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沉闷短促的两下敲门声。
洛伦的目光从学生档案前移开，看向紧关的门扉：“进来。”
话落，雅各布·费舍走进来。
“老师。”
学生制服量体剪裁，衬得他十分挺拔。而他身上深色的作战系校服，让雅各布的形象在洛伦眼里更惹眼，也更养眼了。
洛伦看着他，原本严肃的神色融化成一片柔和：“我早就说过，机甲作战系的制服一定很适合你。”
身上的衣物在雅各布看来其实没什么特别——和他同住了三年的作战系舍友祺兰曾经对这身制服发表过意见：设计老旧，颜色太土，跟不上潮流。
他随意附和两句：“能转来作战系，穿上这身制服，我也很高兴。这是我的幸运。”
“哪有什么幸运不幸运的？雅各布，你完全是靠实力进的我们系。”
洛伦笑眯眯拍他的肩。
考核那天他的表现鹤立鸡群。就从洛伦监考的机甲格斗项目来说，操作难度系数非常高。但对于雅各布来说，驾驶机甲里就好像只是在身上多套了一层衣服，动作之行云流水，引人惊叹。
根本不需要暗箱操作，只要把雅各布·费舍的名字往外一放，就能钓得机甲学院各大专业的哄抢。哪有转不进来的道理？
雅各布安静地垂下眼睛。蓝色虹膜像在眼球上覆着寒冰，从中透出的情绪暗沉阴郁。
“您过誉了。我在测试中能有那样的表现，多半是因为侥幸……我还需要努力。”
洛伦有些无奈。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学生总让他有一种错觉：雅各布·费舍并不是真人，而是市面上的一款硅基仿生机器人——它们的程序代码里先天写着自我否定的本能。
他深入骨髓的执念从何而来？出身，性格，还是费舍家族的家规所致？
这个课题太复杂，也不是今天该讨论的。
“总之，作战系的所有老师都很高兴你能转过来。言归正传，虽说你肯定已经在假期里掌握了大部分的基础知识，不过学分可容不得网开一面，不能冲抵的课程，你还需要跟着低年级一起修习。”
其实本不必叫人亲自来，线上沟通就够了。不过洛伦私心觉得，和高门大户出身的天之骄子多多交流处好关系，还是很有必要的。
他从办公桌上抽出一张课程表递给雅各布。
雅各布一目十行扫过去，几分钟后把画过圈的课程表还给洛伦。
洛伦浏览了一遍就大致有数了：几乎每门课程都被安排在合适的位置。当然，他并不担心雅各布会在这方面有错误，精确到分钟的时间管理一向是尖子生必有的素质。
不过。
“雅各布，周五晚上八点之后这段时间，应该是你们家族内部教育的时间吧？你真要把这段时间挪出来给别的课？”
内部教育对世家年轻人举足轻重。想承袭家族的爵位，必须把这门课放在心尖上，认真听讲，避免自己和家族事业脱节。
洛伦也是贵族出身，因为重武轻文而与家主的位置失之交臂，困囿在军校做普通教师。
以他的私心来说，他不建议雅各布把这件事轻轻放下。
像是被这句话刺了一下，雅各布的视线掠过自己的日程表，再看向洛伦时眼神已是审视：
“……谢谢您的提醒，不过我希望课表还是能够维持原样，您说的问题我之后会与家族沟通解决。但是——”
内部教育，顾名思义，家族私事。
这种从不外传的消息，你怎么知道？
洛伦不自然地挠挠后颈——说漏嘴了——只好全盘交代：
“麦希吾是学生会干部，平时经常会和我们有一些交流。他很担心你，觉得你‘最近把自己的弦绷得太紧’，他和我多说了两句，所以……”
麦希吾，麦希吾·费舍。熟悉的名字落入耳中，雅各布的眼神微微偏开几许。
“其实我很赞同他，雅各布，你的确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洛伦的目光专注地看着这位固执的学生，等待他的回应。
没有与他僵持太久，雅各布就低下头：“嗯……”
“你能想通就好。”
洛伦分外受用雅各布这种垂下脑袋悉心受教的姿态：
“教授们和我私下里讨论，也觉得你把和麦希吾的关系看得太紧张了。不论怎么说，你们都是兄弟，麦希吾也一直期待能和你改善关系，你看，他和教授们说起你的时候从来都是……”
雅各布藏在背后的手攥紧了——从洛伦提到麦希吾开始，他的拳头就没有松开过，现在指甲更是几乎要嵌到掌心的肉里。
又是这样。
又是他。
麦希吾。
人们在谈论他时总是会提到的另一个人。
与他长在同一个姓氏上阴魂不散的“兄弟”。
