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风里挟了些寒意,骤然吹来时,卷起地上才落下的树叶,簌簌作响。
卫府东书房临窗处亮着几盏灯,轩窗半开,廊下铺了一层红叶,间或有几片落在那几盆秋菊上,红黄交映,秋意甚浓。
冯鸣点亮书房里最后一盏灯,透过半开的小轩窗往外瞄了一眼。
天色渐昏暗,夜里风急,门外小娘子穿的薄,禁不住风吹。手指早已被秋风吹的发红,鼻尖冻的红通通的,眼底盈着一层泪,却倔强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扉,似乎是不等它开就不肯挪开一步。
他叹了口气,将火折子收进怀中,收回视线,扭头看向端坐在书案前垂首看卷宗的人。
青年端正清隽,萧肃如竹,气质温和,分明是个温润尔雅之人,可这回不知是怎的了,却心硬如铁。
许是他投过去的视线实在太久,青年眉头微动,掀起眼皮看向他,面无表情,冯鸣知道,这是他恼怒的征兆。
冯鸣顿时背后生寒,指指门口的方向,忙道:“主子,谢姑娘还在外头。”
卫子羡眉头微紧,收回目光,淡声道:“送她回去。”
冯鸣为难,低声回道:“谢姑娘说,见不到主子,她绝不回去。”
卫子羡翻卷宗的手微滞,很快又继续翻过一页,屋里很安静,静的能听见风吹过时,窗子轻晃的吱呀声。
冯鸣摸摸鼻子,看看里面的人,又想着外面的人,一时为难,不知该怎么做。
良久,冯鸣正打算去再劝劝谢棠回去时,书案前的人终于再次发话了。
“告诉她,不回去就站着罢。”
冯鸣一哽,犹豫片刻还是推门出去,一出来,便被夜风吹的打了个寒战,他搓了搓胳膊,下阶同谢棠行了一礼。
一看到他出来,谢棠便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蔫了一整日的脸乍然生动起来,她巴巴望着他,语气期待又急切:“四哥哥同意我见他了?”
冯鸣讪笑:“谢姑娘,天色不早了,您也知道主子他近来公务繁忙的紧,实在是……这样,属下先送您回去吧,明日您再来找主子,如何?”
谢棠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去,她吸了吸鼻子,垂着脑袋,声音带着些许哭腔:“昨日就是这般说,三天了,他还是不肯见我吗?”
冯鸣:“谢姑娘,主子是真的在忙,兴许明日就——”
谢棠泪汪汪地看了眼紧闭的书房门,知道卫子羡这回是真的生气了,他当真是不会见自己了。
她吸吸鼻子,藏住心底的失落,硬是对冯鸣挤出了一个笑容,眼眶红通通的,说出的话却倔强的厉害:“我知道了,那我再等等吧,他总会有忙完的时候。”
冯鸣还欲再劝,这时,身后的门忽地一响。
院中几人齐齐看了过去。
卫子羡负手站在门前,身姿挺拔,素来温和的眉目间却萦绕着淡淡的严肃,视线落在院中衣着单薄的小姑娘身上。
谢棠怔愣片刻,旋即便涌上了满腔的欣喜,她扬唇就要往过去跑:“四哥哥——”
卫子羡只定定看她几眼,并不搭话,谢棠步子一滞,眸子紧紧盯着他,只见他扫了院中众人一眼,随后便转身进书房,房门依旧敞着。
“进来。”
极为冷淡的一声的吩咐。
谢棠知道是他在叫自己,她犹豫片刻,便提裙上阶。
房门一关,里面就只有他二人。
谢棠缀在他身后一步步往里走,书房一应陈设,这世间除了卫子羡再也不会有人比她更熟悉,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里,她在这里温书、习字、作画。
可就在几天前,她在这里惹恼卫子羡,她负气离开,便再也没法进来书房,也见不了卫子羡一面。
“阿棠。”
温和的声音响起在身前,谢棠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心底顿时涌上无限委屈,眼底盈着泪花儿,仰脸望着他。
卫子羡一看到她这副表情便觉着自己额角又开始突突的跳了。他错开眼坐在椅子上,一手搭在桌案边,指尖轻轻地敲着桌面,一下接一下。
平复好心底涌起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抬眼,再度看着谢棠。
“你可知错?”
