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因为一直有光，照亮我们的漂浮。
壁虎眼里的世界和人类的并不一样。
“人类通过视锥细胞感知世界的颜色，但人类的视锥细胞只能感知三种颜色——红，绿，蓝。世间所有的色彩于人而言，其实只是这三种基本色的演绎。”
端木夏看着墙壁上的壁虎，伴随着耳朵里的嗡鸣，一个人声在脑海里响起，像这些年许多次那样将她抓回小时候的某个片段。
“壁虎比人类拥有更出色的色彩感知能力，因此壁虎眼里的世界，比人类鲜亮数百倍。”
端木夏凝望这只壁虎，思考自己和它眼中的世界究竟有何不同。
她想，或许人类眼中明朗的碧空苍穹，在壁虎眼里却似幽闭深渊。
若是将论断再往前一步——到底爬虫眼中的世界是真实，还是人类眼中的世界是真实？
她想不出答案，但已被这问题背后庞大的不可知论震慑。
不敢再深究。
说到底，她并非执着于弄懂自己和壁虎谁才是世界的观测者，也不强求与壁虎建立某种心有灵犀的默契，而是因为在一小节旋律上卡住了，所以将注意力从曲谱移向它处，却未料险些陷入认知论的滑铁卢。
现在，她将注意力收回到眼前手写的曲谱，上面的旋律已被她反复揣摩，却给不出续写。
“父亲，你原本打算如何写这段旋律？”
在心底，端木夏一次次问过父亲。这是她从儿时便养成的习惯——遇到问题她总是先求助于父亲。
那时她刚拿笔学习谱曲，目睹由她谱写的音高，从纸张中流淌而出组成震动的频率，将山川险阻，大海奔流，星辰璀璨全部包融，而后汇入宇宙的波动，成为世界底层的构成。
而当她对旋律感到困惑时，父亲总会在旁给予点拨，助她找到通往宇宙之音的道。
但这一次，再无人给她答案。她的父亲，早在十年前便已去世。
而今，父亲留下的未完遗作，成为她与父亲对话的唯一窗口，在对音符和节律的拆解中，她仿佛触碰到父亲内心的质地，而当她尝试续写父亲所写旋律之时，才发现自己面前是何等难以企及的高山。
她有些泄气，看来今天又没有什么成果了。
琴房的预定时限快到了，她只得起身收拾物品。
这时，手机收到了微信语音——此时微信刚刚普及，但向来赶潮流的大学生之间已经习惯用微信联系。
她看一眼来人，是舍友林瑾。这倒令她感到奇怪，林瑾知道每天下午这个时段是她写歌的时间，一般不会在这个时间打给她。
这么反常必是有急事，这样想着她接起了语音。
“夏夏，你在哪，快看下学校论坛！”林瑾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怎么了？”
“那个张师兄，他被你拒绝以后跑到学校论坛发帖，在网上胡说八道”，林瑾的语速极快，“现在贴子已经上热门了！”
端木夏有一瞬间错愕，立刻想到一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几乎要将她的呼吸夺去。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脑海中快速过滤自己和张师兄相处的细节，理应不曾有任何纰漏，自己也未曾有过任何对过往的提及，应该不是那件事。
想清这一点，经年累月的训练让她冷静下来，她吸一口气，问：“他说了什么？”
林瑾说：“张师兄泼了你好多脏水，说你是捞女什么的，现在帖子里都在声讨你”，林瑾说到这里，语带急促，“夏夏，你快回来吧。”
还好，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
端木夏长出一口气，但转而想到刚才林瑾话里的网络舆论声势，又有些紧张。她强作镇定，表面上看不出任何慌乱，反而安抚林瑾：“别急，我先看看，回寝室说。”
挂了语音，端木夏才发现自己握着手机的手全是汗。
她停下来，命令自己深呼吸，一遍遍和自己说：“端木夏，你已经长大了，你不会被打倒，一切都有解决的办法，一切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样练习几次，她终于平复下来。
然后她将没写完的曲谱和录音笔仔细地收起来，合上钢琴琴盖，又在琴凳上坐了片刻，才锁上琴房的门，往宿舍走去。
回宿舍的路上，她终于鼓起勇气打开学校的论坛。
一个飘红的有着耸动标题的帖子直扑进她眼帘——“吃干榨净转头攀高枝，揭开英语系系花的捞女真面目！”
因为有着“系花”的标签，又带上“捞女”等当下热门话题，一时击中不少人的兴奋点，这条帖子一个小时前才发出，此刻已经有了近百条跟帖。
端木夏看了下贴子正文，内容并无真凭实据，但发帖人却非常懂网络看客心理，也了解当下舆论的热点，行文用词极具夸大和煽动。
开篇便甩出性别议题，称“当今女生喜欢一边打造独立女性的人设，一边却将男生当提款机；一边说着恋爱自由，一边张口便是高价彩礼”。
论据未出立场先行，这一套说辞下来立刻便将看客情绪调动起来。
而后转到自己遭遇，称今日外语学院也有一女，有几分姿色被选为系花，却依仗美色勾引男生，自己也惨遭下套。具体过程便是这女生一边暗示自己送礼，拿人礼物毫不手软，并各种差使男生做事，外出游乐吃喝皆由男生买单，发帖人以为女生对自己有意，向女生表白，可转头女生一句没感觉将男生打发。
