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有痛觉,我缓慢地睁开双眼,肚子先叫起了交响曲。
意识慢慢回笼,我怀疑自己到了天堂,而天堂的布置却长得像我那狭小又脏乱的房间。
偏头去看房间右侧那唯一还算干净整洁的衣柜,里面挂着许许多多不同颜色不同款式的裙子,只是没有那条白裙。那我穿着什么呢?低头看向自己的穿着,那是一条我在一年前就丢弃了的蓝裙子。
窗外倾斜的夕阳告诉我,我还活着。我还活在一个有太阳落下的、有粉与紫色的晚霞交融的日子。
这时候我才感觉到自己的肢体十分迟钝,这是一种极度的疼痛之后短暂的僵直状态。和爆炸前的我相比,我身上没有任何一个细小的创口,甚至头发都没有少一根。
这是怎么了?余光瞥见我腿边摆着一只相机,我试图摆弄了一下它。相机没电了,根本无法开机。
我脑内突然闪现出一个场景,展柜中、刻有01字样的相机、还有……陆,陆斯特!
我火急火燎地往外跑,我急需一块相机电池和一本日历。
好在这两样东西并没有被毁灭。应该说,我的确经历了那次爆炸。可西塞城的眼前的一切都还是安静平和的模样。这种平静我认得出是让人心安的宁静,岁月似乎从来不被侵害。
而日历上分明写着2178年的字样。
我回到了两年前的西塞城。
杂货店老板很热情,他说这是老款式的相机了,他这刚好还有两盒电池,一并给我了。我忙不迭地感谢,假装没有看到他眼里的不解。
从一走进店里,他就盯着我的身体来回打量着,这种黏在人身上的眼神让我十分不舒服。转身走出那间店,发麻的指尖终于得到缓解。……我似乎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所以我脚步很快地转进一条小巷。
我熟练地换上电池,01里最后一张照片的日子是2180.10.28,那是爆炸前我误拍的,可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照片虽然非常模糊,可我放到最大仍能辨认出角落里那枚反光的圆形的东西,是我送给陆的戒指。
我把01带了回来,不,应该说01把我带了回来。
机缘巧合下,命运给了我一次重来的机会。
可是陆呢?
我的心脏突然猛烈地揪起来,眼泪想要涌出眼眶,身体迟钝地开始疼痛起来。我知道这时候不应该有庆幸的心理,可这代表了我能再次见到陆,去拥抱她,去拯救她,去救下这一城的人。
这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将我淹没,我的心被填满了。
我用了整整一夜的时间,直到天亮了,终于制定好我的计划。由于一直维持着别扭的姿势,我的骨头咔咔响,全身的肌肉酸痛,可我舒了一口气。
我在床头摆上一本为期两年的日历,没有日期,只有倒计时的时间,而最后一天,是爆炸的日子。我要用两年的时间,救人。
我没有休息一刻,在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的时刻,我就追着光一路跑向科技所。这条路说长不长,可我已经走过无数遍,以不同的心情看过沿途的风景。
只是今天,风景倒退着走,我的心却在向前奔跑,跑向一个特别的人。
是陆斯特上班的时间,我将她拦在科技所的门口,热烈的眼神紧紧地盯着她,不想放过任何一秒能看着她的机会。
“你是?”
我早有准备,这个时候的陆斯特还没有见过我,于是我掏出一份求职文件。
“陆斯特专家,能否让我做您的助手呢?”我如此诚恳地望向她,她穿着一身亮银与深蓝间色的制服,神情淡淡地审视着我的简历。
陆斯特把文件拍在金属桌上,她托着头,好奇地望向我:“你为什么这么自信我会聘用你?”
