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的混乱与其后晦暗的局势似乎并没有影响即将到来的圣诞和新年。1938年的年底,柏.林的人们,我指没有受到影响的所谓“雅利安人”,仍然带着欢喜的表情行走在挂满万/字旗的街道上,那些鲜艳的旗帜在寒风中飘扬,好像一场大火席卷整个了柏林。
平安夜,弗里德里希将包装好的糖果和花束放到了我卧室的门前。彩色的水果糖在玻璃瓶中散发着梦幻般的光泽,冬季少见的鲜花有着淡淡的、令人心醉的香气——非常用心的礼物,我也确实很喜欢甜蜜的糖果与美丽的花束,但我仍然,确切来说,我不知道应不应该接受这份礼物。大概是不应该的。
我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什么交流了。
我们好像回到了最初遇到的日子。开始的两周,他天天早出晚归,我也刻意避开和他见面的可能。而后突然有一天,他又恢复了我们刚见面时的那种态度,那种相互接触但忽视的态度。虽然不明白原因,但说真的,我还是悄悄在心里松了口气:我实在不希望回到那个整个房子只有我一个人的状态,不希望回到那种孤独绝望的心境。
多么可笑啊,如今我一边厌恶他,一边却又依赖他——他是我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窗口,是让我从“幽灵”回复成“人”的存在证明,是我在迷茫广阔孤独海洋中的灵魂锚点——可他不能理解我,正如我不能理解他,但他好歹有能够其他理解、陪伴他的同伴,我的亲朋却都在百年之后、大陆另一端——或许我的孤独绝望根本没有减少,或许我只是用一种令自己都唾弃的方式欺骗自己,说服自己现在的处境比过去好,得以让自己获得继续活下去的希望——毕竟我根本无法“死亡”。
我拿起那瓶糖果。如今的我,就像这瓶中的糖果,看上去漂亮而美好,却被玻璃瓶牢牢框住。等待我的只有两种结局——腐烂,或者被吞噬。
而鲜花呢,那芬芳的鲜花,再怎么稀有、艳丽,凋零都是它逃不过的命运。
弗里德里希,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吗……
“圣诞快乐。”
呜哇!吓我一跳。
也不至于说曹操曹操到吧,他怎么神出鬼没的,我好险没手滑把糖罐砸了。
“……圣诞快乐,你也是。”
啊,好尴尬。东西都拿在手上了,再说不要就不合适了……但收下又像是行为已经默示和好……可我们并不是一路人啊……“君子和而不同”更不是用在这种情况下的……难道三观原则不一样真的还可以继续当朋友吗?
“这一款糖果据说很好吃。我同事,”他突然顿了下,瞥了我一眼才继续,“他的几个孩子都非常喜欢。”
“谢谢你。”我把瓶子打开,水果糖溢出甜美的气味,“那,你有尝过吗?”
“没有。”
我从糖罐中捏起一块绿色的糖果递给他,我猜这是苹果味的,“要尝尝看吗?”
“欸!你!”
指尖骤然触及温热的柔软,我差点惊得飞起来。迅速抽回手,却还是体会到了一点濡湿的触感。脸开始发烫了。
“弗里德里希!你干什么!你知道人的手上有多少细菌吗?!等等我好像是用手拿糖果递给你的……不对啊,我拆开包装前洗手了……礼物的包装应该大体是干净的吧?”
他又露出了充满复杂的无语的表情,等下,我为什么要说“又”?
“……我参加军事训练时,曾经满身泥泞,甚至连老鼠的肉都吃过。”
“啊?!那你回来后有好好体检吗?你不知道鼠疫和寄生虫有多可怕……”
“连卿。”他几乎有点咬牙切齿了,“我·很·健·康。”
我松了一口气。欸,我刚才,好像,大概,是不是关心了他……赶紧瞄一眼他的神情,嗯,还好还好,看上去没有反应过来。
不然……我会很尴尬的。
还是吃颗糖冷静一下吧。
唔!好吃!我猜得没错,绿色果然是苹果味的。
他为什么要一脸奇怪的表情看我?等下,我,我是用哪只手拿糖果的?好像是刚才给他递糖的手……算了没关系……但唾液接触确实不太卫生……啊啊啊算了算了。
“所以,为什么送我这些,”我晃了晃糖罐与花束,“为什么要送我圣诞礼物呢?”
