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桥站在窗前,抬头看着昏沉的天思忖着什么。
他的手不自觉地抚上熟悉的窗台,像在抚摸爱人的脸颊一样温温柔柔。
爱人?他又想起了她手植的桃树,视线穿过层叠的绿色枝丫树叶,落在老树开不出花的枝条上。
没有几步远的地方,他新嫁接的小树正颤颤地、天真地等待成长。
二十五年了,又短暂又漫长。
狄未青许久没有出门了,更不要提走这么多步。她进了门就摸索到万桥屋里的条凳,坐了下来。
万桥看得出神,丝毫没有察觉背后的动静。
狄未青看向他,又顺着他的目光一同看向桃树。良久,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把万桥拉了回来。
“怎么出来了,身体怎么吃得消?”他语气里满是担忧,但身体却站在原地,没有向她迈近一步。
“司娘往四方牢里塞了三个人,你去放了吧。”
“三个?”
万桥疑惑起来,他把狄绣和薛香扔在里头,按道理只能再进两个人。
算了,跑了一个也不要紧,反正也跑不出枫南岭。
“你不留一个吗,这个月的瘴气怎么办?”万桥从窗口倚到他的书桌旁,若无其事地把他的毛笔整齐地码好。
“这个月……”
“不想留就不留了,你好好休息,下个月看情况再说。”
“留不留都快差不多一样了,”狄未青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说,“我们真得想个办法,我没有太多时间了。”
万桥苦笑出声,半晌才微微摇着头:“还能有什么办法,难道要去动你女儿吗?”
他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的奢望了,能活一天是一天,能保岭里的人多久是多久。
那棵桃树,二十五年前就该和所有人一起淹没在瘴气海里了。
狄未青语塞。
不想动她,当然不想。
“不想想办法,那你女儿怎么办?”狄未青问道。
“里晴……”万桥喃喃。
狄未青又说:“我可以把里晴送出去。”
万桥的头摇得更厉害了:“村子里这么多人要命丧于此,我把里晴一人送出去,未免太自私。”
狄未青也无奈到上火,语气急促起来:“能送多少出去送多少啊,我没有办法救这里所有人!”
“那你的命也不要了吗?”
“我这条命还重要吗?本就时日无多了!”
狄未青一口气把话说完,胸腔中宛如被抽空,叫人窒息。
万桥不语,目光连同思绪又飘向窗外的老桃树。
因为所有的解法都要踩着血肉趟过去,他开始不想讨论这个问题,甚至不想去想这个问题。
末了,他只道:“我去安排把那三个人放了。”
狄未青回到自己屋里尚未来得及躺下,就传来了敲门声。
“夫人,是我。”马司娘又来了。
如果不告诉你,马司娘其实是个鲤鱼精,你也会觉得她好像一个土拨鼠,提着两只手,踱着小步子就拜倒在狄未青面前。
“夫人,您该施法了。”马司娘抬起眼皮,满心期待。
“司娘,这个月算了吧。”
马司娘面上一阵复杂的抽动,旋即重重拜了三拜:“夫人,老身求您!算我求您!”
“司娘!我已经让岭主把人放了,你莫要固执了。”
“放了?放了?”马司娘垂下眼,顿了一顿,又说:“我再去抓一个!”
“你魔怔了吗!”
马司娘彻底闭上眼睛。
她脑子里空白了片刻,像被抽掉了魂一般停止了思考,两行泪淌下来也没有发觉。
“夫人您不忍心去动污人巷的人的话,我可以、我可以当那个祭品,只要您肯,我这条老命不值钱,只要您肯,现在就可以施法。”
狄未青本是无精打采的,想的全是好想躺下来,听闻此言,身躯都为之一震。
她吃力地弯下腰,把马司娘扶起来。
“你说什么糊涂话。”她扶着马司娘走到塌边,将她轻按着坐下去,自己也顺势坐到旁边,“这个月我身体情况不太好,我们下个月再想办法如何?”
