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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萌动(二)

阮安自己的衣服都没顾上拿,就被华东霆一路拉出去,塞进了汽车。

他把她塞进了副驾驶的位置,对她说:“咱们接下来,要去个地方晃一圈。”

车子朝外滩方向开去,阮安坐在华东霆旁边,脑子里一直想着刚才听到的内容。

高宝琳是闸北帮派大佬的宝贝女儿,身份特殊,高家小姐要参加的名媛游艺会,届时一定有商务印书馆的人参与,如果自己也能混进去,就可以借机与商务印书馆的人结识,通过侧面先打探一下陈先生的事情,最好能找到陈先生的熟人朋友。

陈先生的那块怀表,还有怀表里藏的东西,她需要交给能放心的人,想必,陈先生也希望如此。

她断不可辜负他的苦心,更不能将他用命护着的东西,落入旁人之手。

就这样一路上想着有关陈先生的事情,华东霆将车开到了市政厅,今晚那里有酒会,上海滩洋行里的大班们,以及租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汇聚一堂。

市政厅旁边就是永安百货和新新百货大楼,相比闸北此刻的萧然,这里就繁闹的多。英国人和美国人带着盛装出席的女伴,几乎都是西洋女子,穿着西洋样式的晚礼服,东方女性几乎没有,所以阮安一露面,就成了焦点。

一道刺目的闪光,令她下意识遮挡住脸,华东霆快步而来,俯身在她耳畔说:“没事,是记者在拍照。”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阮安隐隐动怒,触目所及的一派盛世光景,每个人都跟没事一样,仿佛前几日发生的那些流血事件不存在。这里歌照唱,舞照跳,马照跑。

原来今晚这个酒会,就是为了过阵子跑马准备的。

上海的赛马活动,自1843年开埠以来便有,也算历史悠久,分春秋两个赛季举行,春季固定于每年5月,每季比赛四天。

说是比赛,其实就是娱乐,或者说全民赌博。这项本为西人的活动,随着商贸大肆风行,引得无数国人瞩目,纷纷跟着投注。

如今上海滩各洋行的大班们腰缠万贯,涌入无数新贵,还有欧洲各国的老钱们,让这项赛马活动炙手可热。做为江南财阀世家,最早从事洋务的华家,自然也是跑马会其中一员,拥有自己的赛马参赛。

但阮安对此毫不关心,更没有兴趣,只想快点离开。

华东霆看得出来,他让阮安稍安勿躁,他们俩必须在这些人跟前晃悠一圈,尤其是阮安,必须让别人知道她今晚是在这里。

酒会在市政大厅里摆了自助冷餐,阮安可不想待在他身边,拿了些吃的,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呆着。

“阮小姐?”

没想到这里还有人认识她,阮安诧异的回头,是教会的威廉姆斯夫人。

除夕那天,阮安曾陪赵爽去贫儿院送东西,并把她的构想告诉给了威廉姆斯夫人,受到威廉姆斯夫人的喜爱,并牵头带领贫儿院的女孩们着手。一晃,两三个月过去了,变故陡生,她们再没见过。

“想不到今天会在这里遇见你,哦,阮小姐,你可真美丽!”威廉姆斯夫人两眼放光,双手按在心口上,“前几天我还在担心你跟赵爽,能在这里见到你可太好了,赵爽怎么样?”

阮安无法回答,怕引发不必要的麻烦,只含糊道:“威廉姆斯夫人,见到你,我也很高兴。”

“天呐,你这身东方样式的衣裳,可真美!你就像一枝含蓄的东方玫瑰!”威廉姆斯夫人已经被惊艳到无以复加,“上次你说的,钩裙子的事情,我们已经尝试了,就等你跟赵爽去看一看。我觉得这是一次了不起的尝试,我们按照你提到的花样,款式钩出来,果然很好看,可是有一个问题……”

阮安了然道:“怎么推入市场的问题?”

