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晚上六点半。
徐子轩绕道宛平南路，接了人后驱车回家。推开家门，屋里已亮了灯，空气中飘散着饭香，这是许多年不曾有过的光景了。他站在门前，看着客厅桌上熟悉的菜色，镜片不觉被蒸汽模糊了少许。怔愣片刻，他才回神，把身边眼神仍然茫然的老妇人先让进了屋里：
“妈，我们到家了。”
老妇亦步亦趋走进房中，抬头四顾，时而停下来看看这个，又摸摸那个，似乎渐渐想起了很多：“小轩啊，你爸的茶叶罐空了，也不提醒我添上。这块台布我前年刚钩的，怎么破了这么个大洞，是不是又是你粗心大意扯坏了？还有，怎么直接就把衣服丢沙发上，说过多少次了，要挂起来，挂起来，你们父子俩啊，一个样，这个家要是我不在可怎么办……”
她话讲到一半，便蓦地停下了，目光直直盯着厨房门口呆立在那里。男人亦立定在厨房门前，局促地在围兜上擦了擦发红的双手，挤出不自然的笑容：
“回来啦？”
两人无声对望许久，她的眼底渐渐泛红：“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出任务去了？”
“过年了，该回家了。”
“过年？对，过年了，好多年过去了。”她眼中一时清明，一时又好像仍糊涂着，“你怎么在照顾自己啊，才去前线两年，怎么头发就白了这许多？”
“……”男人的喉头已经有些哽咽，却决不愿让人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哦，饭菜都做好了，先，先坐下，边吃边说吧。”
“……这就吃饭了？是不是还少了……”
什么……
何致知终于醒了，只是还有些不认人，何老夫人来了医院接儿子回去过年。两人相互扶持着蹒跚走出医院的背影，在晦暗的天光下，显得有些萧瑟，但好歹还能和儿子回家团圆，这又何尝不是不幸中的万幸。
杨辰浣站在病房窗前，久久没有离开。
“这个人的一时冲动，改变了你一生的轨迹，而你还不得不竭尽所能救他。”身边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丁队！？”
“把昏迷不醒的何致知送来的第一天，我就在你脸上看到了那样的表情，我猜得对是不对呢？”
“……哈……”震惊半天，杨辰浣终是低头，笑叹出声，“是啊，你说的没错。头天晚上，护士慌张跑来说那家伙颅压突然升高时，我甚至想就那样拖拖拉拉不去救算了。……是不是很差劲？”
“我能理解，这大概是人之常情。”杨辰浣微微张大了眼睛，丁弈并没有看他，只是望着窗外继续说，“不过，最后你还是把他从鬼门关救了回来，不是吗？”
“那大概也只是出于我的私心，他也许是唯一能找出当年事情真相的人了，我无论如何都想搞清楚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么你有办法让他恢复记忆了？”
“我不知道他是外伤导致的暂时性失忆，还是因为害怕而产生的选择性失忆。我只能尽力试试。”
……
目送何家母子驱车远去后，丁弈没有立刻离开医院，而是去了特别看护病房。来到病房前，他却又犹豫了。房中传来呕吐声，参杂着韩荻慌乱的声音：
“爸爸！你很难受吗，我去叫医生……”
“不，不用！小荻，这是化疗会有的反应，爸爸吐吐就习惯了。呵呵……噁……”
“爸，都这样了，你怎么还有心思开玩笑……呜呜……”一像性格好强的女孩终于忍不住哭起来。
“好啦，爸爸没事，别哭了。”
“呜呜……你别骗我了……我都知道……呜啊啊……我好害怕……我不要……不要……呜哇哇……”
“要知道，无论是谁，这都是迟早的事。就算我没有生病，没有被抓，那一天也一样会来。”
“不，这哪里一样，根本就不一样！”
“只不过对你来说，这个年纪就要去面对，确实太早了些。”
“呜呜……呜……”
“你过了年就17岁了，已经长大了。要学会坚强起来，独立去面对自己的人生。”