“我希望你能开心一点,”他看着我的眼睛,“连卿,我很抱歉。”
我该说什么呢?我能说什么呢?
“夏虫不可语冰”,我要怎么说服一个接受多年洗脑的辣脆,让他变成符合现代社会一般道德规范的标准好人?凭良心讲,除去那些辣脆观念和职业习惯,弗里德里希算不上一个坏人——诚实也是有的,还算乐于助人,比较友好,积极反省,知错能改——也许这才是这个动荡时代的最可悲的地方:极端的思想与未来残酷的战争铸造仇恨,让本该温良的普通人主动或被迫拿起屠刀。
“生存空间”理论的传播也好,大萧条带来的影响也罢,“心脏地带”理论、社会达尔文主义、“大清洗”、排华法案、欧美普遍的反犹情绪、殖民地的独立运动……正如福熙在《凡尔赛条约》签订后的评价:“这不是和平,这是二十年的休战。”
“我……”我避开他的视线,“我不是应该接受歉意的人……我没有经历过你的处境,我所有的评价基于自己二十多年的经历和对历史的浅薄了解,我试图借你达到自己的期望……”
关怀与温馨只是这段相互利用关系上浅粉色的遮羞布。
“弗里德里希……我有点后悔了……我或许不应该介入这段历史,当一名旁观者也许对我、对你都更好……可是,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做不到仅仅当一名旁观者……”我努力忍住泪水,尽力平复快要哽咽的声音,“是我该道歉,我太贪心了……”
“不是你的错,”他有些手足无措,而后轻轻抱住我,“小卿,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我们的理念有差别……”
“你不明白,如果我不知道历史的发展,我可能不会在意这种差别,但我知道未来,我知道未来会发生多么可怕的事情——那正是由于如今的观念所导致的——我没办法不在意……”
他沉默着,抱得更紧了一点。我能听到他的心跳声,一个鲜活生命的心跳声。
“我会试一试,小卿,我去试一试。”
“什么?”我把溢出来的眼泪擦掉,“试什么?”
“没事。”他揉乱了我的头发,“你想去滑雪吗?或者去看看这个时代的伦敦、巴黎、其他著名城市?你在你所在的时代去看过这些地方吗?依据你所说的历史,很快就要开战了……那时就没有这种机会了。”
“欸?你有时间出去旅游?不会是去收集情报吧?”
“不是。”他笑了一下,“我有假期的。”
“那……那就去吧……”你,不,我们都离这里远一点吧,最好再也不要回来,不要踏足这场战争。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是在欧洲大陆和英国的旅途。当看不见、也听不到德国的那些消息时,我感到了久违的放松与欢欣。这当然是可耻的逃避,但我竟然有些沉迷于此。要是没有战争该多好……可现在是1939年,距离和平的结束还剩半年多。
八月份《苏德互不侵犯条约》顺利签订的消息传来,这晚,弗里德里希直到月上中天方才回来。
“小卿,我要走了。这一次,我还是希望你留下。”
“去哪里?”我想起战争与情报工作密不可分,“去波/兰吗?”
“是。去参加装甲作战。”
“等等?!你不是盖世太保吗?”我回想起当年难得瞄到的那些文件的模糊单词和印章图案,明明是属于情报安全局的啊,“作战?!还装甲?!你还会开坦克吗?!”
“会的。”他看上去似乎也有点疑惑,“我隶属于武装党卫队,只是兼职盖世太保的工作而已。你为什么会认为……”
“你的日常工作让我误会了啊。所以你为什么会兼职?”
“希姆莱领/袖欣赏我的情报才能……加之莱茵哈德,就是你知道的那个海德里希邀请……”
“啊?!这是符合规制的吗?”我的室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那可是“屠夫”欸!怎么感觉他们关系还行的样子?!这也太可怕了吧!
“也没有人反对啊。”
“好的我知道了。”我对他在辣脆的地位有了新的认知,“所以你实际上是装甲部队指挥官?”
“是的。”
我回想了下当年对德子级别和职务对应关系的了解,“营长?”
