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昇十五年秋，喧阴郡柳府。
肤如凝脂的粉衣少女坐在绣架前，收拢针线，小心翼翼地包好刚绣完的华美嫁衣。
如云墨发上只斜插了一根小小的白玉簪，更衬出她肌肤白嫩如霜。
她面容沉静，步伐急促。
带着小丫鬟心巧穿过花团锦簇的园子，绕过长长回廊，踏进蘅院。
丫鬟们在院里穿行，进进出出收拾箱笼，要把院内搬空似的。
只右侧厢房安安静静没人往来。
厢房门前立着的心慈来回踱步，瞧见粉衣少女进院眼前一亮，忙挑开白玉珠帘和轻烟纱罩。
“秋弗！你回来了。”屋内两个面色焦急的女子将她迎了进去。
她快步走到床边，床上躺着一个拧眉闭眼的小小少女，小脸煞白，睡得并不安稳。
秋弗理裙坐于床侧，轻抚五娘子额头。
还好并未发热，她声音极轻，对身侧的翠草和榴花道：“娘子怎么突然病了，请大夫了吗？”
穿碧裳的翠草担忧地说：“许是昨日天气转凉，娘子踏秋回来受凉了。”
“大夫人现下忙着收拾行李，娘子不愿添麻烦，说什么也不肯请大夫，只说捂捂汗就好了。”榴花补充道。
秋弗接过帕子轻拭五娘子额角流的虚汗。
五娘子即将前往外祖家久住。
瞿夫人不日也将随夫外放三年。待三年后回来，五娘子也要及笄成婚了。
故这半年，瞿夫人把五娘子搬到蘅院同住，以全这段名为伯娘侄女实为半个母女的缘分。
而五娘子去外祖家，秋弗作为大丫鬟并不跟随，她会直接离开喧阴。
因此她不免担心离了她其他丫鬟能否照顾好五娘子。
翠草榴花是自己带出来的，本再妥帖不过。
可不亲眼看她们独当一面，终究放不下心。
且她还要忙着绣嫁衣，每日往返于蘅院和五娘子的了知院。平常不过两个时辰，这十日来由于嫁衣收尾，一日要花四五个时辰在绣房内。
这两重原因下，才全权放下，将五娘子托给其他丫鬟照顾。想着若她们哪里不周自己也好提点。
想到这秋弗轻呼口气，后悔不已，不知怎地就照顾病了？
她将翠草榴花带到对角窗下，用极轻极小的声量问道：“天气转凉，出门没给娘子穿厚衣吗？娘子踏秋生了汗，有没有换衣裳？娘子身体一向健康，何至踏个秋就病了。”
是不是自己从前教少了？怎么小事上出了错漏，秋弗只愁剩下的日子太短。
“还有，娘子病了，说不请大夫你们就从了，小病熬成大病怎么办......”
“秋弗...”
“诶！”秋弗走到床边，柔声回应。五娘子缓缓睁开眼睛，面带委屈扑到她怀里。
“秋弗，你别说她们了...我没病，你刚进来我就醒了，我让她们框你的......我不过饿了两顿。”
五娘子声音越来越小，说罢哭了起来：“我只是不想让你走，秋弗，你能不能不要走，我不要你走......”
秋弗红了眼，真相竟是如此，忍不住流了眼泪。
看着床上一大一小相拥而泣，翠草和榴花眼里湿湿的，对视一眼退了出去。
照顾五娘子五年，看着五娘子从小兔一样的羞怯小娃娃长到现在亭亭玉立的小少女，自然是不舍的。
可不舍又能怎么办，五娘子有她的路要走。
秋弗也有自己的路，她没法一辈子做个丫鬟陪在五娘子身边。
她边垂泪边哼着从前哄五娘子的小调，轻拍五娘子的脊背，直到五娘子不再哭泣，只偶尔抽噎。
她带着鼻音缓缓给五娘子讲菱河，讲河岸新绿平原上参差的野菜，讲一望无垠的芦苇随着秋风摇荡、飞舞，讲傍晚水田里池塘里随处可见的粉白荷花，碗大的广玉兰猝地从枝头落下砸小儿脑袋，山茶和栀子相继开放，小径边的水仙白花黄蕊清新可爱......
