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镇很小,闲话不消一个下午就可以传好几个来回。
那些话被七八双舌头各自嚼过一遍,又分出去二次加工一下,原本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也会变得七扭八拐,添了一些不可说的旖旎味道。
她们说童家当年考大学飞出去的女儿被人骗财骗色,未婚生了个孩子,还有脸带回来让爹妈养。
也有说她是在外面给人当金丝雀,妄图靠孩子上位,结果生下来是个女孩,精神失常被抛弃了,才不得已又回来她们这穷乡僻壤。
还不到七岁的童弋祯听到了,却生不出反驳的勇气。
那时候童弋祯才来不久,外婆仍是对她很冷淡,每日除了三顿饭食不管其它。母亲则把自己关在阁楼里不分黑白地整理父亲留下的曲稿,那些都是他猝然患病离世留下的心血。
妈妈曾对她说,爸爸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音乐家,他对音乐的爱深入骨髓,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
小小的她从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她的爸爸在一所很大的音乐学院任职,曾经她们一家三口住在学校分配的教师公寓,每天傍晚,爸爸会牵着她的手在学校的绿茵下逛逛。
爸爸会随身携一只小口琴,有风的傍晚就立在湖边的凉亭里吹上几首曲子。
有时候动人的旋律会引来几个碰巧路过的学生,她们驻足停留一会留下真心的赞美,爸爸便笑着点头致意,和他站在舞台上致谢时并无二致。
时间久了,大家都知道作曲系的邵老师会在凉亭随机演奏,傍晚变得越来越热闹,越来越动听。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童弋祯学会了舒伯特的《小夜曲》,爸爸为她调好琴弦,轻推着她的肩膀让她站在凉亭中央:
“这是我女儿,她刚学会一首曲子,如果你们愿意,或许能给她一个表演的机会吗?”
童弋祯小小的手心在冒汗,在听到周围几声温声的鼓励后,却一下安静下来。她架起琴键,拉完一曲,周围响起彼伏的掌声。
她第一次感到被幸福包裹时会眩晕,童弋祯学着爸爸的样子同她的观众们致意。
“爸爸,以后我也想站在舞台上表演,和你一样。”
“为什么。”爸爸蹲下来认真问。
“因为…因为好听的曲子能让大家开心。”
童爸听到这个回答倏尔一笑:
“没错,音乐是能让人感到幸福的东西。爸爸很期待我的小公主站在大舞台上演奏的那一天。”
“那…我也会像爸爸妈妈一样厉害吗?你会为我鼓掌吗?”
“会的。”
童爸轻抚了抚她的头,将她因汗水浸湿的额角发丝别到耳后:
“爸爸会永远为你骄傲。”
再后来,春天过去,一场突发的哮喘将她爸爸一起带走。
小弋祯从父亲那里学会的最后一首曲子也就停留在那首《小夜曲》。
他一走,再也没有人为她骄傲。
她记得自己和妈妈守在医院的第二天,从很远的地方来了一些人,她们穿着黑色的衣服。妈妈说那个带着黑色纱帽的优雅老妇人就是她的奶奶。
妈妈告诉自己,要乖要懂事,要讨她们欢心。
小弋祯透过纱幔,看到奶奶身上肃穆的黑裙和枯槁的脸,却被吓得躲在妈妈身后不敢动。
她看到那双浸着时间痕迹的浑浊眼睛蓄着泪水,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奶奶”
对方充耳不闻,伸手甩一掌在妈妈脸上:“衰星!”
小弋祯的脑袋嗡嗡作响,她挡在妈妈面前攥紧拳头:
“不许你打我妈妈!”
黄颖慧垂眼看着那个还不及大人一半高的小女孩竟鲜少生出些兴趣,她蹲下来,身边立刻有其他人将尖叫的母亲拉开。
“你是弋祯。”
小弋祯被她凌厉的眼神吓到,开始控制不住打嗝,身体却仍旧没有挪动半分,保持一副僵硬攥拳的姿势。
黄颖慧带着手套的手指轻抚上她的脸颊,童弋祯被蕾丝蹭的有些痒,刚要躲开就感觉那只手捏住她下颌开始用力,直到将她的脸固定在一个恰好可供鉴别的角度:
“可惜,你生得唔似爸爸。”
童弋祯很抗拒这种被动的姿势,却奈何不了成年人和孩子之间的悬殊力量差,只能用眼睛瞪着她。
黄颖慧似乎是对她的表现很失望,冷嘲:
“同你阿妈一样嘅眼神。”
她的儿子从来不会用这样富有攻击性的眼神看着她,她的儿子从来都是那么温和谦逊,不会露出这种毒蛇一样的眼神。
黄颖慧不明白她的儿子怎么会背着家里娶了这样的女人,又生下这样的孩子。
从长相到性格,没有一处像他。
“不许你打我妈妈!”
童弋祯像只被逼到崖边的幼兽,露出她还没长齐的獠牙。
“我不可以打吗?”黄颖慧故意切换成她更容易听懂的国语:“那你来告诉我,爱上自己的老师是不是很恶心。”
童弋祯仍旧在打嗝,她的眼神却已经失去了锋芒,心里反复嚼着那句话。
“你妈妈本来是你爸爸的学生,她们之间相差十岁。她却因为自己的贪婪爬上我儿子的床,还生下了你。”
童弋祯心里被什么东西狠狠戳了一下,周遭好像突然变得安静,她听不见母亲的尖叫,也听不到其他人的哭泣,只愣愣看着眼前那张并未见到太多衰老痕迹的脸。
她看错了,这双眼睛里盛着的,除了悲伤之外还有恨意,她觉得自己好像懂了一点,又似乎什么也不懂。
原来家人之间,也会生出这种复杂的恨意吗?
