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林婉衣魂不守舍离开。
但没人追究受害者，只要蝴蝶妖不出来指认，她就立于不败之地。
倒是天道宗好像出了什么大事，月弦两师兄妹不告而别。
姜尘还挺惋惜。
桑明雅觉得情况也没那么糟糕：“好歹蝴蝶妖的事解决了。”
眼瞧一时半会是翻不起什么风浪。
乐观如桑明雅，还不知晓，她的生命已经陷入倒计时。
谢知夜开始观察将死之人十日札。
第十日。
归府。
桑明雅生气把他撵到偏殿，说怕他晚上谋害她。
无事发生。
出了幻境，徐苏雪一直闷闷不乐，更加清瘦，整个人看着都憔悴了。
姜扶砚要安顿城中百姓，无暇顾及，心中歉疚。
第九日。
姜扶砚上门，拜托桑明雅多多照看徐苏雪。
桑明雅自然应下。
心想姜扶砚心还挺大，幸好她已改邪归正，否则把徐苏雪托付给她，岂不是狼入虎口。
第八日。
桑明雅跟着徐苏雪学刺绣。熬了个通宵，绣了只歪歪扭扭的鸳鸯荷包，故意装恩爱送给他。
谢知夜不屑一顾。
但怕引起桑明雅疑心，对他提高戒备，他只能勉为其难收下。
第七日。
他一早就等在偏殿窗口，看着桑明雅提着一草篮柿子过来。
晴日方好，少女浅黄衣裙，瞧着格外有生气。
她走得好慢，看见谁，都要一一打招呼。
雪鸦站在谢知夜肩头梳理羽毛：“主人，依我看，她肯定对你图谋不轨。”
谢知夜冷笑，并不在意。
雪鸦有证据：“你看，她去柴房给你送药。”
谢知夜反驳：“那是她试探我死没死。”
雪鸦挪近脚步，凑近他耳朵：“对，她还去祠堂看你，给你送香囊。我看姜弥十根手指上，扎得全是针眼。”
谢知夜轻笑：“那是她虚伪，换着法子折磨人了。”
那么丑的荷包，他根本不稀罕。
“她还摘柿子给你吃。大小姐的手那么金贵，独独给你摘了，问你甜不甜！你看，她又来给你送了。”雪鸦喋喋不休。
谢知夜陷入沉思。
还真有这个可能。
毕竟她肤浅又虚伪，只看皮相。
难不成姜弥真喜欢他？
根据蝴蝶妖的反应，其实他觉得他的皮囊肯定还挺不错。
起码比姜扶砚好看，谢知夜冷笑着想。
可是，她只能活七天了。
窗边秋风萧瑟，花瓣零落，谢知夜俊秀的眉蹙起。
雪鸦看出他的顾虑，灵魂拷问：“主人你多留她几天不就好了？”
谢知夜回过神，瞥它一眼。
这死鸟怎么胳膊肘净往外拐？
感受到死亡压迫，雪鸦立马识相闭嘴。
窗外，被一人一鸟共同期待注视的桑明雅，下一秒就提着柿子到处分人。
“……”
姜扶砚恰好巡防回来，路过芳苑石阶。
“吃柿子。”桑明雅贴心给他擦了擦，举动格外刺眼。
雪鸦低头，瞧见少年袖下捏紧了拳。
她又给内敛的徐苏雪多塞了一个：“徐姐姐，快尝尝，这个可甜了。”
一篮子柿子，转眼见底。
谢知夜脸色阴郁，眼珠冷冷转向肩头，雪鸦吓得一瘸，摔下窗台。
雪鸦好不容易重新爬上来，当即支棱翅羽：“主人，姜弥太花心了！朝三暮四，见一个爱一个，我真唾弃她！”
以为出卖桑明雅就能换得谢知夜好感的雪鸦，毫不意外挨了一拳。
雪白脑袋顶着比头大的包，委屈得哗哗掉金豆子。
看着桑明雅与姜扶砚徐苏雪和平相处的情景，谢知夜心底不是滋味。
凭什么她能给别人好脸色，不给他？
窗扇“哗”一声被合上，雪鸦羽毛抖三抖。
*
第五日。
谢知夜坐在水亭外的林子中，枝影稀疏，一眼就能看见那身寡淡黑衣，像在守孝。
桑明雅终于想起来他。
经过冬棋的委婉提醒，桑明雅才知道，以前姜弥逛街买东西，从来不付钱。
所以上次那些摊主看见她，才跟白日见鬼似的躲她。
于是今日桑明雅特意去买了一大堆东西，给摊主们补足了钱。
走的时候，那些摊主个个喜笑颜开，恨不得抛红手绢：“小城主下次再来啊。”
桑明雅给城主府上下都分了东西，连侍卫都没漏掉。最后不耐放的水果，就由她解决。
提着东西往水亭走，却意外看见谢知夜坐在那里。
枯叶落了他半个肩头。
鬼使神差，桑明雅今日不想练习画符。
她心情不错，便提着果篮，在他旁边的石凳坐下。
五颜六色的果子铺了一石桌。
她也没邀请他，只顾在那里吃香蕉，吃葡萄，吃青果。
明明也没发出什么声音，但吵得谢知夜心烦。
