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周阅晗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破碎的呼喊,整个人如同溺水者般从沙发上弹起。
冷汗顺着她纤细的脖颈滑进校服领口,空调外机在窗外发出沉闷的嗡鸣。她蜷缩在褪色的布艺沙发里,指尖深深陷进发麻的掌心,直到听见骤然响起的闹铃。
周阅晗疲惫地看着惨白的天花板,心跳依旧紊乱。
原来是梦。
还好是梦……
马上就要上课了。
洗手台镜面映出她泛红的眼尾。冰凉的自来水泼在脸上时,周阅晗忽然想起季凛封总会在盛夏的清晨,把冰镇过的酸梅汤装进保温杯。那些凝结在玻璃杯壁上的水珠,也是这样沿着她的下颌滑进领口,惹得少年无奈地抽出纸巾。
如果没有季凛封,她的人生该是多么惨白。
听说孤儿院里的孩子就像孤舟上的流浪者,为了几口残余的食物争得死去活来,没有人疼爱,却每天都能收到无数同情的或嫌弃的眼神。
他们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
周阅晗这些时间时常在想,如果季凛封没有留下她,她能长大吗?
在理应缀满星光的青春褶皱里,孤独如同寄生在月光下的藤蔓,沿着她的脊椎攀援而上,侵蚀着她的生命。而少年的臂弯围成一座岛屿中,他们交叠的影子里,被暗潮腐蚀的肌理褪去青苔,露出潮水下闪着微光的贝壳,让他们相拥的部分依旧澄澈。
-
五月的阳光像融化的玻璃糖浆,黏在樟树叶间流淌。她踩着树影往学校走时,看见斑马线上涌动着同样去上课的高三学生,他们三三两两,或是独行,手里提着保温桶,里面装的是家人准备好的晚饭。
不知道是谁的保温杯没盖好,油焖茄子的香气混着蝉鸣飘过来。
周阅晗下意识蜷了蜷手指,空荡荡的手里只抓到一把灼热的空气。
-
下午的时间过得格外漫长。
周阅晗下课之后去食堂吃晚饭,路上遇到了高一的班主任老吴。
“吴老师好。”
老吴是教政治的。
高一结束后,他们都升到了高二,但是周阅晗选了理科,老吴还是教文科。
高二的时候,理科班几乎没有文科的课程,只有后来会考快来临的时候,学校临时安排了几节课的特训,她又遇上了老吴。
听说老吴教得很好,他带的班总是第一。
这位总爱把“生产关系”挂在嘴边的中年教师,此刻却像发现新大陆般推了推眼镜:“哎,阅晗,好久不见了。最近成绩怎么样?”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周阅晗扯起一个勉强的微笑:“不怎么样,一直在退步。”
她都快没信心了。
“上次看到你的语文试卷了。不是我说,你的语文成绩拉后腿了,连古诗文的六分都能丢两分。”
周阅晗有些意外。
老吴怎么会知道?他可是教政治的,难不成格外关注了她的成绩?可是她学的理科,而老吴教的文科班,八杆子打不着。
“吴老师,您怎么知道?”
“路过你们赵老师的办公室,正好看到了。你的字迹还不好认?跟小季的一模一样。”
“哥?”
“是啊。以前教小季的时候,我总是把他的作业展示给大家看,答题的正确率高,字迹也好看。”老吴绘声绘色地给她描述季凛封的字迹,“起点一点笔锋,然后带连笔,最后一个字的后面必定有一个点。因为这个我说过他好几回,告诉他最好别写那个点,就算要点也点在草稿纸上,怕阅卷老师给他判多了个小数点。”
周阅晗回忆着季凛封的字迹,他好像是习惯在最后落一个点。
每个收尾处都带着墨色的小尾巴,仿佛这些深浅不一的墨点,就能把时光钉回那些飘着葱花香的傍晚——那时少年端着焦糊的番茄炒蛋从厨房出来,围裙系带在腰间潦草地打着结。餐桌旁,两个小小的人儿并肩而坐,分享着一盘菜。
季凛封不在家,她也不怎么做饭。不喜欢,也没有时间。
还小的时候,季凛封怕她受伤,就把她摁在沙发上看书或是看电视,自己在厨房忙活。
小小的季凛封也不会做饭,拿着作业本,一个字一个字对抄下来的菜谱,一字不落、一丝不苟地洗菜、切菜、炒菜,可一开始做出来的菜也总是难以下咽。
周阅晗不在乎。
哥哥做的饭菜是最好吃的。
周阅晗吃得满脸都是,季凛封就放下吃到一半的筷子,拿了纸巾给他擦。
后来,季凛封的厨艺好了起来,周阅晗反倒夸得没那么勤了。
夸的话说得多了好像显得有些生分。
不管怎么说,周阅晗做饭的时间屈指可数,也正因为有季凛封,她不需要做饭。
哥哥,我想吃你做的菜了,西红柿炒鸡蛋也好,醋溜土豆丝也好,只要是你做的就好。
只要是你就好。
