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瑾被折磨得已几日未眠。
如今得以喘息,一闭上眼,雍宪帝临死前那副枯槁沉重的面容却又再度浮现。
“阿瑾,记住你答应朕的……”
雍宪帝卧在榻上,发颤的五指一把抓住了跪在地上的谢瑾。
将死之人,力道却大得几乎要刺穿他的肩。
谢瑾暗暗忍痛,敛目说道:“儿臣铭心刻骨,一日都不敢忘。大雍国耻未雪,外忧内患,儿臣发过誓,定将竭己所能助大雍王室重回上京,请父皇放心。不过眼下您的病情危急,还是先——”
“你跪着。”
雍宪帝咳嗽了几声,脸上已无一丝血色,说:“朕的命,朕自己心中有数……”
“可……”
“谢瑾,朕让你跪着!”雍宪帝激动得凸起青筋,对他厉声斥责。
帝命不容置疑。
谢瑾顿时明白了宪帝的用意,喉间微涩,身子僵直地跪在了原地。而后他在这间偌大的寝殿,独自听着宪帝喘息声渐渐变得粗重,最后又轻不可闻。
这段过程尤其漫长,长到足以观照一代帝王的生死。
可又好像在一瞬之间都结束了:寝殿内最后一段香燃尽,丧钟响彻整个盛京,恸哭之声从殿外铺天盖地传来——
谢瑾朝榻上之人行了最后一次礼,久久都未起身。
……
“大殿下醒了!”
“太后娘娘,大殿下终于醒了——”
谢瑾再睁开眼,昔日的殿宇内已挂满了白色丧幡,外头正下着鹅毛大雪,建康皇宫里外皆是白茫茫一片。
听到声音,捻着佛珠的雍容妇人忙甩开搀扶的宫女,快步走了过来。
她满眼关切地望着谢瑾,一开口,眼泪先如珠串似的掉了下来:“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御医说只要在今夜之前醒得过来,身子就能慢慢好转。”
此人正是国母袁氏,谢瑾自小在她身边长大。她亦是裴珩的生母,如今已贵为太后。
“儿臣让母后操心了。”谢瑾虽侥幸逃过一劫,可他此刻还十分虚弱,加上在水里泡得太久,四肢发软甚至了有溃烂迹象。
太后取过帕子,亲自擦拭谢瑾额上细密的汗,心疼道:“哀家方才在佛祖跟前还是后怕,若是先帝那封遗诏发现得晚些,或是去审刑司传旨的人路上被绊住了,你岂不是就要跟着先帝一起……!阿瑾,这要让哀家如何能受的住?”
她面颊挂着两行眼泪,偏头无奈啐道:“他如今是一国之君了,气性也大了,倒真对兄弟下得了这般狠手……”
谢瑾柔声宽慰道:“我与他之间,冰冻三尺亦非一日之寒……母后也不必怨他。”
太后深知这其中缘由,她但也无可奈何,只得缓缓叹了口长气,握着谢瑾的手背道:“也罢,你就安心留在永安殿养好身子,旁的事另作打算。皇帝眼下是在气头上,他再胡来,总不至于跑到永安殿来刁难你。”
谢瑾默了片刻,视线不由被窗外的雪景所吸引。
建康城地处南方,谢瑾自小在这里长大,只听长辈口中描绘过上京城下雪时的壮阔风光。
可没想到建康头一回下这么大的雪,一夕之间就能将永安殿栽种的那些名贵梅花压折,连笼子里养的鸟儿都全部冻死了。
“怕是躲不了几时。”
外头的雪光映进来,衬得谢瑾浅茶色的瞳平添高贵,他说:“天命无常,听闻今年闹雪灾,只怕北边的雪还要更大。”
-
夜幕深处,御花园湖心亭的雪早停了,悠扬的南方小调却宛转不绝。
“回皇上,中书省仔细查验了那封遗诏,确实是先帝的手笔,又是太后娘娘亲自命人将这份诏书布告天下,不会有错。”
炭盆内的火劈里啪啦地烧着。
裴珩闭目卧在水榭的虎皮长椅上,悠闲地听着曲,似是没听见御史中丞郭铮的话。
郭铮板着脸肃声一咳,只得提高了声,试图盖过那靡靡之音:“皇上,先帝遗诏中提及他半年前就已病重,时值北戎军队蠢蠢欲动,屡次扰乱边境,先帝一番良苦用心,为稳定内外局势才秘而不宣。依臣所见,若再以‘弑帝’名头追责大殿下的过错,委实不妥。”
裴珩还是没搭理他,听到动情之处,也跟着那小调哼唱了起来。
郭铮到底是个铁骨铮铮的谏官,实在忍无可忍,道:“恕臣直言,如今正值国丧之期,皇上却还有心思与弄月阁的这帮弄臣作乐,就不怕天下百姓给皇上扣个不孝不忠的罪名吗!”
恰好一曲唱毕。
裴珩这才稍作停顿,提了壶热酒在腕上,漫不经心地看向郭铮:“郭大人,刚刚你说什么?朕没听清,要不,先坐下来陪朕喝两杯?”
