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见澹台玉成的路上，我想了许多。
实话讲，我还真怵她是个祢衡李白、前朝王仙靖式的狂生，无论是裸衣骂殿、天子呼来不上船，还是花间堕龙，我哪个都吃不消。
对了，听一位姓兰的小混账（划掉）大好人言讲，列为看官大抵是不晓前朝事的，我少不得要啰嗦一句。
这王仙靖花间堕龙的典故，原是这么一回事：前朝有一位才子，名唤王仙靖，那叫一个名冠天下啊，上至九旬老者，下至黄口小儿，人人皆能背诵她的诗篇文章，只可惜考运不佳，屡屡落榜。听起来有些耳熟？别急，这位王仙靖可是异于常人。话说，前朝文帝爱才惜才，宴请这位才子。才子狂啊，又苦闷啊，宴上饮酒大醉，拔足狂奔，直直闯入御花园中一片花地，花枝一绊，王仙靖跌倒在地，她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下，非但躺下，还连打三个滚，压坏了一片文帝从天南地北搜罗来的名花。
这还不算完，王仙靖狂兴大发，大喝一句打油诗：“今朝压坏御前花，明日金銮拉下马！”
追过来的宫娥听见了，吓得连连说“王大人你快快闭嘴罢”，脱下外衫就给她兜头蒙上了，手动闭麦。奈何这王仙靖还是个练家子，中气十足，这一声断喝声振十里，几个宫室外的内廷卫还以为有反贼打进来了，高喊“护驾”就往御花园冲。这都是后话，扯远了，再说回王仙靖身上。
王仙靖喊了这一嗓子，眼前一黑，自然不满地大力挣扎起来。就在她和宫娥搏斗之际，文帝不紧不慢地踱步进来，看见花田一片狼藉，也是眼前一黑。
但文帝好涵养啊，她微微一笑：“王卿醉了，搀回去歇息罢。”
哎，这王仙靖耳朵比那什么都灵，听见文帝说话，反将身子一扭，从宫娥胯下逃走了，不偏不倚正滚到文帝脚边。
文帝刚一低头，只觉脚上一重，却见那王仙靖将龙靴一搬一扯，活生生地将文帝拽倒在地！
更厉害的来了，王仙靖大叫着“我同陛下抵足而眠”，一手搬着文帝的脚，一手搂着文帝的脖子，就以这么个别扭的姿势硬生生带着文帝在花丛中又滚了三圈，压坏了更多的名花。
文帝的腰在酸痛，文帝的心在滴血。但文帝不说。
“护驾”之声此起彼伏，但这个驾并不好护。因为王仙靖又开始整幺蛾子了。
大略是酒意上涌，王仙靖开始热了，她扯开自己的衣衫还则罢了，她又动手扯文帝的。据说那时，文帝的脸色就如同满地的花汁，红的绿的紫的黑的，甚么颜色都有，比染坊都精彩。
王仙靖脑袋一偏，又开始大啖花瓣，一口一口都像是嚼在文帝的心巴上。
花瓣还堵不住她的嘴，王仙靖口中还不住颠三倒四地说些歪理。她说道，人生下来是不穿衣服的，返璞归真，吸收天地精华就是要赤身**，陛下，今日你我裸呈相见，同食灵花，便是如同回归天地这个大子宫，你我就是亲姊妹，从今往后，妹妹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文帝大概不想要她赴汤蹈火，想要她立赴阴曹。
但前番也说了，文帝涵养好啊。涵养好的人，有个毛病，就是生气也是气笑的，骂人也是拐弯抹角的。
于是，在王仙靖朦胧的醉眼中，看到的是这样一副景象：文帝笑眯眯地夸赞她“尔不愧为天下一等一的才子”。
王仙靖难得谦虚一回：“哪里哪里，谬赞谬赞。”
然后一块淤泥就糊她脸上了。
直到泥人王仙靖被一脸懵地打入大牢，她都不明白发生了甚么。翌日，干了的泥巴从脸上掉落，她还是不记得发生了何事。
于是，王仙靖愤而用粥在墙上写诗一首，大骂文帝把人骗进来杀。然后被狱卒训斥“不要浪费粮食”，抢走了剩下半碗粥。
而受害者文帝此时也不好过。不知道哪个天杀的把才子王仙靖下狱的消息放了出来，那些大儒还好，学子们纷纷坐不住了，宫门前上书绝食抗议。
文帝冤啊，但她是哑巴吃黄连，她总不能说朕更惨，朕龙袍都让人扯破了，腰上还扎着针罢？
但她不说，这天下也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王仙靖的神勇事迹便传了出来，还越传越邪乎。
一开始的传言说她在御花园中滚了六圈，于是，王仙靖便得了个诨号“王六圈”。后来被加油添醋，等到王仙靖出狱时，她已经成“王八十一圈”了。
“话说，这王仙靖与安平帝大战七天七夜，二人唇枪舌剑，文争武斗，杀的是天昏地暗，日月变色！正在僵持之间，只听王仙靖大喝一声：呔！兀那皇帝，吃我杀手锏！只见王仙靖踢开皂靴，扯下青衫，在花田中不住翻滚，片刻之间，已滚九九八十一圈。她满身花枝，如同刺猬一般。待等众宫娥定睛一看，哪里还有安平帝的踪影？列位，您猜，这安平帝去了哪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王仙靖在书馆听到这一段的时候觉得天都塌了，忍不住怀疑自个儿当真做了这些事么？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也许大抵当真做过这些事情，一时间脸上也是五彩纷呈。
王仙靖失魂落魄地走出书馆，有一群小儿拍手唱道：“王仙靖，真性情，不把皇帝曲意逢迎。花田行，现原形，八十一圈滚中庭。当刑廷，言辞硬，直说不做客下卿……”
她们不认识王仙靖，王仙靖却觉得满街都是针扎似的目光。
狂士看似不爱面子，实则是最要面子的人。
自觉丢了面子的王仙靖当夜一头碰死在宫门。
她以为这是赔罪，天下人以为是鸣冤。
文帝就更有口也说不清了，从今往后见不得“狂士”二字。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若是澹台玉成也是这等狂士，我妘玘恐怕也难以招架。看她这举动，第一课便袒露肩头醉卧于亭，叫我怎能不怀疑她想效仿那谁、那谁、那谁谁。
要我说，这些人怎个都跟衣服过去不，一想表达疏狂，就脱衣，我其实还挺想看一言不合就剃度的，但很遗憾，至今没人满足我。
去找澹台玉成的路上，虞元亭在我耳边喋喋不休：“你说，这个澹台老师会不会是觉得你失宠了，不想教你啊？”
我看虞元亭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过，我也并非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少年才俊或多或少都有些傲气的，教我这个失势皇子没有前途，难免有些怨气。
但见到澹台玉成，我就知道，我和虞元亭都猜错了。
澹台玉成不是甚么狂士，也不是不想教我，相反，她在试我。试我，就证明，在她心里，我或是可塑之才。
为何这么说呢？因为澹台玉成见到我，只做了一件事。
——她跪地赔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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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花间堕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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