“我曾经在托里科研所有两年的工作经验,有成熟的操作技术。”
这当然是我瞎编的,托里城的确在西塞城的隔壁,只是我从没有去过托里,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托里科研所。可经验和技术都是在和陆相处中一点一滴累积下来的。2180这个世纪以科技为尊,陆斯特没有理由拒绝我。
陆斯特瞟了我一眼:“做我的助手,可不是这么简单的。”
我的左手边,是陆的名牌,我的右侧那个展柜在未来将会放一只款式很老的相机——我腰间挎着的这只。在这个研究室里,我拍过很多照片,我吻过一个人的手,还有晚霞。
而我的眼前是这一切回忆的创造者。命运温柔,我得以又一次见到她。
“请您给我一个机会吧……我很喜欢你。”有一瞬间我想哭,可是对上陆琥珀色的眼睛,我的眼泪又仿佛明白它们有什么责任似的回到了眼眶里。
五秒的静默后她同意了,她把我的简历随手塞在自己的那些文件夹里。
她还是那样难以接近,可又让人难以抗拒地被那双眼睛吸引。
那天晚上,我的身体痊愈了,精神百倍地迎接着即将到来的第一天的助手试用期,似乎这幅躯体从来没有被炸飞十几米。
在2180年,我是很难能见到陆的,多次站在陆的身旁,都是她放任我的靠近,如果重来一次,我想主动去陪在她身边。
可陆从来不给我除了工作时间之外能接触她的机会,即便是工作时间,她也并不需要我的帮助。我的职责,说白了,只是陪着她而已。
在2180年,我从没见过她的研究室多过任何一个助手的身影。
我一直以为她是不想,现在看来,是不需要。
她总把自己关在昏暗的房间里,我们心照不宣地称那个房间为暗房。
陆独自一人对着哐哐作响的机器,而我举起相机,对准她的方向。
一扇玻璃门隔绝了快门的声音。
但是闪光灯闪到了陆的眼睛,我是第一次撞上陆含着怒意的眸子,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你在拍我?”
我以为她是生气了,想要将相机举到她眼前当着她的面将那张照片删除,可她推开我的手,只是说:“想拍我可以直接跟我说,找个好一些的角度。”
这是……这是默许了我吗?
我望着远远而来的陆出神,她的灰色外套兜住一阵初秋的风,风向着我这边来。
陆匆匆地打开研究室的内置锁,看到我蹲在一旁,很是抱歉地和我道了个歉。我忙说没关系,只是迟到了一会儿,不打紧的。
陆一般都来得要比我早,或者是做着试剂研究,或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少会有这种比我来得要迟的时候。
这一次,作为陆的助手我也可以打开这扇门的锁了,可是我不想自己呆在研究室里。这多孤独啊。
陆在那样的岁月里,也会感到孤独吗?
“我记得你喜欢裙子?”“……什,什么?”我才看到她手里抓着一个包装精致的礼盒。
“给你的,记得穿。”陆把那个巨大的盒子塞给我就转身把自己关到暗房里去了。
那是一条白裙子,蕾丝花边似乎不要钱,在胸口腰际裙摆处都添加了数不清有多少层的蕾丝布料,可设计很出彩,让这些蕾丝都发挥了美的作用。不起眼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西塞科技所的logo。
那象征着它是科技所最高阶任务的奖品。
这曾是我视若珍宝的礼物。
我看着她推翻千百次试剂的配方,终于成功地研制出了精神类控制药剂,拿下了所长雷吉发布的刁钻任务。
一连熬到第四天的清晨,她的眼睛已经是一池波澜不惊的深潭,疲惫的神情让我说不出任何一句合适的安慰的话。我给她泡了提神的热茶,陆说这茶不够苦。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她是觉得茶不够苦,还是嫌弃我的技术。
泡茶是我从一本古书里学的技术,显然陆要更加精通,下班的时候,她给了我一杯茶。
一杯清茶怎么会又香又苦又甜呢。我抱着那个装着裙子的礼盒往家的方向走,似乎裙子的布料也被茶叶熏染过,有甘冽的味道。
她不曾告诉我这任务的奖品是什么。
她也从没有给我泡过茶。
这些是我曾经没有参与的部分。有太多了。
所以这条裙子并不是什么随手塞给我的,也不是什么“废话那么多,不要我扔了。”
穿衣镜中,蕾丝白裙在我身上,似有光芒万丈,不是我的光芒,那是陆给我的光。又一次给我的光。
我拍下一张照片,那是陆,她一个人,小小地,在一条布满银杏叶的小路上一直往前走。
我喊她的名字,她回过头看我,却被闪光灯闪个措手不及。
我慌忙地追上她,想问她有没有事,她的眼里有一种莫名的哀伤,我不敢靠近。
2179年的秋天随着纷飞的枯叶来了。
我在跑向陆的、上班的路上出了一身汗,又着急要见她,脱去繁重的衣服后似乎被一阵席卷而来的冷风刮出了感冒。
对于感冒的病人,明确规定是不能踏入科技所一步的。我强忍着喷嚏,一边祈祷着自己绝对不要感冒,一边一路狂奔进陆的研究室。
“生日快乐!!”我兴奋地和她展示着手里的戒指,还献宝一般捧着一条银色的素链。
我告诉她,这是一条又可以戴在手上、又可以挂在脖子上的戒指项链。
她似乎觉得好笑,把手里的文件扔在一边,弯着眼睛问我:“那这到底是戒指呢?还是项链呢?”