“你非要坐在这里吃东西吗？”谢知夜皱眉。
桑明雅惊异无比：“整个城主府都是我家，我想在哪吃就在哪吃，不需要你同意。”
上次他的白眼狼行为还没翻篇。
她就是存心呛他。
谢知夜苍白的唇动了动，桑明雅看见他拳头握了又松，好像气得不轻的样子。
他不高兴的话，那她可……太高兴了。
桑明雅埋头强忍笑意，少年沉沉声音在头顶响起：“很好笑吗？”
“不好笑。”桑明雅肩头一颤一颤，深知不能得寸进尺，赶紧否认。
安静了一会，她忽然递个来只橘子：“帮我剥个橘子，哄哄我，就原谅你。”
谢知夜半垂眼皮看她，鸦睫结了寒霜。
桑明雅：“不愿意啊？那我哄哄你，剥个橘子给你吃。”
少女收回手，长天湖水在她身后。她一笑，世界都失了颜色。
剥开橘皮，柑橘清香四溢，鼻腔都是涩意，脑子在午后更清醒些。
谢知夜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少女纤指捻着一瓣被丝络包裹的果肉，故意递到他唇边：“尝尝？”
她似乎真在认真哄他。
从小到大，从没人这样哄过他。
谢知夜掩住鼻子：“这个时节的橘子，酸得要命。”
吃不到橘子说橘子酸。
“你不吃啊？”不吃算了。
桑明雅也不勉强，扔进自己嘴里吃了。
她捧着脸，从洋溢的笑容就能看出，那瓣橘子很甜。
谢知夜盯着她，喉头发紧，问出困扰很久的问题。
谢知夜对她很好奇。
一个身患恶疾，不久于人世的姑娘，却比他还生龙活虎。
“为什么你总这么开心？”语调像刚从寒潭底下捞上来，空灵冰冷。
桑明雅眨眨眼睛，止住笑意。
她有很开心吗？
可能小魔王整天阴沉沉的，像万境宗后山那些晒不到太阳的蘑菇一样，长年累月，看见谁都要比他开心。
被反派嫉妒上，不是什么好事。
桑明雅回过神，一脸沉痛：“那只是你看到的表象，其实我内心很痛苦的，烦心事很多。”
“不过是糟糕是一天，快活也是一天。不如放轻松些。”
她十指交叉，托起下巴，凑近他，“你说是吧。”
少女乌黑的圆眸倒映出他，让灰扑扑的他也满是灵动色彩。
谢知夜心跳漏了一拍。
“你在安慰我？”
他毫不犹豫用食指将她额头抵远。
桑明雅心底惊讶，心想这人还挺会顺杆往上爬。
和他说话真累，像哄小女孩一样，时刻谨防他敏感而脆弱的小心思。
生怕哪句话又伤害到他，又降低他的求生欲。
“对啊，安慰你。”
谢知夜完全没想过会从别人口中得到的答案，桑明雅习以为常说了出来。
弱者才需要安慰，他根本不需要。
桑明雅神神秘秘凑近：“其实我比你想的还要厉害。你要是有不开心，都可以告诉我，我可以帮你解决。”
解决魔王心理问题，也是普度众生的方案。
谢知夜完全不吃这套。
桑明雅真受不了他这副表情：“我可比你厉害多了！”
看不起谁呢。
“比如？”
“我会画符，你不会。”桑明雅歪头盯他，满脸挑衅。
可在旁人看来，那不过是少年人眉宇间独有的傲然骄芒，浮光跃金，令人难以移开视线。
虽然你偷师走我雷符的灵诀，但你并不会画。
所以我就是比你厉害。
桑明雅吃着橘子，觉得这很合逻辑。
谢知夜毫不客气：“那你教我画符。”
桑明雅差点被呛到，没想到他是真不客气。
“……”她岔开话题，“你那个什么金圈，不是挺厉害的嘛。”
提起乾元圈，谢知夜脸色都青了：“被你给毁了。”
桑明雅惋惜点头。
知道小魔王没有武器，她就放心了。
“你教我画符。”他重复。
“那是我家秘籍，不外传。”
“我们立马成亲。”这样他就不是外人了。
桑明雅被这种强盗思维给震撼到了，支支吾吾起身：“那个，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改日吧，改日一定……”
一只手拉住她。
桑明雅紧张垂下眼，迎上谢知夜的眼神，平静得像看死物般：“水亭就在那边，我今日，就是特意在等你。”
等她上钩是吧。
桑明雅觉得自己要是只海豚的话，肯定马上要炸了。
谢知夜瞧她气冲冲的样子，一声不吭朝水亭走去。
原来不是要投湖，她研磨铺纸，似乎真打算教他。
*
谢知夜跟了过去。