“不，我不要，我不想一个人，我做不到……爸爸，别离开我……”
“爸爸也不是无所不能啊，有些事情我也改变不了。未来就只能靠你自己……”
“别说了，别再说下去了！”韩荻哭着跑出了病房，躲在一边的丁弈原也打算悄悄离开，想不到房中传来韩乘风的声音：
“既然来了就进来喝一杯。”
“喝……什么！？”此时的丁弈已忘记了自己不想暴露的初衷，一个箭步冲进了病房，“你这样的身体怎么可以喝酒！谁……谁这么大胆子，给你那种要命的东西？”
“哈哈，当然不能明着要，他们又不傻。所以我跟小荻说想吃醉鸡了，她今天给我带来不少好吃的。醉鸡必得浸在汤汁里才好吃，那好歹也是陈年花雕。”韩乘风嘻嘻笑着，一边已用勺子将醉鸡中的酒汤尽逼出到面前放着的一个小杯子里。丁弈还来不及阻止，他已经拿起杯子喝下一大口。
“啊——这味道真好，好久没尝到……呃……呕……”可是酒没品到一半，他便痛苦干呕起来。
“你简直疯了。”
“呵……哈哈哈……爽……这才够爽……噁……”韩乘风忍着干呕，也不顾额头冒着冷汗，再次端起了那杯酒。
“够了！不能再喝了！”丁弈终于回过神来把那一小杯酒夺过，仰脖子喝了个干净。
“喂，你！也太不讲情面了，这可能是我最后……”韩乘风没有把话说下去，但两人都知道那隐去的后半句是什么，于是谁都不说话了。
直到过了良久，丁弈才转移开话题：“……你怎么知道我在？”
“刚才注意到门缝下面暗了暗，除了你还有谁来了又不敢进来。”
“啊——”丁弈不禁苦笑，“你一直都洞察敏锐……怎么可能察觉不到……所以，那个时候你是不是也……”
“喂，我叫你进来可不是让你来纠结过去那些事情的，……答应我一件事。”韩乘风语气一转，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丁弈也感受到气氛变化，停下动作，转头正视韩乘风。两人默默许久，韩乘风才再次开口：
“不要忘了小荻，今后，也请你记得偶尔关心关心她。她如果不小心又要走上歪路，记得拉她回来。”
“……为……什么是我……你明明还有更亲信的人可以托付。”
“没有了啊，那些人都是跟我一样的人。”
又是一阵沉默，丁弈呐呐说道：“可她现在恐怕恨我恨得要死。”
“记得当初你就是从救了小荻开始，一点点获得我的信任。小荻那个时候才11岁，可以说你看着她度过了整个青春期。她很依赖你，也很崇拜你。她现在那些幼稚的表现，只是因为还过不了自己心中的那道坎。
“你也知道，虽然她有我这么个毒贩老爸，但是个本性善良的孩子。我一直都在努力让她远离那个世界，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可现在那份恨，我不知道会带她走向哪里。
“替我阻止她。”
“我不知道会不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至少到目前为止，你做到了很多看上去不可能的事。”
丁弈没有再回答：呵，你以为我已经轻松地将生活拉回正轨了吗？可是，连我自己都不确定这些年的卧底生涯，究竟在我灵魂深处蚀刻下了什么……
杨辰浣结束了今年最后的收尾工作，回到医院宿舍，想到在这座城市他已经没有家了，他不觉自问这个形单影只的宿舍是不是能算一个家？这时他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个保温袋，打开袋子里面是个还热腾腾的八宝饭，是记忆中的香味。那是小时候过年时妈妈的保留甜点，他还记得最后一次全家团圆的除夕夜，妈妈和琴姐姐一起在小厨房里做八宝饭，妈妈把豆沙刮在琴姐姐鼻尖上，全家人的笑声是那么开心。
他追出宿舍楼门，大喊着琴姐姐你出来，我知道你在那儿。
可是没人回答他，仰头环视千窗万户亮起的灯光里，人们都已经围炉吃起了年夜饭，大体不会有人听见他声嘶力竭的喊叫。
“啊——我转到，转到杰克了！！”