“可是,老身等不了了。”
她开始娓娓说道;“夫人您不知道吧,我也是有个女儿的。
“她已经受瘴气之苦数月有余,我看着她每日对我喊头疼,喊得我同她一样疼。
“近来更是进食也愈发困难,我怎能不急?我不能看着她痛苦,但我没有什么办法,我只能不停地给她喂水。
“这个月的瘴气若是更盛,她怕是连水也要喝不进了……”
狄未青听进去了,甚至说是感同身受了,她想说给些血让马司娘带回去,张了张嘴又什么都没说。
马司娘继续说道:“我太老了,本就照顾不了她多久了,夫人也尽早重新找个主持祭神会的人选,如果可以的话……”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夫人能帮我代为照看她几日,我想,她也活不了几日了,我就是想她死的那一刻,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语尽,竟是不等狄未青作出反应,一头戕到墙上,用最后一口气说道:
“趁我的血还能用……”
马司娘的鼻息逐渐微弱,脉搏趋于静止。额角的血混进她的眼泪里,是血泪啊。
狄未青被这突然而来的自我了断震惊得全身发抖。
她伸出抖得厉害的手,却怎么都不能将马司娘扶起来。她又扶一遍,马司娘又顺着她的臂弯滑下去。
反反复复。
复复反反。
直到累得再也无法抬起手。
枫南岭阴郁的天下起了好大一场雨,扑灭了污人巷的最后一丝火苗。
狄绣和薛香站在一个遮不住雨屋檐下,被从漏洞里落下来的大雨点子滴得缩头缩脑。
薛香拉扯着狄绣的亚麻薄衫短外衣,一点不客气道:“雨下大了,绣绣!快把外套脱了顶起来挡挡雨。”
他的手拉到哪里,狄绣就“啪嗒啪嗒”拍掉。
有一滴雨水落在她的鼻子上,她闻到了里头解药的味道。
“快点走吧,我们得找个好点的地方躲雨了,这雨还要下好久。”狄绣抹掉了脸上的雨水,最后一次拍掉了薛香的手。
“绣绣你还会看天象?”
狄绣没说话,对他这种没有逻辑的胡言乱语,只需要给他一个看猴儿的眼神,多说无益。
“那我们以后可以一起去支个算命摊子了。”薛香说,“走吧,找地方睡觉去。”
他又问狄绣:“下雨你冷不冷?”
然后拉扯她衣服的手伸过去拉狄绣的手,柔软的手掌肉把狄绣的玲珑小手包裹起来。
狄绣想抽走,使了两回力抽出一半,她说:“我不冷。”
于是薛香就说:“哦,那你可以把外套脱下来顶咱们头上赶路吗?”
多说无益。
另一边,今日万里晴又去了柴爻家里。
几个人围着讨论了一会儿柴阿爹的脚有无好转,这会儿正成一排坐在敞开的大门内看雨。
柴爻一面把手伸出去,接完一抔翻转过来倒掉再接一抔地玩着,一面问万里晴:“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个人族的?”
柴阿娘连忙点头道:“我们都不敢提的。”
万里晴也学他伸手去接水:“从你说要做我保镖的时候开始怀疑的咯。”
“不可能,我的问题吗?我这话能有什么破绽?”
“当然是你的问题,谁叫你能闻出别人的本体,而我闻不出来。”
柴阿娘说:“里晴你别难过,我们都把你当亲生的好孩子。”
“不难过,阿爹阿娘又没亏待我,柴阿爹柴阿娘对我也好,我心里有数的。”
轮到柴阿爹点头。
柴爻说:“我对你也好。”
“一般。”
“那我以后对你更好。”
万里晴的脸好似火烧云,红红火火烧得格外热烈。
柴阿爹柴阿娘只顾着点头,倒也没瞧见。
那三个被从四方牢里放出去的小妖怪,结伴走在回污人巷的盘曲山路上,突然豹精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猪小孩问。
“你看。”他指着远处的污人巷。
马司娘的水墙从上往下,这边快那边慢地泛着波浪坍缩,直至全部陷入大地。
空旷的祭神会广场上,俨然站立着一个人。
一袭白衣,倍感孤寂凄凉。
狄未青的精神比起几个时辰前好上了许多。
她握着马司娘的拐杖,站在这里等待它指引自己去往马司娘女儿所在的地方。
拐杖里那条红色的线悉悉索索地冒出来,在狄未青周身环绕两圈,再按自己的路线伸展、延长。
顺着指引,踩着湿雨,她走到一处没有墙壁,只有四根木头柱子撑起顶棚的、房子?
也许该叫亭子。
亭子里一个挨一个,大大小小摆了不下十几个水缸。水缸里无一例外盛着水,或多或少。
红线虚虚地绕在其中一个小缸上。
狄未青俯身望进这口缸里去。
里面蜷着一个不大的小姑娘,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昏昏沉沉地闭着眼睛,干巴的嘴唇张张,又合上。
狄未青一挥手,四根柱子顷刻倒下,顶棚倒在了那些大一些的水缸上。
雨水滴在小姑娘的嘴唇上,滴进她的嘴巴里,顺着食道流进肚子里,紧皱的眉头有了片刻的舒张。
狄未青展开双臂,又是一抡,水缸腾空。她拢了拢两只手,水缸越变越小,竟然缩得只剩一个杯子那般大小。
端在掌心,再往杯子里瞧,半杯水里,一只墨色的锦鲤打了个圈,摇着鱼尾吞吐泡泡。
马司娘若是能够看到,大抵也会露出和狄未青一样的笑。
狄未青握着杯子,带着小鲤鱼转身欲走。出来了许久,虽说此刻身体尚能支撑,但也怕待会儿半路就想躺下。
那条指路的红线却又颤抖起来,扭了两下又指出一条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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