其实他没想到，桑明雅真会教他。
她静立石桌旁，左手挽袖，右手运笔，看着神色严肃，几乎是一笔一画在教人。
他忍不住侧头，多探究两眼。
“认真。”桑大师不用看就知道他在走神。
谢知夜回过神，她笔下朱砂黄纸符已成。
“看看看！”桑明雅迫不及待举起来展示。
谢知夜蹙眉：“这是什么符？”
上次的雷符也不过简单几笔，而这一张，花纹重重，好似有些繁复过头了。
“很厉害的，你不要小看它。”桑明雅拉他坐下，两人探讨符咒使用，不知不觉越挨越近。
“我可提醒你，这符咒威力很大，你确定现在要看？”她眉眼严肃。
谢知夜打量着，越看越不对劲。
无奈桑明雅坚持，声称此符威力惊天动地。
“嗯。看。”
“那就过来点。”
她笑意盈盈，谢知夜猝不及防被拽过去，撞进她眼里。
他挪开视线，皱眉：“你能不能不要那么粗鲁？”
“哦。把你弄疼了？那我下次轻一点。”桑明雅满脸抱歉，认真反思自己。
谢知夜越听越不对劲。
“还看不看符？”
“……看。”
“看的话就坐近点。”
两人几乎头凑头，看着黄符纸在灵诀加持下缓缓升腾。
谢知夜一瞬不眨眼，盯着符纸被无形的火焰烧尽，一点点褪成灰。金色符文漂浮半空，字形缱绻扭曲，乍然间……一朵花盛放开来！
那是山崖间最不起眼的小花，可繁花如海汇聚，星星点点，光是数量也足以让人震撼。
她忽然扯住他袖子，惊喜抬手，指着画景中飞出的一只纸折小鸟：“千纸鹤！”
谢知夜转头，少女眼里盛满惊叹，就像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人间。
山涧垂藤，雾岚松涌，鸟鸣瀑布。世间美景一瞬在此刻于他眼前盛开。
桑明雅并没有在意身旁人神色，看见一处雪白山巅时激动介绍：“你看！那是不化山，万年霜雪覆盖，离我们这里很远的。上面会开一朵花，特别特别特别漂亮！”
她连续用了三个特别。
“那是幽灵海。”
“无涯之巅！”
“洞庭玉景也有！”
等桑明雅一一介绍完。
谢知夜面色彻底沉了：“你在耍我。”
桑明雅终于回头看他。
疑惑几息，捞下一捧云雾，伸到他面前打开：“不好看吗？”
“我要看的不是这个。”谢知夜眼里只有被戏弄的余愤。
很快，那捧雾在他眼前消散。
谢知夜意识到自己语气很重。
可她并没有生气，反而托着下巴看着他笑。似乎整个世界在她眼中，都温柔无比。
“画符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你不要好高骛远，妄图一蹴而就。”桑明雅搬出理由。
谢知夜没再说什么，只是表情说明他并不那么高兴。
桑明雅没再理他，眼睛盯着快要消散的画景。
“我想去好多地方，特别漂亮。”她说这话时，谢知夜眼光侧移，捕捉到少女脸上毫不掩饰的向往。
桑明雅还沉浸在大好河山中。
要知道，这样的美景在三百年后，可看不见。
逐渐消散的山川美景中，谢知夜探究着她。
四方城人人修习符术，姜家祖上更是捉妖世家，可姜弥并不会画符，现在一用就会。
姜弥的变化实在很大。
之前的她，冲动易怒，愚笨得不堪一击。而现在，她甚至敢光明正大耍他了。
谢知夜目光沉沉。
“这是什么符？”
“社稷山河符，可见天下美景。”桑明雅笑着回答，终于重新转过脸看他，“我也是第一次画得这么成功！”
“你第一次为什么拉着我看？”
……这不是你非要看吗？！
桑明雅半晌无言。
他心沉了沉：“你为什么要忽然对我这么好？”轻得仿若自问。
桑明雅暗道，不哄着你，万一你又去寻死觅活怎么办？
于是违心说：“因为你也对我很好。”
谢知夜没接话。
他对她一点也不好。
五日之后，他就要拿她去生祭阴山，取出地灵。
地灵乃神脉，绝不同于平庸的阴山玉髓。
听说魂魄被撕裂时特别痛，而且被阴山吞噬魂魄的人，不会再有转世。
以后，他再也不会遇上她这样烦人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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