“嗯。”
“额……你不会虐待下属、战俘和被占领区人民的,对吧?”
“……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
“欸嘿。”我把脑中的那句“你看着就不像个好人”抹去,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这不是因为党卫军的邪恶过于深入人心了嘛。说起来,刚遇见你的时候我可是吓了一大跳的。”
“但你的恐惧似乎并没有持续多久呢,小卿。”
“那当然是因为贝克大队长您人好!”我试图用抑扬顿挫的夸张语调和自己最真诚的表情给他“洗/脑”,“您可真是正直善良勇敢奉献……”
“行了!我会记得的!”他一脸无奈地摆摆手,“我自认为在这方面自己还是秉持着军人的正常作风。”
你最好是。
说真的,我其实不太想看到你在纽伦堡审判中被挂上绞刑架。当然,前提是你能活到那一天。
战争啊……
我想起曾看过的战争片,尖叫、鲜血、断肢、轰鸣、尸体、灰尘、翻起的泥土、腐烂与烧焦的气味……我不确定自己能否在“经历”这残酷可怕的一切后保持正常的精神,毕竟……我大体清楚,自己现在的精神状态已经不太好了……实际上从独自在房子里“隔离”了几个月时就不太好了。
或许……还要更早,早到我在公检法实习时看了那么多悲剧起。
我见过尸体——因为种种原因,比如故意杀人、过失致人死亡、交通肇事……甚至只是源于巧合。它们有时是面目全非的,有时保持大部分的完整,被拍了照片,出具证明——成为案件证据的一部分,再被送到负责的法官、检察官与刑事律师手上。
我也见过杀人犯——教刑法的老师热衷于给我们安排去监狱参观与实习的机会——尤其是与服刑人员交流,在他看来是重要的经历。
刑辩律师不好做,钱少事多难度大。除去入行两三年的小年轻和专攻的大佬,大部分人都在从业几年后就转了民事商事。但这确实是一段很有意义的经历,至少在我看来,它教会了我……慈心与……放手。
“……那这回,我……就不去了?”
“最好别去。就算你不会受伤,我也会分心的。更何况,你能接受战场的场景?”
“……你,你一定要参战吗?”
“……连卿,这是我的责任。”
“……”
沉默蔓延开前,他向我道了晚安。但我今夜没有入眠。
我看了一夜窗外的星星。看家家户户的灯火一盏盏熄灭,看天色一点点亮起。直到远方的天际变成青蓝色,我听到靴子与地板碰撞的声音。
“弗里德里希……”
“怎么了?”
他站在门前,一手拎着行李箱,一手把大檐帽扣随意在头上。
他要走了。
“小卿?”
“……你会活着回来的,对吗?”
“……我会的。我发誓。”
关门声响起,我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不由得跌坐下来,捂着脸哭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
我没有能阻拦这一切……
我甚至出于私心希望一个可恶的侵略者活下来……只是为了自己在这个时代不那么孤单……
对不起……
***
我度过了一个月宁静孤独的日子后,他回来了。
战争似乎让他的气质比我最初见到他时更冰冷了。他面无表情时,有一种令人心底发麻的恐惧感。
他肩上的麻花缀上一颗星星,左边领章也添上两条细细的横杠——现在,他是一名一级突击队大队长了,对标中校军衔。
但最重要的是他脖子上那枚新获得的骑士铁十字——看到它的一瞬,仿佛有一根铁棍猛打了我的头部——我终于想起来自己遗忘了什么。
曾经有一位年轻的刑辩律师,接下了一个棘手的案子,作为她职业生涯的正式开端,却没想到她的人生也因此落幕。律师对二战历史很感兴趣,思量好久终于下定决心在晚上购买了一个据说是原品的骑士铁十字勋章,并把它当做书签。开庭那晚,她一夜没睡好,忘记了把文件中夹着的勋章拿出。
曾经有几个周日结伴出行游玩的高中生,傍晚为了赶回学校上晚自习,抄近道走了偏僻的小巷,不幸遇上了一个正在间歇性发疯的精神病人,并被其攻击、追赶。为了保护逃跑中跌倒的同伴,女孩捡起地上的砖头,满怀害怕地勇敢冲上去,几次重击,打破了精神病人的头颅。
曾经有一个怀有家族遗传性精神问题的母亲,唯一的孩子因为校/园/霸/凌诱发精神疾病,多年治疗并没有缓解不断恶化的症状,孩子长大成人,步入中年,神志清醒的时候却越来越少。难得清醒与母亲出门走走,谁知正赶上发病,为了不伤害母亲与无辜的路人,病人凭着最后的清醒主动跑入了偏僻的小巷。
于是一连串的巧合引发了悲剧。
病人当场死亡,女孩因正当防卫过当被起诉。律师费劲心思分析案情、寻找先例与法理依据、揣摩双方的心理和精神状态,终于使得女孩被宣判无罪,两人却在庭审结束后将要出门时被绝望的母亲攻击。律师下意识护住女孩,削尖的发簪就这样捅入她的心脏。
鲜血溢出,她倒地不起,最后看见的是从文件中掉落的铁十字……
原来我忘记的不仅是法院中发生的一切,还有案件的当事人与相关细节——原来我是这么来到这里的。
“小卿!你终于醒了!”