威廉姆斯夫人连连点头。“毕竟是贫儿院的女孩子制作的,没有任何的影响力,就这样拿出去义卖,没有太大价值,也很难被认可。”

阮安认可的颔首。

“你也知道吧,教会里像我这样的女士,年纪普遍比较大,都是跟着丈夫到的上海。在教会里做些事情,既是我们的信仰,也为打发时间,找点事做。贫儿院里做的东西,大多也都是我们自己,或者其他一些夫人买回去。可你也看到了,像我这样的身材——”威廉姆斯夫人摊手耸肩,懊恼自嘲,“我们走在马路上,看起来就像一群非洲的河马,在慢吞吞的迁徙。那样的裙子,要是穿在我们身上,上帝啊,我不敢想象!”

阮安失笑道:“所以,我们要想通过这件事,改善贫儿院孩子们的生活,就必须找有影响力的人推出,一炮打响。”

“亲爱的,这就是我想说的!”威廉姆斯夫人说,“我有一种预感,那样的裙子,只要找到合适的人,合适的机会推出去,一定能够引领潮流。”

“好,让我想想看。”

威廉姆斯夫人激动的拥抱阮安,然后才想起来问:“你今晚是跟谁一起来的?”

阮安逡巡着华东霆的身影,忽然,她在自己斜对面的角落里,看到了一个不想看到的人。

小王爷玉璋,穿着西洋式竖领对襟长尾礼服,缀以金线刺绣宝相花,半长的头发全部拢到脑后,露出一整个俊逸的脸庞。他这身亲王礼服,让他的外表和气质,无不透露出一种独特的贵族气息,以及东方男子特有的美感,格外吸引西洋女子青睐,都聚拢在他旁边。

还有几个洋人围着他,正在愉快的交谈什么,阮安生怕被玉璋发现了,连忙往暗处藏。幸而华东霆这个时候也走了过来,威廉姆斯夫人识趣的告辞,并叮嘱阮安不要忘记她们的约定。

“什么约定?”华东霆端来一杯香槟递给她,低头审视她略有些异样的神色。“你怎么了?”

“可以走了吗?已经太晚了,我家里人会担心。”酒会这里也有不少记者,阮安实在不想再上一次头版头条,成为众人的谈资。

华东霆便将香槟搁下,带着阮安往大厅外走。

这里名流众多,华东霆又一向低调,即便来了,也没怎么与人热络,只是在这里转了一圈,与相熟的几个人打了声招呼。

两个人并肩走出市政厅大门的那一刻,本正与人相谈正欢的玉璋,突然朝着他们的方向望了过去。

随后,他的视线,长久的锁定在阮安背影上。

玉璋唇角缓缓露出一个笑意。

……

回去的一路,阮安照旧保持沉默。到了安祥里,车子刚停下,她就毫不迟疑的推门而去。

华东霆在后面叫她:“你就这么走了?”

阮安愣了愣,才想起来,“衣服明天我会还给姚师傅。”

“不是这个。”

阮安想了想,又说:“我会洗干净,熨好了再还回去。”

“衣服给你穿了,就是你的,再还回去,姚师傅会发火。”华东霆说,“阮安,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我们之间缺乏沟通,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我们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他把姿态放到很低,拿出十足诚意,并不逼她,只想给自己换取一个机会,可阮安不为所动,态度坚决说:“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聊的,也不需要沟通。”

见她这般,华东霆也不恼,好整以暇的问她:“杂志社关了,你今后怎么打算?我之前的提议,还记得么?”

阮安淡淡看他一眼,不再回应,只说:“华先生,谢谢你送我回来,好走不送。”

说罢,她就那么走了。

华东霆胳膊肘撑在方向盘上,十指交叉,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入弄堂深处。这时,车窗外面冒出来一个人影,站在车外向华东霆恭敬俯身。

从前头马路到安祥里,还有一段小路,这两边是没有人住的。此时也快午夜了,整个弄堂静悄悄的,各家的灯也都熄了,这边没有路灯,只有她鞋子落在青石地面上轻微的响声。

这半天功夫,已经让阮安筋疲力尽,拖着沉重的身子往里走,抬眼望见石库门上,安祥里三个字的时候,猛然惊觉两边暗里,有些影影绰绰的人形。

阮安脚步陡然顿住。

石库门两边,走出来十几个黑色袄裤的男人,从这些人后头,缓缓走出来一个穿着西装戴礼帽的年轻人。

这些人的装扮她很熟悉,这是帮派的人,就在不久前,她刚跟着华东霆在郊外抛尸,他们怎么会这么快就找上来了?

