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雨说来就来,天空中积聚起厚重的黑云,白昼瞬间犹如黑夜。
位于皇陵行宫西北角的清净阁,此时亦被黑暗吞没,整间房里不见一线光亮。
墙边的床榻轻幔垂下,里头起伏了一方微小的轮廓,松褥软枕,是有人正在休憩。
“哒哒”,蒙蒙间起了两声敲门响。
徐惜挽蓦的睁眼,瞬时从睡中惊醒,神经下意识紧绷起来。呼吸尤未平复,她便侧脸往外看,手里不禁抓上柔软的被单。
房中昏暗,透过轻薄的幔帐,并看不清什么。
恰恰,一道闪电此时亮起,顺着半开的窗扇进来,映亮了房内,也让她看到了映在门板上的那团人影,对方正站在外面。
亮光转瞬即逝,周遭重新陷入黑暗,如一张密织的网,捆着人无法挣脱。
徐惜挽从床上坐起,柔顺的头发随着动作而尽数下垂,发尾熨帖的落在被上。
她盯着门扇方向,后背贴在床里。如同黑夜中的每次敲门一样,她僵硬着无处可躲,只能走过去将门打开,迎人进来。
雷声迟迟而来,隆隆响着,像在人的头顶滚过。
哒哒,敲门声再次响起。
徐惜挽松开被单,木木抬手,指尖触上轻幔,勾着挑开……
“娘娘。”门外传进来一声女子的轻唤。
徐惜挽动作稍顿,握上幔帐的手一松,摁回到被褥上,胸口的憋闷一舒:“翠梅,我醒了。”
下一瞬,房门开了,翠梅麻利的点了灯,又过来床边收了帐子。
低头就看见坐在床边的女子,身形略略缩着,似乎在轻抖。
“娘娘可是觉得冷?”翠梅弯腰凑近了些,才发现徐惜挽额上沁出了汗珠,乃至身上薄衣亦浸湿了些许。
暮夏时节,自然不会让人觉得冷。
徐惜挽抬起眼帘,轻柔的声音染了几分哑意:“无碍。”
整个房间亮堂起来,昏暗驱散,视线明了,所有摆置尽收眼底。是清静阁,她在皇陵行宫的住所。
她端了端身子,双脚从床上垂下来,落在脚踏上。
方才当真是睡迷糊了,她如今人已不在皇宫,他如何还会来敲她的房门?自己平白吓唬了自己一通。
外头,大雨终是落了下来,在窗外形成一道急促的水幕。
徐惜挽任由翠梅帮着打理穿戴,待站到镜前的时候,已是一身素白,发髻上松松簪着几枚素钗:“已经二十四天了。”
“是,”翠梅回应一声,小声回道,“大行皇帝殡天,今天是大祥日,待再过三日便是禫祭,届时娘娘便不用再穿丧服,就能……”
话音陡然哽住,没能继续往下说。
徐惜挽从镜面上移开视线,回身来看自己这个小婢女,只见对方正垂首抹着眼泪儿:“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没有,”翠梅终是没忍住,抽泣出声,“我就是觉得不公,娘娘你才十六岁,却莫名得守一辈子寡。”
泪眼朦胧中,面前的女子姿容盛放,眉眼沉静优美,任谁见着都会赞一声美好,偏偏命运苦楚。在一堆选秀女子里,只因为那司天监老头的一句命格,便被送进东极殿,给病重的先帝冲喜。
先帝本就是病入膏肓的人,回天乏术,哪是一个女子能挽回?
