿一个瞬移,修长的指节轻抵在女鬼的下颌上,来回反复地摩挲着,像是在折磨一件猎物,偏要见它生死难料、抓心挠肝地模样。
“情、情、情,我可没让你念飞花令给我听。”寒衿蹙了蹙眉,继续道:“黑白无常同我说,你深谙情之一字,看来是诓我的。”
女鬼颤了又颤,哆嗦道:“没……奴不敢担深谙二字。”
“他说我不懂情……”寒衿嫌恶地将手指从女鬼的下颌抽离,“那又如何呢,百年、千年、万年,我囚他千千万万年,便也懂了。”
“你说,对吗?”
寒衿的视线重新聚焦到女鬼凸起的眼球上,幽冷而深邃。
女鬼沉吟了片刻,眼球往后足足转了一整圈,只露出眼白的部分。
“对……大人说对,自然是极对的。”
—
“喂,我是不是快死了……”
三日前,男人破天荒地愿意主动开口说话了,他没日没夜地求了狱卒三日,终于将他手脚上的锁链镣铐移了移,移到一处可以照见黄泉之光的位置。
幽都是没有阳光的。
黄泉处的光,是鬼王寒衿用鬼力所造。
幽都地域特殊,常年阴暗、不见阳光,八百里黄泉路,浊气遍布、向来是寸草不生。
百年前,鬼王寒衿忽然热衷起凡人的种花之术。寒衿不知从何处寻来生魂泪、息土壤,又以极域鬼力造出黄泉之光,竟在八百里黄泉路上种出了原本只有凡界、仙界才可活的灵花。
而替寒衿侍弄那些花草的,好巧不巧,正是此狱之中这个半死不死的男人。
长舌鬼狱卒见他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赶忙吐出舌头,在他面上搅了又搅。
生怕他死了。
数日来,他受鬼王大人的吩咐,日日以不同的刑法折磨这个男人。
男人受折磨的同时,殊不知他这个小小狱卒亦是饱受折磨。
男人虽在幽都鬼域,却仍是个**凡胎的活人身。
他既要以刑法折磨男人,便不能以折磨厉鬼的法子,不能伤着他,但又不能太轻,免得鬼王大人不高兴。
男人的脸么,自是不能伤,鬼王大人图的便是那张脸;男人的手脚么,自是要挑断的,因着大人说了,只有浑身残废之人才爬不出幽都。
就在长舌鬼叹了一口气,刚刚安下心来的一瞬,一声渺远而幽冷的话音打乱了长舌鬼的思绪。
“放心,我不会叫你死的。”
下一瞬,长舌鬼狱卒连头都没敢抬,便识趣地退下了。
男人没有回头,只是望着黄泉之光落下的方向,愣然入神。
“为什么不说话?”寒衿对着牢狱四周扫了两眼,不大情愿地挑了块还算干净的地皮蹲了下去。
“我听说,你同刚刚那个长舌鬼狱卒说了整整三日的话。”
她知道,他在听。
“如此这般,我便只能拔了那长舌鬼的舌头,将它做成切片舌干,晾晒在八百里黄泉道上,看看它的舌头为何能独得你的青睐。”
寒衿靠在他的背上,手指轻抚过他背上的伤痕,一道又一道,似荆棘般扎人。
一遍又一遍,直到——
她尖锐的指尖划过他肩头的血痕,那道原本已经干涸的疤痕重新蔓延生长,绯红色的血从她的指尖滑落,滴在漆黑而冰冷的地上。
大概会很痛,但他一声未吭。
她觉得,很无趣。
她将他囚禁在此地,已有三年。
此处是天罚狱地下十八层里最隐秘污秽的一间,便是犯了极恶之罪的厉鬼亦受不了它的阴湿浊秽。
离虫遍布,啃食每一寸绽开的皮肉,新鲜的皮肉一点点溃烂,化脓,直到腥臭的液体在阴湿的牢狱里发酵,一点点地糜烂……
不会有鬼,不,是不会有人,
会像他这般活得没有尊严。
寒衿抚了抚他肩上的血痕,作出一副怜惜的模样,从后背拢住他。
她靠在他的背上,双眸微阖,似乎很是贪恋这一瞬的温存,“阿靛,只要你同我说那三个字,我就会放了你。”
粘着黏腻血丝的背部湿哒哒的,像是贴着一块湿腻的寒冰,没有一丝的温度。
又过了很久,久到头顶那一小片黄泉之光褪去,狭小的牢狱重归幽暗的时候。
沈靛那双被锁链桎梏住,满是旧伤血疤手,嫌恶地挣开了她的怀抱,回过身来。
锁链碰撞的声响为这死气沉沉的牢狱平添了几分活气。
寒衿捧起他的脸颌,盯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幽幽地笑了,像是极域恶鬼,忽而捕住猎物时的疯魔扭曲。
“寒衿,别用那种眼神望向我。”
沈靛避开她的视线。
“我真的——”
“很恶心。”
可他越是这样,她越是想招惹。
美玉本无瑕,可她偏喜欢缺了一角的美玉,脏污了的衣衫,
以及,桀骜不驯的猎物。
她捧起他的脸,细细地端详着。
当真是一张无暇的俊颜,
不过,缺了点什么。
她往前凑了凑,浅红色的薄唇恶狠狠地咬上他冰冷的唇瓣。
他愈挣扎抗拒,她的力道便愈深。
直到,他苍白的唇颊被她咬出血。
她才恋恋不舍的松开。
也没什么特别的。
沈靛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推开。
他瞧着她这副失落的神情,似是听到了极大的笑话般,嗤笑不止。
直到他笑岔了气,才慢慢停了下来,换回之前那副冰冷淡漠的神情。
“寒衿,你养着我,就是为了让那个男人回来?”
寒衿眯了眯眼睛,特意学着凡间女子扭捏作态时的语调,笑盈盈道:“是呀,沈郎。”
沈靛盯着她的眼睛,望了许久。
那是她鬼生见过的,最阴冷的神情,足以将她这十恶不赦的鬼王凌迟千千万万次。
良久之后,他嘶哑的喉咙里弹出了干三个干脆利落的字:“你做梦。”
这也是他,在幽都地界留给鬼王寒衿的最后一句话。
—
黄泉历1459年,
鬼王寒衿左搭着桥栏,右手持着一条长轴话本,话本很长,末端的竹片随意地拖曳在地上,只她手边开头的那一节清晰可见。
“幽都有一男怜沈郎君,坚贞不渝,宁死不屈,纵他四肢皆断,残躯败体,亦勉力匍匐至奈何桥,纵身一跃,搏了个‘烈男’的好名声。”
——《幽都风韵之贞烈奇男子》
“大人,属下确认过了,沈公子确已跳入黄泉,入人道轮回。”
身着翠竹色衣衫的妙龄少女忽而现身,呈上一片染血的月白色衣袂。
寒衿嗯了一声,将手边的长轴话本随手抛进黄泉,长轴触到河面的一瞬,化为一团幽蓝色的齑粉,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笑了笑,道:“哟呵,怪有出息的。”
只是,没有她的允准,
他逃不出她的掌心。
修文重开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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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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