福利院的年夜饭永远都是热闹的，而今晚席间的吵闹里似乎比往年更多了几分不同。山人直觉得被女孩子们兴奋的尖叫声震得耳膜生疼，心里便开始有点后悔，为什么开饭时没有坚决让这个人坐得离自己远一点，而是习惯成自然任他坐在了身边。
下午去医院看过小飞后回到福利院时，杰克就已经在那儿了。山人这才省起早上纸条上的留言“晚些时候见”，原来是这个意思。杰克带来了大包小包的礼物，还特别有耐心地陪着孩子们一起准备年夜饭。于是这个下午，虽然仍有许多心事盘桓在山人心头挥之不去，虽然不曾像孩子们那样开怀大笑，但他恐怕不得不承认，因为有了这个人的身影始终在视线可及之处，他过得很开心。
只是附带头疼的是，仅只是一个下午，这家伙就收获了一群迷妹。只不过穿着昨夜留宿时找给他的那身T恤、帽衫，刘海也没用发蜡抓到脑后，这家伙却反而更受欢迎了，什么嘛。
“……要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虽然这样闲适慵懒的杰克自己也已见过很多次，可是在家里以外的地方，和别人一起看到，总觉得哪里不太舒适……
“……还是真心话好了。”
“啊～～”听杰克这么说，一群思春期少女们激动地再次尖叫起来。
“唉唉，都别跟我抢，是我转到的，这个问题必须我来问……”女孩犹豫半天，紧张又羞涩地提出的问题是“有没有女朋友”。
哈，果然不出所料。山人托着下巴，已经对答案没有了太多期待。
“现在没有。”
“啊，真的吗？”
“你这么帅，不可能吧。”
“骗人！肯定没说实话……”
杰克一个平淡无奇的答案，又一次引得全场炸锅，他倒好，竟还笑意盈盈有心火上浇油：
“……但是，有喜欢的人。”
唉？有喜欢的人！？山人心头一跳，蓦地转头，却见杰克似笑非笑扫过全场，最后目光正落到他脸上。只不过孩子们争先恐后的问题，很快引开了两人之间的视线。
“啊～～讨厌，你怎么说话大喘气？”
“唉，要不要这样让人心情大起大落啦……”
“那你喜欢的人长什么样？”
“他……头发、眼睛、鼻子、嘴唇……都是我喜欢的样子。”
“啊，你好诈，这不是说了等于没说嘛。”
哎～山人默默扶额，心中暗骂这家伙干嘛自己引火上身，没得害他也会跟着遭殃……于是下一秒他就成了那条被殃及的池鱼，还真是应了那句怕什么就偏偏来什么：“山人哥有没有见过那个人？你们不是关系很好？”
山人傻眼，正不知该如何回答，不想杰克竟还落井下石，补上一句：“他有见过哦。”
“真的吗，真的吗？快说说那个人什么样？”
“我，我哪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个！？”明明这些问题事不干己，可山人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来由地心跳加速。
“啊，难道可能的人选还有很多吗？”
“杰克原来这么花心？”
“喂，你小子别造我谣呐，我很专情的，你不知道吗？”
“山人哥，你别打马虎眼啊，你肯定知道吧？快点给我们说具体点啦！”
“算了算了，你们还是别问他的好，像他那样的榆木脑袋，大概也不会注意到。”
“哈哈，你还真的很了解他。这方面，山人哥一向都很后知后觉。从高中到大学，每到周末放假，没少有女生借着学习的名号来找他，只不过他每次都很不解风情就是了，真的一本正经在那儿教人功课……”
“哦，是吗，都有些什么人？”
“喂，根……根本不是你们说的那样，不准告诉他……”
“哈哈，不是你紧张什么？”
“说说有什么关系嘛，我记得有一次有个姐姐临走塞给他一盒爱心巧克力……”
“我看见过一个漂亮姐姐，每次抬头看山人哥的时侯脸都红红的……”
“真的，他就是什么反应都没有，看得人好捉急……”
“呵，林山人，可以啊，这么多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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