讲她不得不回去的理由。
“秋弗，你会给我写信吗？”五娘子似是想通了，肿着眼睛问。
“会的，一定会的。”秋弗承诺，拿帕子抹了泪笑道：“娘子，嫁衣绣完了，你看看。”
她小心取出包裹里的嫁衣，轻轻展开给五娘子欣赏。
嫁衣繁复,却不显俗气，金线银线绣成的凤凰、金鱼、蝴蝶、五福、牡丹、石榴、时花、祥云等纹样在喜服上次第生长，构成一幅喜乐融融的美好图景。
五娘子眼睛又蓄满了泪花，这是秋弗花了一年给她绣出来的嫁衣，是她见过最美的嫁衣。
“秋弗，好漂亮，谢谢你。”
“娘子喜欢我就安心了，”秋弗柔声道。
这嫁衣是她估量五娘子三年后身形裁制的，到时候若大小有差还有翠草修改，应是错不了的。
秋弗仔仔细细把嫁衣收好。
五娘子从小与舅家表兄定亲，这次去外祖家，虽未言明，但她和五娘子心里都知道，五娘子会被直接留到三年后出嫁。
“娘子，府里只有大夫人珍爱你，如今她也要走了，等您到了外祖家，您的外祖父外祖母那么疼您，日子会越过越好的。”秋弗看五娘子展了愁态，安抚到。
五娘子一岁失去母亲，父亲外放不到半年取了新妇，只觉府里缺不了吃穿，一点也不管她。
柳府祖母喜欢男孙，对女娘只顾表面慈祥，没人提她就当没这个孙女。
好在瞿夫人仁心，还能照看一二，五娘子就这么磕磕绊绊长大。
如今瞿夫人要走了，五娘子如果待在柳府备嫁，岂不是独木难支。
还好五娘子外家要将她接去。
“我只四岁见过溪表兄，不知道他将来回家会不会不喜欢我。”五娘子垂目道。
秋弗知道五娘子舅家小表兄已外出求学多年，但舅家家风很好呀。
“娘子，你这么好，只有鱼目的人才不喜欢你呢！”她一哄，五娘子就弯了嘴角，好哄得很。
哄完她再细细给五娘子分析舅父舅母多疼爱她，表兄自然会以礼相待。
中午陪五娘子进了饭，下午秋弗就待蘅院缝制未完成的婴儿衣服。
瞿夫人身边的阿栗来传消息，说是大夫人要她去一趟育心堂。
秋弗到的时候，瞿夫人正在写信。
她没出声，静静在下首等待。
堂外桂子飘香，有鸟雀惊飞，叽叽喳喳。瞿夫人写完信，晾了两下，折进信封，招秋弗上前把信递给了她，“路上到了芠郡，帮我送到信封的地址。”
“是，夫人。”秋弗把信收到怀里。
瞿夫人看着立在身侧的妙龄女子，感慨不已，秋弗进他家五年了，如今契约将满，已从十二岁的小丫头长成了身形窈窕，肤白标致的美人。
瞿夫人拔下头上的金簪，递给秋弗，看她睁大眼睛，温和道：“收下吧，就当你十七岁的生辰礼物。”此去天高路远，应是再无见面机会了。
秋弗双手接下这只夫人常常佩戴的飞凤金簪，“多谢夫人。”
瞿夫人仔细听了她路上的打算，同她嘱咐行路要细心，又让阿栗拿了四年前约定的盘缠给她，就让她退下了。
秋弗绕过花园，走到回廊转角，一个褐衣人从阴影里冲出来堵在面前，秋弗一惊，皱眉后退几步。
只见一个面带鼠相的男子挡在面前，是三夫人的娘家内侄徐玉晗。
他欲把手里的糕点递给她，秋弗诧异拒绝。
他两掌陡然强握秋弗的双手不放，摩挲道：“这是我在玉糕铺子里买的，你收下。”
秋弗一瞬间懵了，哪来的登徒子还直接上手占便宜？开眼了！她只觉一股被无礼冒犯以致极端愤怒的情绪直冲头顶，使劲挣开对方的手，一个又狠又重的巴掌甩过去把徐玉晗打偏了，冷脸丢了句“请您自重！”后飞速走了，回廊转角传来二房婢子的说话声，徐玉晗没有追来。
徐玉晗身材矮小，若敢继续无礼，她也不怕打不过。府里还是瞿夫人管家呢，闹到瞿夫人那看谁没理！
回去路上秋弗不停甩手，委屈又恶心，心里怒骂不已，只觉平生未曾如此生气过，下作胚子手都伸到未出嫁表妹房里了......
她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消心头的不适，她只知道她一点也不想让不喜欢的人握自己的手，使劲洗了好几遍手才缓过来。
谁知那徐玉晗还不消停，第二日又逮着她，自顾自说什么喜欢她，打是亲骂是爱，要求了老夫人纳她做妾，让她吃香喝辣......
秋弗恶心错愕，全身紧绷。
想到前两月府内宴席上，偶尔发现徐玉晗看她，如今才懂的她感到一股深深的疲惫烦闷，一眼也不想再看到这张脸。
她好厌恶这种自以为是的登徒子。
谁缺他口吃的了？还做妾？我看他是做梦！
秋弗严词拒绝。
以平生未曾有的步伐快速离去。
只觉柳府再也呆不下去了。
回到院里的秋弗仍然气得发抖，好在这次谨慎，衣角都没被碰到。
这贼子不过欺她是个没依凭的奴婢罢了，还威胁她“求老夫人”，以为他若无耻开口要人，柳家碍于亲戚情面不好拒绝，若她卖身契真捏在老夫人手里怕是栽了，万幸她并未卖身给柳家。
秋弗想着五娘子大了，挑拣着把这事讲给她听，好让她对徐玉晗和三夫人有所防备。
五娘子听完又气又心疼，不让秋弗再去了知院收拾行李。
后几日秋弗没再离开蘅院，只求不节外生枝，安稳度过在柳府最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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