谢棠微愣,张唇想问自己何错之有,话将将出口,她忽地反应过来,卫子羡口中的错究竟是什么。
三天前,府里为老夫人过寿,谢棠多吃了几口酒,醉醺醺地跟着卫子羡到了东书房,月下他抓着卫子羡的袖子,没忍住吐露了藏在心底已久的秘密。
“四哥哥,我喜欢你。”
她说完后,甚至还仰脸去亲他,当时卫子羡是什么表情,谢棠已经记不清了,只模糊记得他冷声斥自己道:“我只当今日是你吃醉了酒,此事日后休要再提。”
但照如今连着三日不肯见自己的架势,定然不会好看。
可是喜欢一个人也不是什么大错,况且她什么都没做成,思及此,谢棠还欲争辩几句。
可当她仰脸去看他时,触及卫子羡那面无表情的脸和黑沉的目光,心尖儿猛地一跳,心底便全是无措和慌乱了。
卫子羡待她从来都是温和的,哪里给她给过这种骇人的脸色,她最怕看到卫子羡这种表情。
谢棠再也控制不住了,先前想好的措辞和预设的种种为自己辩解的话语通通忘了个干净,急急抓住卫子羡袖子晃了晃,垂着脑袋低声说:“我知错了。”
卫子羡将视线投到自己袖子上的那只手,不着痕迹地将袖子从她手中扯出来,这才将目光落到她身上。
国公府高门显贵,规矩自然也多,谢棠自幼在邺城养成了个散漫的性子,初来汴京时多有不适应,一不留神就坏了府中规矩,先前多少回犯错,总是能寻到多个借口替自己开脱,他体谅她年幼,平日都不怎么计较。
将将她在书房外那般干脆的拒绝冯鸣,卫子羡还以为这回要她认错也颇得费些心神,倒是没料到她认错地这般快。
须臾,卫子羡收回视线坐回案前,拾起卷宗,淡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今日这般糟践自己身子,实打实地伤害的是你自己。谅你此番认错的快,便罚抄家规一遍,明日交予我。”
糟蹋身子?
谢棠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下意识悄悄看了他一眼,正好对上卫子羡瞥来的没什么温度的一眼。
他果真还是没有消气,他从前待自己从不会这般冷漠,谢棠有些失落,却不敢再过多说话,只好恹恹应下:“好。”
卫子羡微颔首:“夜已深,我尚有公务要忙,你早些回去安置。”
她垂头丧气,一步三回首的掩门离开,回自个院里便坐在书案前提笔抄家规,没写两个字,方才东书房的情景在脑中过了一遍,她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卫子羡方才问她可知错的“错”究竟是什么。
原本蔫头耷脑的样子瞬间一扫而光,谢棠猛地站起来,眉梢眼角都带了笑意,笑道:“他没生气。”
正替她研磨的女使被吓了一跳,云绽抚了抚心口,抬头不解看她:“姑娘,你说谁没生气?可是四公子?”
谢棠又坐下来,将笔搁在白玉雕山笔架上,双手抱臂身子往前趴在桌上,脸上笑意怎么都掩不住:“是啊,云绽,四哥哥他没生气。”
云绽看着桌上摊开的宣纸,难得沉默,还是斟酌着问:“那姑娘今日抄家规是为何?”