“别哭了,”徐惜挽浅浅勾下唇角,抬手揩上翠梅的眼角,“往好处想,我不必殉葬,还得了个皇后的身份。”
短短不到一个月,发生的委实太多,仔细想想却有几分荒唐。
翠梅年纪同样不大,吸吸鼻子道:“幸而当今陛下仁德宽厚,气度宏伟,废了这残忍制度,还封您为钦元皇后。”
当今陛下,李黯。
徐惜挽眉间微不可觉得蹙了下,手收回来缓缓垂下。大概很多人都是如翠梅这般,对这位新帝由衷的拥戴,觉得他明德仁孝,雄才有为。
然而,她所认知的李黯,并不是这样。
“翠梅,如今已不是在外面,有些话心中寻思便罢了,不可宣之于口,哪怕流一滴泪,都会成为错处。”她劝了声。
翠梅赶紧抹干净眼泪:“娘娘,我知道了。”
徐惜挽颔首,遂往窗户看去,外面有了些明亮:“走罢,去正殿。”
既然已经身陷宫墙之内,有些事不管喜欢与不喜欢,总得去做。
雨还在下,冲刷着这片位于山峦间的皇陵。
徐惜挽去到行宫正殿的时候,里面已经跪了不少女子,多是先帝的嫔妃。
她身着素裙,走到正殿的最前方,被婢女扶着跪于蒲团上,正前方的气派供桌上,摆放着历任大渝皇帝的牌位,其中就有她的“夫君”,钦贺帝。
正殿诡异的安静,女人们死气沉沉的跪着,或许并没有人会真的为先帝诵经。
外面渐渐雨歇,天空明朗起来。
而太后也在女官的搀扶下,姗姗来迟。嫔妃们纷纷起身相迎,恭谨行礼。
徐惜挽亦是,她垂首敛目,余光看着太后莫氏从身旁走过,然后于供台前跪下。
殿中一片窸窸窣窣,女人们再次跟着跪下,只是这时有了些哭声,似是对先帝的哀痛,又或是为自己在哭。
莫太后只跪了短短的时候,便离开了正殿,可能是长途而来,身体略有些吃不消。
毕竟皇陵与京城间有百多里路。
徐惜挽见人离开,垂眸思忖一番,遂也从蒲团上站起,后一步跟着出了正殿。
天空依旧阴霾,骤雨过后,眼下飘着细细密密的雨丝,牛毛细针一般。
行宫地处起伏山峦之间,周遭树木葱郁,在这阴雨天里,让人莫名觉得森冷。
眼看莫太后是朝住处而去,徐惜挽抬手挥退翠梅,自己一人提步跟上去。
在一处寂静的游廊拐角处,莫太后停了脚步,瞥了眼跟上来的徐惜挽。
少女莲步款款,即便素白的丧服也难掩纤柔的体态,本来是赏心悦目的女儿家,可一想到自己殡天的儿子,胸口自然生出烦闷。
“你跟上来,是有事对哀家说?”莫太后收回目光,看去游廊外。
“是。”徐惜挽柔柔回了声,腰身浅浅一弯作了礼。
面对莫太后,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虽说先帝过世,实与她没有关系,但身上到底背了个冲喜的名头,又因为新帝的一句话,得了一个皇后身份,莫太后怎能觉得心顺?
她周正站好,双手叠着端在腰间,唇角微微的弧度:“母后体恤,儿臣想就此留在皇陵,为先帝守陵。”
无有过多的赘述,徐惜挽直接说出自己的意思。
闻言,莫太后木着的脸闪过微诧,往徐惜挽身上扫了眼:“这是为何?”