而后发帖人发现该女生一直将自己当作备胎，而今自己剩余价值被榨干，女生却早已攀上高枝盯上某二代。
发帖人伤心欲绝，看不下去誓要揭穿该女真实面目，防止更多男生被骗。
端木夏看完正文内容，虽然发帖人匿名，但语气用词和正文中的信息，的确是自己此前拒绝的张师兄无疑。
她滑动页面往下面的回帖看去。
虽然帖子中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但一个女生，最易被造谣，也最容易让看客相信代入的，无非是拿她的男女关系做文章。当祭出这样的罪名，不需要证据，便有大把人买单相信。
果然，评论点赞数最高的前几条帖子，都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语气火上浇油，甚至直接将端木夏的名字点了出来。
——英文系系花，那不就是端木夏吗？
——这妹子看着挺高冷的，原来是个吃拿卡要的货色。
——借楼礼貌请问，攀的高枝是……？
网络舆论场，向来立场先行。
越是偏激，标签化的议题，越能抓人眼球。
证据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看客想要的立场和观点，而最后相信的，无非是原本相信的人。
端木夏心猛的一沉。
将评论拉到最后，也间或看到一两条评论，是为自己打抱不平的。
——这年头造谣张嘴就来，我看是楼主追求不成便来抹黑吧！
——楼主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追不到就来污蔑妹子，小人！
但这样的声音很快被群体的非理性叫嚣所淹没。
端木夏看到这里，反而有些释然了。
“你还对人群抱有什么期待吗？”她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响起。
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回到幼时的时光。母亲的哭声，邻居们的指点，老师们看自己嫌恶的眼神……
她努力屏蔽掉脑海中的声音，站在宿舍门前，深呼吸，换上一副平静的面孔推门而入。
一进宿舍门，林瑾和许晓菲就关心地围了上来。
“夏夏，你看了帖子吗？”林瑾一向大大咧咧，见端木夏回来立马问道。
“看了。”端木夏放下布袋，坐到宿舍中间的小餐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缓缓喝着。
“现在怎么办啊，我们刚刚上去回复了，说他没凭没据是在造谣，但是没有人相信。那些人怎么能这样呢，根本就没有证据的事，胡说八道也有人信。”林瑾很是气愤。
端木夏想，那几个帮她说话的回帖果然是林瑾她们发的。
“这没什么奇怪的，大众从来不在意真相”，端木夏苦笑一下，“他们只是想找一个靶子宣泄自己的情绪罢了。”
“夏夏你要不要去回复一下，不能任凭那个人这样造谣抹黑你。”许晓菲给出建议。
“可是帖子里也没有指名道姓说是夏夏啊。”林瑾想到了一个点。
“下面第一条评论就已经点名了夏夏，还是最高赞，再说了，英文系的系花很容易就知道是夏夏啊。”许晓菲反驳林瑾。
“这倒也是，夏夏长得多好看啊”，林瑾成功地将话题带跑偏，“我开学第一次见夏夏的时候，就惊呆了。”
“回来回来，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晓菲对林瑾的脑回路颇无语，转而对端木夏说，“或者我们直接找论坛管理员要求删帖，不过那需要夏夏你拿学生证去联系管理员，学校论坛的要求是不允许实名挂人，现在回帖里有了你的信息，你是可以要求他们删除的。”
“管理员会管吗？这个帖子都置顶挂了一个多小时了，夏夏的名字早就被人爆出来了，管理员没删帖还加精了。”林瑾抱怨一句。
“流量谁不想要”，晓菲说，“不过学校有规定，只要夏夏去投诉，他们也不得不删。”晓菲说完看向端木夏，希望她赶紧拿主意。
端木夏没有马上回答，她在思考。
她其实并不惧怕张师兄对自己的造谣抹黑，回来的路上她已经将整个事件的前后都仔细盘算过，最坏的情况无非是所有人都相信了张师兄造的谣，从此她便背上捞女的头衔，被万人所指。
但那又如何。与童年的经历相比，这些都算不上什么。
她早已领会过舆论的癫狂，曾经目睹过他人被舆论的海啸摧毁，而她自己也未能幸免。
而这些年，她学习和练习的，不过是如何保护自己：第一课便是，将自己的内心清空，不再寻求他人对自己的理解和信任，不寻求他人对自我的认同。
她想象自己的内心空无一人。
但此时，她看着眼前两位舍友对自己真切的关心，在一旁真心实意为自己出谋划策的样子，突然又有一点触动。
那些经年累月被自己刻意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突然有了一丝松动。
也因为这一丝松动，让她对自己已经有的计划产生了一丝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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