谢棠已经坐直了身子,拿着笔,坐姿很是端正,她抚了抚略有些褶皱的纸张,蘸墨提笔,笑着说:“因为我接连几日在书房门口遭风吹,不爱惜自己身体。”
不是因为自己先前的醉后失言。
云绽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兴许就是了,四公子素来性子温和,待姑娘更是尽心,奴婢来国公府这么多年,还没听过谁人说半句四公子的不是,更没见过四公子同谁红过脸,同姑娘生气,那更是不可能的了。”
谢棠手下一顿,“是吗?”
云绽连连点头,颇有些诧异:“姑娘您没看出来吗?四公子待府里的公子和姑娘自然是极好的,但不知怎的,六姑娘他们对四公子都是又敬又怕的,独独待姑娘你不一样。”
谢棠笔下速度极快,一手算不得漂亮的簪花小楷落在纸上,都不必分神去看一侧摊开供她誊抄的家规。
“那自然是不同的,我姓谢,好云绽,我不是国公府的人,我不是卫家人啊。”
云绽拿着剪刀将案前的灯花剪掉,一面道:“姑娘说的有理,总之,四公子待姑娘是真的好,姑娘小时候做错事都舍不得打手板的,也没见他正儿八经的生姑娘的气。”
谢棠笑笑,极快地换了一张纸。
打九岁那年父亲战死,她被临终前托孤给卫子羡开始,她就被卫子羡带回了汴京城。这么多年来,卫子羡待她不可谓不尽心,吃的、喝的、用的,凡是涉及到谢棠,卫子羡替她置办的永远是顶好的。
谢棠分神思量了一下过往数年的事情,这才惊觉,卫子羡当真是极少给她黑脸。偶有几回,实在是因为幼时顽劣,在书塾同人打架,才被他狠狠斥责,那回被罚抄了二十遍家规,卫子羡冷了两天的脸,后来待她仍旧一日既往。
的确是担得起那句,待她是极好的。
翌日一早,谢棠早早便拿着抄好的家规去找卫子羡,却不想扑了个空。
小厮躬身回道:“姑娘来的不凑巧,公子前脚才出门。”
谢棠神采奕奕的神色顿时就蔫了,心里还是有几分失落,卫子羡从前都会等自己一同用了早膳再去衙门的,极少这般早就离开。
片刻,她又安慰自己,近来他好像是忙着公务的,前几日老夫人寿辰都因公事来晚了半个时辰,早上值几刻钟实属正常,没什么的。
她随意用了几口早膳,从书箱里将抄的家规拿出来,本欲交给小厮,令他再递交于卫子羡,手都伸出去了,又犹豫了起来,思量片刻还是撤回了手,将东西又塞回书箱,背着去了书塾。
入秋后昼短,人也易疲怠,夫子念了几句诗便结了今日课程。
谢棠揣着汤婆子,和云绽极快地收拾好,便背起书箱匆匆离开,后面连声喊她让她等着自己的卫六姑娘无比惆怅,看着消失在廊道的背影,低低骂了一句:“见色忘义。”
国公府府邸原是前朝一座王府,本朝立朝之初,便赐予了勤王有功的卫家先祖,几十载下来,到如今修缮的已经是十分精巧,移步成景,处处皆为巧思。
书塾在国公府东面,到卫子羡所在的院里,须得经过府中花圃,两座抱厦,跨过三道月亮门,往常得走个两盏茶的功夫。谢棠急着去见人,今日抄了条近路,从花园处的假山后绕过去。
她脚程快,云绽在后边追的也吃力,秋后夜来风急,假山周遭的树叶都几近掉光,踩在上边声音悦耳,云绽就听着前面的清脆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
她不解的看向谢棠。
只见小姑娘面上的笑意凝滞,面色有些苍白,眸子微微睁大,似是看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
她往前一步,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前方不远处,那棵枝叶尚繁茂的桂花树下边,一对年轻男女正紧密相拥。
谢棠好像被闷头敲了一棍子,思绪停止,她呆愣愣地看着那两人,甚至无法做出任何的反应。
卫子羡……
那是谁,卫子羡为何会同她如此亲昵相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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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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