皇陵可不是皇宫,日子清苦单调,像个与世隔绝的笼子,守在这里就是等死。说句不好听的,指不定都是看着这里的下人脸色过活。
徐惜挽低眉顺眼,语调柔水般平静:“不瞒母后,惜挽并不习惯宫中的生活。到了这里后反而觉得心绪宁静,或者是冥冥注定该守在这里。”
她用着自己的名字惜挽来自称,而不是新帝给她的封号钦元,这一点让莫太后听着舒服了些。给的理由也不是感念先帝一类的虚话,倒是实诚。
说到底,钦元皇后不过是个虚名,没有一点儿实权,在宫里也是尴尬。
“有些事你该知道,”莫太后话音稍顿,软和了些,“营造陵寝得需几个月,期间还有诸多事务,你到底是皇后,莫要胡乱想别的。”
徐惜挽点头称是,没再多问。
左右她知道莫太后不会轻易给她答案,而她跟来也只是先试探一番。如今看来,离开皇宫来皇陵这边,不是没有可能。
宫城中到底复杂多变,新帝李黯并不是莫太后所生,恐怕谁也没想到,最后大渝的天下会到了这位最不起眼的皇子手里。
再说起这大祥日,其实在宫里办即可,是莫太后执意来皇陵这一趟,说是想看看正在修建中的先帝陵寝。从这也能看出,太后与新帝之间的隔阂,带着些不甘心的意思。
苦苦筹谋而来的天下,儿子做了几年便撒手人寰,无有留下子嗣,心高气傲的莫氏顺不开这口气。
见着徐惜挽乖顺安静,莫太后缓和了脸色:“回去罢,去帮哀家找几本经书,晚上送去房里。”
徐惜挽称是,柔婉一礼,随之转身往大殿的方向走去。
待人走远,莫太后回身继续前行,脚下踩了台阶出了游廊。
宋嬷嬷忙撑高伞面给人遮住,往徐惜挽离开的方向瞅了眼:“钦元皇后这是想依靠娘娘了吗?瞧着柔顺的也懂事儿。”
“她啊,只是虚有个皇后名头罢了,”莫太后摇摇头,不以为意,“说起来也可怜,小小年纪的就得守寡。”
宋嬷嬷点头称是:“陛下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废了殉葬,让先帝孤零零的没个人陪。”
“你当他是做什么?”提起新帝李黯,莫太后情绪明显起了波动,“殉葬也好,封钦元皇后也好,都是给他自己造名声而已。什么明君贤德,什么仁孝两全,都是假的,他始终就是个卑贱的野种!”
她扯着手里的佛珠,几乎拽断绳线。
“太后娘娘,这话不能说啊!”宋嬷嬷吓得脸色发白,忙四下里看,生怕让旁人给听去。
莫太后浑身发抖,一个不慎踩进泥水里,脏了华贵的裙摆,那些脏物迅速沾染蔓延开,难看的紧。
夜色下来,行宫各处掌了灯。
徐惜挽送完经书,从太后房中出来,已是亥时。就着前面宫婢打的灯笼光,她脚步平缓的踩着湿润的地面。
空中仍然飘着雨丝,纷繁杂乱,恰如人心中的愁绪。
回到清静阁,她挥退了宫婢,自己进了房里。
房中灯火并不明亮,浅浅映照出一应的摆设,徐惜挽往前了两步,视线落去正前方,双眸陡然睁大。
正对的桌前,一方高大的身影背对她而立,黑色的雨披将他的身形遮住,微低着头颅,似乎是看着手里的经书。
周遭骤然冰冷下来,徐惜挽的呼吸凝滞住,心底深处的凉意蔓延开来:“陛下?”
李黯,他怎么来了?
“钦元见过陛下。”她垂下眼眸,对着那人行礼。
闻听她的声音,几丈外的人缓缓侧了身形,手里经书扔回桌上,啪得一声轻响,于安静的室内格外明显。
他没有回她,只是一步一步的踱着,渐渐走近。
这不急不慢的脚步声,落在徐惜挽耳中犹如魔音,几欲控制不住的想转身跑开。
很快,视线里出现了玄色的雨披,上面沾着冰凉的雨水,带着让人心悸的潮冷,遂贴上了她的白色丧服,碰触相交。
徐惜挽笼罩在他的身形之下,眼睫微微颤着。
蓦的,脸颊落上一只冰凉的手,继而带着她抬起头来,视线也在这时与他的相交。
他面上没有情绪,一缕湿润的发贴在额侧,明明是张好看的脸,偏让人生出惧意。
“什么时候学会自作主张了?”他唇角动了动,声音同样凉的没有情绪,“皇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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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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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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