郭铮这下真被气得不轻,懒得再和他费口舌,不等告退,便扬长而去。
裴珩不甚在意,又继续看向对面亭台上赏心悦目的表演,抚掌笑道:“唱得好,赏。”
豢养弄臣是大雍皇室的旧制。
所谓弄臣,是各世家大族献给帝王用以消遣玩乐之人,以右耳上的鹂鸟骨钉区分于内宫其他宫人。
这些人的技艺各有所长,诗词歌赋、舞乐杂耍,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效之。
当然,在宫里头伺候,头等要紧的还是样貌好。
譬如这唱曲的徐慕风虽是个男子,但抹脂涂粉后,穿着华美轻盈的水袖戏服,看起来倒比女子还要娇俏动人上几分。
他领了赏赐,过来跪下谢恩:“能替皇上分忧,是奴才之幸。”
裴珩撑肘坐了起来,以俯视的姿态打量起他耳骨上那枚别致的鹂鸟耳钉,不吝啬地夸奖道:“你曲儿唱得不错,还比那些个死板的文官更懂察言观色,朕很满意。”
他这话听起来有几分狎昵挑逗美人的意思,但仔细推敲,皆是信手拈来,不带一丝真情。
徐慕风低头莞尔道:“奴才一介卑微弄臣,哪敢与朝廷重臣相提并论,只是忧心皇上龙体。皇上以一身系一国之重,那些小事哪值得皇上您费神劳心。”
裴珩听出他的话里有话:“怎么,你有主意?”
徐慕风进宫已有三年,自然也知道裴珩和谢瑾之间的过节,于是说:“这几日大皇子弑君在宫里宫外都闹得沸沸扬扬,奴才只是道听途说了一些,算不上什么高明的主意。奴才只是私心觉得按照先帝那封遗诏所说,的确是要保全谢瑾的性命,可也仅此而已——”
“哦?”
“皇上若是咽不下这口气,宽赦他一条性命又如何,关起门来,自然有千百种法子。玩弄死物,哪有玩弄活物有意思?”
裴珩勾唇,像是起了兴致,说:“那你倒是说说看,打算对朕的皇兄怎么个玩弄法。”
徐慕风敛目认真地投其所好:“不如将谢瑾净了身,送进内府。内府那帮太监多是心思阴沉扭曲、踩低捧高之辈,到时候都不必皇上吩咐,自有人想方设法地折磨他。”
裴珩听言一顿,随后大笑了起来,指着他赞许道:“你这毒辣性子,倒是很和朕的口味。”
他今夜饮了不少酒,此刻像是有些醉了,又抬手招呼徐慕风:“过来,再给朕唱一曲——”
徐慕风含笑应下,媚眼一挑,捏着兰花指,在裴珩身边细声吟唱了起来。
曲还是那个曲,只不过曲风变了不少,比起刚才唱的多了几分明晃晃的撩拨之意。
殊不知是这湖面上的冷风吹动,还是他身上的这件戏服本就宽松,那水袖就缠上了裴珩的龙袍,顺势掉出半个香肩来。
弄臣多为男子,因为这弄月阁设立的初衷之一就是以切磋技艺之名,来满足帝王对男色的私欲,好名正言顺地扩充后宫。
可惜雍宪帝无断袖之癖,都没怎么享用过这帮人,白白蹉跎了许多人的大好青春。
如今新主登基,裴珩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而且坊间有传闻他被回宫前就常常出入勾栏风月场所,许是好这一口。
有胆色的弄臣自要来献媚争宠,试一试自己的富贵命。
徐慕风又借着曲中舞步缓缓收回水袖,纤纤玉手似有若无地拂至裴珩的肩。
蜜意浓情,暧昧不清。
亭外宫人皆自觉敛目屏息。
哪知裴珩喉间发冷,声音陡然一变:“难道没人教过你,伺候朕的规矩么?”
黯淡月光映出裴珩锋利的下颚,徐慕风这才发现这位年轻的帝王长了一双很不寻常的眸子,漂亮归漂亮,初看时玩世不恭,一旦被吸进去,瞧得清楚那深不见底的黑渊里翻涌着的是什么。
徐慕风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不等奏乐声停,腿一软,就“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奴……奴才僭越,奴才罪该万死!请皇上恕罪!”
裴珩不喜别人碰自己,尤其是男人。
相传早年间有一太监为裴珩量衣,只因不慎碰到了他的腰,就惹得裴珩当即发了失心疯,一剑将人给捅死了。
“怎么不唱了?方才不是唱得挺好的。”
裴珩脸上还挂着笑,可旁的人再也笑不出来。
“皇上……饶、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不敢了啊……!”徐慕风原本的一张伶牙俐齿,此刻都成了结巴。
殿前司指挥使齐光立马上前:“是卑职疏忽,让皇上受惊了!卑职即刻就将此人押下去处置,免得污了皇上的眼。”
“不必了,玩弄死物哪有活物有意思啊。”
裴珩望见阴沉沉的天,后半夜又要下雪了,他玩笑一嗤:“倒不如成全了他,扒光了衣服,留他在这继续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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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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