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血染般通红，丁弈站在天台铁栏前，燃起一支烟，猛吸入肺中，又颓然吐出烟圈。即便如此，他仍然觉得心中有一口气怎么都喘不上来。烟雾弥漫开来袅袅升起，迷离了他的眼。
人真的是可笑，过去他曾无数次认定韩振风该死；可是，现在听到他真的要死，又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哦，我的报应终于来了吗？
那是韩振风被抓时似笑非笑对着他的枪口说的最后一句话，现在回想起来，他恐怕早就对自己卧底的身份有所怀疑。行事果决，一向对敌人毫不手软的银狼，没有及早清除可疑之人，反而坐视那个威胁一步步直插自己的心脏要害？为什么？是认识到自己广厦将倾，无可挽回，放弃挣扎了吗？还是他突然良心发现……
丁弈思绪纷乱，不觉烟已燃到尽头。
“嘶……”指尖突如其来的灼痛，令他缩手回神，烟屁股已经落到了地上。
罢了，都过去的事情，现在来胡思乱想也不会有答案。丁弈摇了摇头，蹲下身去捡烟头，便听见又有人走到了天台边，也把着铁栏怅然长叹。那声音听着竟十分耳熟，他蹲那儿抬头望去，等看清来人不禁失笑：
“何处！这么巧呢，心情不好，叹那么长口气？
“小丁！？”何正宏大概是没想到还会有别人在，愣了片刻挤出一个笑容，“哦，出来透口气，整天被老婆子、小护士管头管脚，这个不准做，那个不能吃的，憋都憋死了。你呢，怎么蹲在这里？”
丁弈摇摇头又掏出了烟盒：“送个犯人过来抢救。”他一边从烟盒里抖出根新烟，一边站起来，没想到何正宏眸色深沉盯着烟盒，突然一改平时的严正作风，向他伸过手来。
“哎？”丁弈一愣反应过来，就要把烟收回去，“您心脏病能抽烟吗？我这要是给了你，让人看见怕是要被骂。”
“少啰嗦，就一根，死不了！”何正宏把眉头一皱，强硬道。
丁弈没办法，只能递上一支烟，替他点着。两人凭栏吞云吐雾，相对沉默，何正宏几次深吸一口气，像是准备打开话匣，却又呐呐咽了回去，好像心里有事的样子。丁弈记得第一次来探病，问起赖永昌的案子，何处也是这样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只说“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之后找机会我跟你细说”。
揣摩着那个“细”字，他隐约感到何正宏将要曝露给他的很可能会是个炸雷：“对了，您上次提的那个事情，现在方便跟我说说了吗？”
没看错的话，何处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手中吸剩的半截烟从铁栏边坠了下去。小小的烟头在几十米的空中飘忽坠落，就像跌入了无底的深渊，转眼便不见踪影。何正宏出神看了很久，才一脸歉疚地转过头：“年纪上去，不服老不行喽，连根烟都拿不稳，这要算乱扔垃圾了，呵呵。啊，你刚才说什么事？”
丁弈于是又耐心讲解了一遍事情的前后缘由，何正宏却始终一脸茫然地连连摇头：“赖永昌那案子很简单，他本来就是局子里的老面孔，争强斗狠又脾气暴，小馆子里酒喝多了一言不合跟人打起来，把人打伤了不说，我带人去的时候他还拘捕袭警，不抓他进去抓谁。后来对方不愿多事，决定私了，所以又批了放人。要真像你说的，这些都是安排好的，哪有算那么准的……”
何处置身事外有理有据的口吻，仿佛之前说的话压根没存在过似的。丁弈本还想反驳，但张了张嘴又作罢：何正宏前后两次的态度说法大不相同，显然是什么事、什么人让他改变了初衷。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丁弈决定，与其点破，不如静观而后动。
见丁弈沉默着没再接话，何正宏不自在地笑了笑，转移话题：“这晚风可真冷，小叶护士待会又该念叨我了，我还是回去吧。”
“我也要下楼去看看犯人的情况，我送您。”
“不用，你忙你的……”
何正宏最终违拗不过丁弈的坚持，由着他陪同下到七楼。回到病房的时候，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年轻护士正焦急地站在门前左右张望，看见他们走近，便赶紧迎了上来：
