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还没到我们约定的时间，但是正好我今晚没什么事。何况，我喜欢遵守约定的人。”
屋内的女人提起水壶，往两个竹制的杯子里倒入清水，款款走向二人，“不好意思，住处简陋，只有拿白水招待两位了。”
吉灯伸手接过杯子，笑得温和可亲，“有水喝就够了，哪还有挑三拣四的道理，谢谢。”
落座在旁边的东望也点头示意，她从进屋开始便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但比起这些家具摆件，眼前这位雇主倒更引起她的兴趣。
对方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布料光滑柔软，一看就不是当地产的粗布料子，黑如鸦羽的长发温婉地披在身后，衬得那张脸有种不见天日的苍白病弱。
“两位都是刚从其他地方来伽兰的吧？”屋主人抚平衣袍的皱褶，款款落座，洁白修长的双手交叠在膝上，谈吐优雅，“实不相瞒，此前我也见过许多像两位这样经验丰富的猎手，只是每次寄予厚望也每次都失望而归。”
女人柔柔地叹了口气，形状优美的眉毛微蹙，配合那双水波盈盈的双眸，让人我见犹怜，忍不住生成几分恻隐之心。
“塔内的情形确实瞬息万变、莫测高深，就算是有几十年经验的老手，也不敢打包票。”吉灯把水当热茶一般啜饮，一副老道的样子，“可既然我和东望接您的单子，自然是会拼尽全力完成这个任务。所以，相关的信息或者问题，还希望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吉灯装文化人的样子让东望想起了草原上夹着尾巴讨好人类的狼群，她不知道对方用这套说辞晃过多少人，但显然这个女人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一边竖着耳朵听吉灯说话，一边端起水杯假装喝水掩盖自己讥讽的笑容。而眼前这位年轻的雇主显然也并未被对方的话打动，只是淡淡地笑着，开口道：“具体的情况都在任务单里，说实话，其实我本人也没有太多相关的信息。”
“两位都是在盲舍登记在册经验丰富的猎人，想必应该也听说过塔和炼金术士间的渊源吧？”女人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漆黑的眼睛在光线照射下闪着奇异的光泽，“只是不知道，你们是否了解先文明时期炼金术士的派系。”
“大概听过一些故事。”
一直沉默不语的人突然开口，把屋里两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虽说不清楚炼金术士与当时政权之间的关系，但基本可以确定，她们在地域和术式类型上都有很强的割裂倾向。这一点，也基本可以从每个区域的塔的特性上得到验证。”
“比如，很有名气的尤拉理宝石，目前基本只在大延山一带的塔里发现过。这种宝石色泽鲜艳、晶体通透，但品相越高级对人就越危险，如果没有经过专业处理，几乎没有人能活着把它带出塔里。”
东望在刚进塔不久就吃过这个亏，当时她才十四岁，还是个蹭别人车队的跟屁虫。那次她跟着一群人进了大延山一个小村镇旁的塔，那座塔公开了十几年，值钱的东西早就被人搬空了，她们转了一圈没找到什么好东西，在返程的路上误打误撞地进了一间密室，里面的墙上便嵌着几颗璀璨夺目的菱形宝石。带头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尤拉理宝石，但当时队伍里恰好没有会处理这种宝石的术师，只能忍痛放弃。东望见她们不动手，好奇之余，便偷偷用小刀撬了一颗小的宝石放进行囊里。
而结果就是，在东望踏出塔的结界的那一刻，包里的尤拉理宝石瞬间爆炸，把她的牛皮包连带着里面的工具和行李一起炸得稀碎，后背一片血肉模糊。其她人一问才知道东望偷偷撬走了一块宝石，领队的人扇了她一巴掌，没好气地骂道：怎么就没炸死你呢，手欠的玩意，再多拿几颗，咱们一起都得被你炸上天。
再后来，东望在一次进塔的任务中又碰到了跟当年相同形状颜色的尤拉理宝石，便让随行的术师把它敲了下来，抹去刻印。同伴们问她为什么偏要这么一小块不值钱的宝石，东望没有回答，只是将那块菱形橙色的小石头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感觉会是我的幸运石。东望后来这么解释道。
“想不到东望小姐以前的经历这么精彩，如果是我第一次进塔就被炸得后背全是伤，大概以后便再也不会想着进去了。”
听完东望讲述的故事，女人流露出敬佩的神色，她撩开遮挡住额头的黑发，那张逐渐清晰的美丽面容，让东望想起了曾经在教堂中见过的大天使的石膏像。
苍白的面孔，漆黑的瞳仁，这个人仿佛就只由黑白两色组成，既纯粹又深邃。
“巧合的是，我们这次要找的，也是一块石头。”淡色的薄唇一开一合，悦耳动听的声音如淙淙流水，像是在讲述一个奇幻故事，“两位见多识广，或许听说过玻色石的故事。”
“传说某些塔里关押着炼金术士用禁术合成的奇美拉，它们身上常常带有三个以上动物的特征，是以前炼金术士用于实验的道具。这些怪物体内有一颗用于操控它们心智的珠子，名为玻色石，又叫做显魂石，是炼金术士创造生命的结晶。失去玻色石的怪物会变回一滩烂肉，换言之，如果你拥有一颗玻色石，那就等同于有了创造生命的能力。”
关于奇美拉和玻色石的传说，东望也从前辈们的口中听到过，但迄今为止，她还没见过哪个人真的在塔里遇到过奇美拉，这种和炼金术士一样只存在于前文明时期文献中的造物，或许在天灾中早已和它们的创造者一起灰飞烟灭了。