再次睁眼,我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弗里德里希正担忧地看着我。他告诉我,我是怎么突然昏迷了好几天,身体甚至变得透明的。他不知道怎么做,甚至差点去找神父帮忙。我感觉他快要哭出来了。
“所以你不会真的找了神父过来吧?”
“没有!我怕你被驱魔。”
“虽然但是……等等……仔细想想好像我确实已经是鬼了啊。”
我把刚才想起来的过往告诉他,结果被死死抱住。
“啊……你再用劲一点,我就要被勒到把舌头吐出来了……你是想让我换个死法吗……”
他一脸“你怎么这个时候还能开玩笑”的表情,还是缓缓松了手,只是仍然把我圈着。
“差一点……差一点我就见不到你了……”
“额,你指的是哪方面?如果我没有买铁十字还是如果我没有被捅到啊?”
“你·说·呢!”
“欸!你干嘛捏我脸啊!欸欸欸松手松手好疼啊!”
他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重新摆出了认真的神色:“连卿,我遵守了诺言。两个都是。”
“真的吗?”
“你觉得我还会在这上面骗你吗?!”
到也不是。
但就不允许我不放心试探一下吗?
眼看他又有伸手捏我脸的趋势,我赶紧改口,“哇!贝克大队长您真是太棒啦!再也没有比您更正直的普鲁士,啊不,德意志军人了!”
不是!这也不行吗?为什么还是被捏脸了啊?
啊啊啊我还有话要说欸!
“……你看,弗里德里希,其实我们的相遇始于他人的悲剧……战争与死亡……”我深吸一口气,对上他的眼睛,庆幸于其中仍保有温和,“我那边已经没办法了……但你这里……未来还是有不同的可能的……”
“我知道的。”
他笑了出来。
于是,那寒冬的森林在柔软的阳光下漫出了春日草地的颜色,变得生机盎然。
把前文反复看了几遍,确实有一些没有衔接好的地方,这一章写得也比较艰难……可能我不适合感情戏()
说实话,一开始我真的打算写纯粹小甜饼的(第一章的作话就是我最初的设想),至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也不造啊(绝望)(被打)
就,写着写着,男女主好像有自己的思想一样,逐渐走入漩涡,怎么都没办法好好地只谈恋爱……我的细节情节已经一变再变了(悲)
唔……还是等我全文写完再优化一下叭X
大家有什么建议都可以告诉我!诸位,我太想进步了(字面含义)!
啊啊啊啊啊好想现在就写男主视角番外……这一章男主有好多悄悄体恤女主的行为(比如女主曾说过不希望一个人,他就从互不见面的状态回到最初的相处模式,给女主足够空间又避免她感到孤独),但从女主视角看就只觉得男主好奇怪()他们俩真的脑回路没对上。
下一本二战言情短篇我一定要用第三人称写!
案子和最终判决结果是我根据几个看过或听过的案例结合改编的,可能有逻辑不太通的地方……但很多真实的刑法案件比这个更荒诞()
继续求评论~想要评论~QWQ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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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铁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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