一忍再忍，等到这间办公室的狭小空间和雅各布的心里都再也挤不下洛伦的闲言碎语——
他慢慢站了起来。
洛伦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雅各布的动作。他下意识看向粒子钟：18:50。
“你要走了？”
他恍然大悟，而后便歉意道：“也对，周五这个时间，按照惯例，你该回家和家人共进晚餐。看来我说得太多了，真是抱歉，耽误了你的时间。”
雅各布语气平和，嘴角勾着笑容，看起来很随和：
“没关系，我很高兴能听您说这么多，与您共享这段时间是我的荣幸，并不浪费。”
何况，他并不是因为期盼和家人共进晚餐才急着离开。
“那么，先告辞了，洛伦老师。”
离开行政楼，雅各布的智脑上收到消息。
褀兰：【雅格，你转到我们班来了？】
雅格，是亲近之人称呼雅各布时会用的昵称，不过仅限于他年纪尚小的那段时候。他的舍友褀兰·索非格卢斯却反其道而行之，明知这个称呼早已被废弃，依然坚持如此称呼他。
偶尔雅各布会觉得褀兰用这个昵称是在占他的便宜，叫得多了，也就习惯了褀兰表达亲昵的这种特殊方式。
褀兰：【我看到班级群的消息了】
褀兰：【洛伦叫你去谈话了是不是？虽然我们也是这个学期才被他接手，但他真的很爱说废话，我建议你早点……】
翻开查看，祺兰给他出了一些天马行空的主意，荒诞得惹人发笑。
雅各布原本压下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翘起。手指在智脑屏幕上划过，他拨出一个电话。
通讯一秒接通，那头声音雀跃：“雅格，恭喜你转进机甲作战系——”
顿了一下，他的语气骤然紧张起来：“我应该是第一个给你送祝福的人对吧？”
“严格意义上来说，是排在洛伦老师之后的第一个。”
“洛伦在我前面也没办法，”褀兰无奈道，“毕竟我能知道你转进我们班，还是从他那儿得到的二手消息。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回寝室吗？”
他的语气佯装不在乎，或许祺兰自以为隐藏得很好，但雅各布听出了他的期待。
他准备了什么？如果没有什么秘密，褀兰可不会表现得如此做作。
雅各布心底升起几分好奇。
嘴上说着“虽然……但是……”，雅各布的脚尖已经诚实地掉头，转向了寝室的方向。
在圣索西军事学院的双人宿舍，所有用于收纳的柜子都做了隐藏的设计，与墙面合二为一，完全不会遮挡视野或阻碍行动。
多亏这个设计，雅各布才能在进门地时候将褀兰的秘密一览无余。
一块蛋糕放在他桌上。调羹贴心地摆在旁边，还插有一杆小旗，画着笑脸，上面印着“祝贺转系”的字样。
今年三年生顺利转进作战系的只有他一个。
但下意识的，雅各布还是问了一句：
“给我的吗？”
“废话！”祺兰笑嘻嘻道，“转系总是需要一些仪式感的！你喜欢这个惊喜吗？”
“当然。”雅各布眉目舒展地回答，扬起的眉梢像是两个倒转的微笑。
“喜欢就好！快吃！”祺兰推着他靠向桌子。
雅各布无敢不从，他拿起勺子，动作快速地从精致的蛋糕上舀下大块奶油。
奶油打发得细腻酥软，奶香浓郁，顺着口腔蔓延到味觉的每个角落，就像是吃进了一片松软的云朵，带着他这个人都轻轻漂浮起来。
从口感来说，好像是塞图斯私家定制，一家名气很高的老牌甜品店，首都星只此一家。
“很好吃。”
单单一句好吃当然不够表达雅各布的心情，但一时之间他也说不上什么漂亮话来。
只能默默再舀一块奶油。
滴！滴滴滴！
通讯的铃声打断了他的进食，雅各布看着光脑上通讯人的名字，犹豫一秒还是接起电话。
“准备什么时候回家？”慢条斯理的贵妇人声音从其中传来，是他的母亲：
“如果不是司机传话回来，我都不知道你已经晾了他半个小时。
“莫托不是你一个人的司机，晚餐之后他还要送你父亲和我去行政部，不要因为你个人的原因耽搁我们的行程。”
没等他回答，电话挂断了。雅各布放下勺子，看向祺兰。
他得回去了。
打电话没背着祺兰，祺兰也听到了。
“你把蛋糕打包回去吧，没必要在我面前吃完。”好友善解人意道，“刚好可以当做饭后甜点，调剂一下口味。”
说完，他还是没忍住抱怨道：
“你们家司机居然只有这个莫托吗？以前从来没听说你家出现司机调度的问题，怎么你妈偏偏今天来找你的茬？”
他意有所指。