吉灯大概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试探地问道：“既然玻色石只存在于奇美拉体内，而奇美拉也只存在于塔里，您为什么不去北方越庭和黄金滩这些塔的数量较多的地区找呢？”
伽兰虽然算是南境的重镇，但南方的塔一向发现得不多，且因为地势陡峭与天气恶劣，即使找到了踪迹也常常会因为突如其来的暴雨或是大雾失去灵媒，找不到入口。
对方也预料到吉灯的提问，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从概率上来说，您的疑问完全正确。可是与其在那么多不知名的塔里大海捞针，为什么不去已经确认的地方试试运气呢？”
此话一出，两人大骇，快速地交换眼神，“你的意思是，伽兰这个地方的某座塔里有奇美拉？”东望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试图从这张苍白俊秀的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破绽，“你有证据吗？很多人曾经都声称在塔里见过类似奇美拉的怪物，可后来大多都被证实是些变种的动物。奇美拉这种生物是否真实存在，就算是学寮里最负盛名的教授也不敢确认。”
面对东望的怀疑，女人只是加深了嘴角的笑意，黑亮的眼睛一一扫过她俩，自信满满地说：“我明白您的顾虑，确实，在大部分人心里奇美拉不过是塔众多传说中的一个故事。但，如果我说，我手里有前文明时期残留下来的炼金术士的手记呢？”
吉灯原本放在大腿上的手猛地抓住了椅子上的扶手，似乎晚一点身体就会自动站起，她双眼放光地望着那人，棕黄的脸上浮现出激动的红晕，“炼金术士的手记？天呐，这可是、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啊，请问是拓片还是原本呢？可否拿出来让我开开眼界──”
“阿灯。”东望假意咳嗽，挑起眉头瞪了她一眼，故意说道：“既然是这么贵重的东西，你这么突然要求人家拿出来给你看，实在是有些失礼。”
“啊、是是是，抱歉抱歉，是我唐突了。”吉灯连连道歉。
“不过是家里传下来的一些残本，算不上什么贵重的物品，既然两位有兴趣，稍等片刻我去屋里拿就是了。”女人好脾气地笑笑，站起身，果真转身进屋去取。
趁对方离开客厅，东望凑到吉灯耳边低语道：“这个女人为什么一定要去找奇美拉，那个玻色珠有什么特殊的作用吗？”
吉灯摇摇头，压低声音说：“都是一些传说中的物件，我是不太相信这个地方的塔里会有奇美拉这种东西。如果真的有，治安院、学寮还有王廷早就派人来找了，还轮得到咱们？”
这话倒也不错，民间组织再有能力也比不过这些专业且实力雄厚的官方机构。宝物猎人间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官方吃肉民喝汤，大家进塔里基本都是捡些剩下来的杂货，真正的稀世珍宝，是不会在市面上流通的。
“咱们不是商量好了吗，这次就赚个辛苦费，也算给她今年开个张，不然盲舍的管理费又要往上涨。”
吉灯刚说完，便看见卧室门打开，女人怀里抱着一本黑色皮质包裹的书走出来，“不好意思，久等了。”
黑色的书皮在灯光下能看见细腻的纹理，斑驳的地方裸//露出棕色的底色，女人戴了一双黑色的丝织手套，小心翼翼地翻开封面，露出泛黄残缺的内页。
“家族长辈说，这本手记是前文明时期一位炼金术士赠予我们家族里某位先祖的，历经天灾和战乱，这本手记中一部分内容已经永远流失了，剩下的内容基本上都是关于一些药用植物的研究。但是，我无意间发现了这本书的扉页有一个小小的夹层，”修长的食指插入缝隙中，掏出一方被折起来的纸，她缓慢地打开展示给两人看，“这位炼金术士确实创造了一头奇美拉。”
纸张年久脆弱，边缘的文字已经模糊得不可辨认，东望看了一眼犹如天书一般的文字，注意力集中在对方画的那头有着牛角狼身却长着蛇一样尾巴的奇美拉上。
“而且，这座塔的地址，按照这个坐标轴推算，就在伽兰。”
对方指着右上角那串数字，历经千百年，地理坐标系的定义仍然跨越过时间流传了下来。东望在心算了个大概，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看见旁边的吉灯已经完全沉浸在这本手记中，东望只能开口给雇主一个答复，“既然能确定奇美拉在这座塔里，那我们要做的就只有进塔去找。只是不知道，到时候你要跟我们一起进去吗？”
东望看着女人年轻的样子，又补充道：“按规矩，进塔要签生死契，我和阿灯虽然会尽最大努力保证你的安全，但塔里的情况复杂多变，每批进去死几个人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别看我这个样子，其实我也是进过几次塔的。”女人冲东望眨眨眼，她合上手记，轻轻摘下一只手套，修长优美的线条让人一瞧便知道这只手的主人平日里是何等的养尊处优。
“我很期待和你们一起进塔。”她伸出手递到东望面前，东望抬头看着她嘴角浅浅的笑意，握住了那只手。
这只手的触感比预想中更结实也更大一些，修长的手指甚至能裹住东望大半个手背，那个人的体温很冷，掌心干燥，让她想起了沙漠里下的雪。
“我叫奚洲，很高兴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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