“你就是阮安吧。”

阮安盯着他,没有回应,脚下却是往后退了一步。

石库门上一盏铁皮吊灯,灯光昏暗,年轻人在灯下慢慢抬起脸,帽檐下并看不清长相,只觉得他面容阴郁,仿佛笼着一层无法逾越的黑暗。

他缓缓点头,很是确定。“看来就是你,带走——”

一句废话都没有,扬手一招,后面那些帮派份子就冲过来抓人了。

就在他们的手,即将碰到阮安的时候,一双手分别抓住两人胳膊,顺势一扭,骨骼错位的声音,还有两人的惨叫声,在静夜里格外瘆人。

接着,两个人倒飞出去,重重砸地。

华东霆站在阮安身后,与打头的西装青年迎面对视。他比对面的人高了半头,什么话也不说,面沉似水,浓眉利眼中,自带迫人的威压。

“你是什么人?”对面之人的声线,很是阴冷。

“这话该我问你。”

刚才被华东霆一脚踹飞的其中一人,捂着错位的胳膊,从地上爬起来怒吼:“连我们六哥都不认得,瞎了你的狗眼!”

华东霆冷冷看他一眼,那人顿时失声。他那双眼,似乎天生就能震慑人。

“在下宋鹤卿。”年轻人看出来,眼前男人怕是不寻常,“阁下是?”

华东霆可不会回答他,只问:“为什么抓她?”

宋鹤卿被人当面质问,阴冷的眉眼微跳,强忍着没有轻举妄动。“她是这次暴动头目的同伙。她是漏网之鱼,她的同伙已经被正法,我们必须带她走。”

此言一出,阮安整个人打了个激灵,是他们抓走的赵爽!

“必须?”华东霆没什么温度的笑了,“谁让你们抓人的?你们好像没有这个权限吧,谁给了你们这个权利?”

他这种问话,一副上位者的姿态,让宋鹤卿不舒服的晃了晃脖子。

“你问的太多了。”他烦了,手向前一挥,下面一众帮派的人就一拥而上。

华东霆冷眼看着,脸上的神情一点都没变,伸手握住阮安的手臂,将她拉到身后,那意思不言而喻。

这就是要动手了,宋鹤卿看不出华东霆的底细,但他并非一个鲁莽的人,看华东霆的样子,只怕有些来头,但这个人在闸北,好像还是头一回露面。

出于谨慎,宋鹤卿强忍着说:“朋友,识相一点,在闸北这地界上,我宋鹤卿想要什么,没有人能拦得了。我们也不是有心为难,只是这人,我肯定是要带走。”

华东霆懒得再废话,握着阮安的胳膊,就那样冷淡的注视,但他的眼神分明又告诉宋鹤卿,他没把他放在眼里。

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驳面子,宋鹤卿晃着脖子,咬牙发狠,缓缓从后腰拔出一对乌沉沉的铁棍。

华东霆认得那是特制的手捎子,又叫做铁连枷,每根分为长短两截,能够借力甩力。尤其他手里的,短的捎子不是棍子,而是开了刃的尖头四棱形。甩人身上,顿时就是皮开肉绽,还能做匕首,动起手来,令人防不胜防。

随着阮安跟华东霆被人围起来,宋鹤卿手里的两根手捎子越转越快,越逼越近,阮安不禁握拳,华东霆感觉到她的紧张,握着她胳膊的那只手捏了捏,似乎是叫她放松些。

她侧首看他,只能看到坚毅的下颌,说不出的凌厉。眼睛那么黑,那么深邃,教人看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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