“何爷爷，你又不遵医嘱！”她说着凑上前嗅了嗅，“又偷跑出去抽烟了是不是？”
她数落完自己的病人，还不忘兴师问罪地看丁弈一眼，漆黑透亮的眼睛好像在说：你这个人真不靠谱，怎么能给病人抽烟？
丁弈无奈地抓了抓脑袋，也无可辩驳。
“小丁，人你安全送到了，你不是还有事吗？快回去吧，走走走。”何正宏上来打圆场，推着丁弈转身，给了个眼色示意他快撤。自己又回去敷衍护士，“哎呀，小叶护士，刚我们过来的时候好像听到前面病房有人找你，你还是快去看看吧！别耽误正事。”
看样子何正宏住院这些日子没少跟这里的医护人员“斗智斗勇”，小护士又好气又好笑，也拿他没办法：“你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伎俩，快点回房去吃晚饭，吃了饭记得吃药，这次如果再剩那么多我可……”
看着两人缠夹不清进了病房，丁弈失笑摇头转身，可走到电梯口，又被人叫住：
“丁队！……是不是？”
丁弈转身，追上来叫住他的仍是那个小叶护士，她蓦然站定，又显得有些退缩起来。
“对，找我有事吗？”丁弈知道自己的形象不太像好人，可能会吓着这样的乖乖女，尽量用柔和的语气问道。
“何爷爷最近情况不太好，吃不下睡不着，好像心事很重。他也不让我问，也不准我告诉奶奶。他心脏本来就不好，再这么下去，怕是随时会犯病……可我们医护人员只能治身体上的病，他这是心病，我想你们是同事，也不知道跟你说能不能有用。”
丁弈心中一紧：看来何处心里那件事当真不小，只是他若不愿意说，谁也没办法。
“这事我记下了。可既然他不愿多说，我也不方便去问他。我们还是多给他点时间，别让他有太多压力，兴许他过一阵自己就想通了。”
见小叶护士犹豫着又点点头，丁弈温和地笑了笑：
“没事的，何处可是经历过大风浪的老刑侦了，他会挺过去的。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这么关心他，我先走了。”
没想到，他都没来得及迈开脚步，小护士又急忙叫住他：“等等！那个……你是哪里人，家住在哪儿，有没有兄弟姐妹？”
哈？你这意图也过于明显了吧？丁弈虽然是老江湖了，遇到这种事也不免局促。
只是小叶护士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多唐突，继续追问道：“我能不能加你微信？”
丁弈哭笑不得，张嘴好半天才找出一句半开玩笑的话，应付回去：“小姑娘，你这是查户口吗？我的个人情况跟何处的心事有关吗？”
小叶护士腾地羞红了脸，倒是可爱得很：“啊，不是……我，我的意思是，如果何爷爷有什么，我可以及时联系到你。”
嗯，为了何处是真，顺便要个联系方式也不假吧？
丁弈心知肚明，却也不便道破，只能拿了张名片给她，让她一旦有事打队里的警民联系电话。小护士如获至宝，但一听只是个工作电话，又若有所失的样子都一一落在丁弈眼里。虽然觉得有趣，他却也没心思多想。
等匆匆回到楼下，韩振风似乎已经醒来，为他单独辟出来的病房里还有别的人在说话。
守门的狱警看他回来正要起立，丁弈冲他摆了摆手，准备推门进去，就听房间里一个女孩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
“是他！那个忘恩负义的混蛋，怎么还敢！那家伙现在在哪儿？我不会放过他，我今天非……”
“好了，小荻，才多大点的女孩子，别成天想打打杀杀的事。爸爸走的是条不归路，但不希望你也步我的后尘。这几年，有他在，才把你从小太妹的歪路上拉回来，他对你够好的了，他不欠你什么。”
“爸！”韩荻语塞片刻，不甘地问道“你难道就不恨他？”
门外，丁弈也被问得不由心中一跳。而门内，在长长的沉默过后，传来一声疲惫的叹息：“……想不想听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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