我想起那一年,浓烟里滚落在地上的戒指,随着陆的眼睛被淹没,我对她的心意也被抛下了。
“是……项链。”
我的表情肯定很难看,又在笑,又忍不住难受。我想要陆再也别把我的戒指丢下,我想要她永远戴着它,再也别摘下。
也再也别把我一个人抛下。
陆抬头看我,她比我矮一些,她第一次离我这样近,我不知所措的眼睛不知该看手心的礼物,还是去看她的眼睛。
她轻轻地说:“那你给寿星带上吧。”
累赘的相机被我随手扔在了哪儿,但是已经不在意了。
我的手指触过她脖颈,细腻的皮肤温温热热。
我为她扣项链的龙虾扣,手指却不听话地颤抖着,暗自骂着这项链为什么要做龙虾扣这么难扣的东西。我的手由于汗液打滑,尝试了许多次都没能为她戴上那枚戒指。
“你在紧张什么?”陆的声音哑哑的,她和别的女孩不一样,她在我耳边说话,声音有形,可以杀了我。
我忽然很想珍惜这一刻,不是用拍的。这一刻虽然不完美,我额头有汗液,或也没有什么打动人的举动,连祝福的话都由于紧张,没能说出口。可陆就在我触手可及的眼前。她的眼角有一颗很浅很浅的痣,我才知道。那颗痣怎么那么小,又那么难以捉摸。
行动比声波更快一些,所以陆被我狠狠地拥住了:“我想抱抱你。一会儿就好。”
我的左胸口有一块地方,不可名状地疼痛起来。像棉花被沾满靛蓝色的涂料,顽皮的孩子把棉花乱洒,于是我的胸口粘上了蓝色的棉花糖。
陆当然不是顽皮的孩子,可是我想做这短短几秒的孩子,几秒就好。
“你……”陆望着他狼狈而逃的身影,久久没有回神。
也不问愿不愿意。……当然是愿意的。
她拾起桌上散架的项链和戒指,终于叹了口气,自己解开龙虾扣,戴上了那条戒指项链。她的手抓了抓那枚夺目的圆形东西。
在玻璃仪器前,戒指泛光又刺眼。
想要重新投入工作,可今天的工作全被闯入自己视线的邱骆一打断了,再怎样去将自己关在暗房里都没法专注了。
陆斯特思考了很久,久到她瞥见桌上平白多出了一台相机。
那是邱骆一随身携带的相机。
果然是笨蛋啊,重要的东西都能落下。
似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吸引着她捧起那台相机。皮质纹理,镜头磨损了,但并不影响使用,右下角……有01的标识。
她瞪大了眼睛,用十秒的时间盯着这个编号仔细地辨认着。“是……居然……”
快步走入暗房,把门锁上紧后,她把那只相机和自己正在研究的试验台上的保命装置放在了一起。
陆斯特不敢相信也必须相信,它们的确长得一模一样。除了一台相机是崭新的,另一台有严重的磨损,几乎没有区别。
01这两个数字甚至没有一个弯曲的角度是不同的。再有别人来检查也分不出它们是出自两个制造者之手,连她自己都不能。
只是自己的这台半成品装置……
她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明白过来了所有。
为什么在邱骆一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时候就表示出极其强烈的自信,为什么他总是随身携带着这台相机,即使是出任务也不愿意摘下。
她知道自己和邱骆一都有各自的秘密,所以从来不过多询问。只是陆斯特没有想到,邱骆一的秘密,是来自于她。
她在2170年的冬日,被领导者们送来了西塞城。同时伴随她而来的使命,是要求她秘密地在十年后将整个城市毁灭。
她明白,这个计划一旦制定下来就无法挽回,西塞城只是整个地球最中间的区域,同时也是毁灭计划的第一环。
十年的时间,从来到西塞城的第一日,陆斯特就开始在这间暗房里研究这不可告人的秘密装置。
她的目标是在执行计划的那一天,凭借这个装置使所有人假死,并将全城人送回在此之前的某一个时间,从而救下无辜的人们,当然包括自己。
陆斯特从来不愿意让无辜的人被牵连,可是在其位司其职,她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推脱这个任命。
她不想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不想要邱骆一也变得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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