作为索非格卢斯主家的独子，祺兰的能力被旁系孩子的光芒所掩盖，出于利益与家族未来的考虑，最终，索非格卢斯的爵位继承权被移交给那名表亲。
父母对他的平庸无比失望，收回先前在他身上的所有投资，亲子关系接近破裂，在家族成员的调和下，才勉强没有撕破脸。
因此，祺兰对家族之间勾心斗角的腌臜事非常敏感。
他一眼就看出了费舍夫人在找借口。
雅各布也清楚这通电话背后的暗语。
母亲平时不曾约束他归家的时间，司机也不会专程来接送他。今天特地叫他早归，恐怕是为那件事。
他在老师面前说决定放弃内部课程。
准确来说，并不是他主动，而是洛伦根据自己的情报网和他的课程表推测出来的。
洛伦如今只是普通教官——顶天是他们作战系三年级的优秀班主任代表——一个无用的头衔，功能是在开学的时候发表一下演讲。洛伦与家族联系不紧密的背景人尽皆知，他的情报来源最多只有由他执教的学生们。
四舍五入就是麦希吾告密。
……缠人的家伙。
雅各布敛下眼睫。
现在母亲也知道了。他得赶紧回去，解释清楚。
当然也可以在电话里解释，但是看母亲的口气，这件事不是能重拿轻放的。她挂得那么快。
“那我就先走了。”
“走吧。”祺兰故作嫌弃地做了个打发人的动作，见雅各布当真头也不回走出门口，又忍不住叫道：“蛋糕得吃完！记得给我发消息！”
雅各布早就知道褀兰又在故作高冷。回头，对他晃晃包装盒，微微弯起眼睛：“知道了。”
走出校门，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
塞图斯的蛋糕并不便宜。
祺兰与家里几乎断了关系，经济状况相当不乐观，人又倔脾气，不要朋友接济，住在学校，假期一日三餐都蹭食堂的免费营养剂，还得三天两头跑出去做兼职。
机甲作战是一个烧钱专业，“芳名”在外，又给祺兰本不乐观的经济情况雪上加霜。
塞图斯的蛋糕对他来说等于奢侈品。
面上没说，可褀兰背地里一定为了这个礼物费心费力。
雅各布有些懊恼自己现在才想到这一层问题。
该更谨慎地道谢的。但现在再去说这些也迟了。
心里叹了口气，雅各布想：下次吧，下次他要好好说明自己的谢意。
……
关上门，祺兰扒着窗边望向楼下，雅各布已经走出寝室楼，就算他掉头回来，到宿舍门口也起码要五分钟。
确认过后，他拉上帘子，点开智脑。
干净简约的界面上，聊天对象麦希吾·费舍的名字显得格外鲜明。
【学长，他收到蛋糕了】
下一秒回复就弹出：【他喜欢那个蛋糕吗？】
仅仅是消息似乎不足以说明他的激动，祺兰正打算回复，电话就拨了过来。
听筒里的男声语调轻缓，他似乎很高兴，话音夹杂几分笑意，听来如春风拂面一样柔和悦耳：
“谢谢你，祺兰，以后也能请你帮我转交礼物吗？希望这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麻烦？
祺兰想了想。
——雅格不会希望自己和他哥哥之间有联系。知道必然大发雷霆。
但雅格很少像今天这样开心得那么明显，这都是蛋糕的功劳。
祺兰本人并没有这个能力买塞图斯昂贵的蛋糕给他，但是朋友收到之后的开心不作伪，便觉得这勉强算一桩好事：
“不麻烦，学长。”
仔细想过之后，祺兰还是说：
“只不过我还是觉得，以后就算由我转交，还是要以学长的名义送出礼物比较好。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雅格不知道这些礼物其实都是你在准备，那学长想和他修复关系的这份心意，和打了水漂也没有区别啊？”
瞒天过海的赠礼虽然能让他开心一时，但久而久之，被雅各布发现这些礼物其实是麦希吾送的，那他们之间必有一场腥风血雨。
祺兰也不想只当两兄弟之间的中转站。老实说，他的确崇拜麦希吾，但是，坑骗朋友，借花献佛，做多会心虚。
要是能堂堂正正做兄弟二人的朋友，他心里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微妙了。
可是电话那头却没有回应了。祺兰低头，智脑上的字简简单单，陈述着电话已经挂断的事实。
只是稍后有信息发来。
【没关系，维持现状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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