她想起小时候问爸爸为什么别人都有爷爷奶奶,她却没有。
爸爸当时沉默了好一会才抚着她的头说:
等弋祯长大了,学会很多复杂的小提琴曲就带着她和妈妈一起去香港看爷爷奶奶。
那爷爷奶奶会喜欢我吗?
会的,我们是家人,家人就是相互支撑的存在呀。
那我要早点长大,快点学曲子,这样就可以早点见到爷爷奶奶啦!
黄颖慧似是终于在那种生涩稚嫩的脸上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用手指抚去小弋祯眼角的濡湿:
“知道吗?那是世界上最恶心的事。和自己的老师,和自己的兄弟姐妹,都是不可以的。”
“那是违背纲常,很不堪,为人不齿。”
此后多少年,这句话一直噩梦般缠绕着她,裹得她自觉低人一等,勒得她无法呼吸。
那天之后,她跟着母亲颠沛流离,先是住在爸爸香港的家,后来妈妈带着她流连在各个出租屋。高等音乐学府的优秀毕业生,却在香港找不到一份那怕是教幼儿音乐启蒙的兼职。
走投无路时,她们来到坊镇,妈妈说这是她的故乡,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小弋祯没有问外婆会不会喜欢她,从她踏进小院的那天上午,她听到了属于自己身上的新标签——拖油瓶。
她听懂了镇上日渐盛嚣尘上的流言,她只好当作不懂的样子,要把眼泪藏在眼睛里。
只有徐稚闻愿意每天带着她玩,不会嫌她出身恶心,不会觉得她是累赘。
徐家的小院好温暖好温暖,不管她什么时候拜访,总有热乎乎的饮料,那是用速溶的橘子粉冲出来的小甜水,入口有些甜的过头,比不上从前爸爸为她卖的花哨饮品,没有香港旧宅里惊鸿一瞥的丝绒蛋糕惊艳。
可她彼时彼刻端着那杯橘子水,千金不换。
……
自从在徐稚闻家住下,童弋祯明显感觉自己的生物钟都被调整好了,早睡早起,连带月经都规律了。
从前她自己住,晚上回来得晚些,要么凑个膨胀神券吃外卖,要么自己煮个加蛋的方便面就对付过去。睡眠也不规律,赶稿的时候常常要熬通宵,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采访准备,白天来不及做就全部堆在夜里。
白天没玩过瘾的部分,也全部压在晚上那几个小时,一两点睡是家常便饭。
过度消耗的睡眠会在次日早上强烈反弹,她就撑着打架的眼皮去报社楼下点一杯拿铁。
这是她对咖啡包容的极限,童弋祯不喜欢苦的东西。身边的不少同事喝茶或是美式,可她受不了美式的苦味,也没有控制体重的需求,拿铁改燕麦奶是她的最爱。
可是搬到这里,她的生活习惯被一件件打碎重组。
徐稚闻一如既往地自律,他在七八点做好饭菜,一般是两菜一汤,有时候来不及就煮意面和沙拉。吃过饭他会看一阵文献后才去洗漱,一般最晚在十一点前就熄灯睡觉了。
童弋祯很有寄人篱下的自觉,十一点后尽量控制自己不发出声音,工作不忙的时候躺在床上刷一会手机就睡着了。
第二天有徐稚闻顺路捎一段,不必再挤地铁。
她的生活里多了一个男人,她并不讨厌,相反多了一些轻松。
徐稚闻确实和从前一样,是个正人君子,除了日常生活的交叠,她们像合租室友一样,大部分时间仍旧交给工作。
她们彼此都把握着那个微妙的界限,不去过多触及私人的界限,自然也无寻常兄妹的亲昵和热闹。
四月底,童弋祯做了几件比较大的新闻,社里新锐记者的评选也出了结果,她成功入选拿到了一笔丰厚的奖金。
晚上她做东,请了报社的几个同事去吃烤肉。
这群人平时在报社里正经惯了,到餐桌上还放不开,新来的实习生提议大家喝烧酒划拳。
几巡酒过肚,大家才打开了话匣子。
童弋祯原本就不太能喝酒,偏偏今天她得奖几乎每个人都敬过她一杯,饭局还没过半就已经喝得七荤八素,借口尿遁。
厕所里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激得她头昏脑胀,才吐了几口,口袋里的手机就震动个不停。
她打开,并没有备注是一串她烂熟于心的数字。
“还不回来。”电话那头语气平常,童弋祯却听出些隐隐的不悦。
她叫了声:“哥哥。”
因为酒精的作用,发音粘连。
徐稚闻关掉火,单手解开围裙,取了件外套出门。
“喝酒了。”
“嗯。”童弋祯笑:“一点点。”
“我得奖了,厉不厉害。”
童弋祯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过话,徐稚闻喉咙一紧,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发出一声轻哼。
“厉害。”
他想象着童弋祯此刻的样子,唇角微微牵起。
“你在哪。”
“哥你要来接我吗?”
童弋祯不小心打出一声酒嗝,下意识捂住嘴巴,缓了半天才醉醺醺道:
“我自己回去也行。”
“是吗?”
徐稚闻发动车子,嘴上却硬:
“我怕某人找不到家,在大街上耍酒疯。”
童弋祯酒劲上头,不能思考他话里的意思,嘿嘿笑了笑,在说话时语气里却藏着压不住的委屈:
“那你来接我,我要回家,不要去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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