说起来,周阅晗的字迹也是跟季凛封学的。
小时候练字的时候,别的孩子都去外面的书法班,但是他们太穷了,季凛封把所有的钱分成四份,两份是各自长到成年所需要的学费、生活费,还有一份是储备资金,用于突发情况,最后最小的一份,是他们的零用钱。
她看着季凛封把那三份钱存好,然后只留下那最小的一份。
没有收入来源,留下来的钱也不多,他们自然没有钱去上什么兴趣班。
后来,学校大门口挂了一张“少年宫”的牌子,里面短暂地开了几个教室教大家跳舞、素描、书法。
虽然只有短短的两个月,每个星期也就一堂课,但季凛封还是认真学了,字迹从青涩的龙飞凤舞到后来有了点行楷的意思。
季凛封回家,看见她敷衍老师的“杰作”,抽出自己的作业,学着老师的样子耐心教她:“竖钩要像破土的麦苗。每个字都是一个小人儿,得站直……”
老师说,小朋友写字不可以写连笔,所以季凛封又教她把连笔去掉。
上了高中之后,试卷要写的内容太多,一笔一画不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填满所有空白,所以,季凛封的连笔又回来了。
周阅晗就是这样,描着季凛封写完了的习题册和课本,一个字一个字,小学写的乱七八糟的行楷,初中写得清秀隽美,高中又成了行楷,只不过没那么乱了。
她晚他两年,字迹却没晚。
-
最后一节晚自习是物理。
周阅晗盯着黑板上的公式,粉笔灰簌簌落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
她忽然想起来前段时间季凛封告诉她的,到了大学,要学的内容会比高中的复杂很多。
她缠着季凛封要学他学过的,季凛封就给她看了波函数坍缩的概念。
“当我们不进行测量时,粒子同时处于所有可能状态的叠加态。就像装在黑盒子里的小猫,在打开盒子瞬间,生死才被确定。”
周阅晗忽然想起上周来自物理老师的劝告: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别说重点大学,连普通一本都费劲,最差的情况是二本……
她在草稿纸上演算过无数种可能性:40%是一本,35%是二本……她不敢写完。
现实世界不存在既死又活的猫,所有暧昧的可能性都会坍缩成唯一的真相。
到那一刻,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而她,好像该为了那个真相再努力一点点,可是她好累。
大海里沉浮的人不是自己在控制方向,她被汹涌的海水推着、拍打着。
如果有一艘小船,她或许还可以拼尽全力划动船桨,可是她连最后一片孤舟都失去了,她在黑色的海水中被卷进去,又被踢出来。
连容纳百川的大海都不愿意接受她的存在。
一切都离她而去。
走廊传来班主任急促的脚步声。周阅晗看着突然被推开的教室门。
窗外的香樟树在夏夜的微风中沙沙作响,她看到一张走势图。就像没人能阻止波函数坍缩,她也终将看见黑盒子里的小猫——或许当班主任说出“二本”的刹那,手机里25%的可能就会坍缩成100%的泡影,而那个总在黄昏给她发解题步骤的号码,不过是旧时光投下的幻影。
-
走在回家的路上,周阅晗闻到了炒饭、煎饼果子的香味。
煎饼果子的小车前总是大排长龙。
下课早的时候,她也会去买半个煎饼果子,回家之后再从冰箱里拿出来一个苹果当宵夜。
周阅晗绕开喧嚣的人群。
她今天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
她只想赶紧回去洗漱,今天晚上不要学习,不要看见任何与学习相关的东西,洗头、洗澡,然后好好睡一觉。
或许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慢慢变好。
-
周阅晗走到家门口时,后背沁出冷汗——出门前她明明关掉了所有电源,就像过去三个月里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检查插座,反锁防盗门,把季凛封留下的黑色拖鞋摆成向外倾斜45度的告别姿势。
推门瞬间窜出的油烟味令她指尖发颤。厨房玻璃门氤氲着水雾,仿佛有人刚煮过什么,可电磁炉指示灯分明是暗的。她盯着料理台上那滩未干的水渍,形状像极了季凛封教她画立体几何时用的辅助线,蜿蜒着爬向刀架——本该卡在第三格的陶瓷刀此刻突兀地横在砧板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