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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车轱辘转起来,辚辚作响。

相视那刹那,二人皆默契地想起了同一段回忆。不知崔陟将它如何定调,在沈净虞这里,只有屈辱。

喉间掐出的红痕还残留印记,她无意识滑了滑喉,那股濒死的感觉似乎还能够感触。

沈净虞奋力挣脱了束缚,她握着手腕,横眼问他:“最开始你是想杀我的对吧?”

闻言,眼底幽色渐散。崔陟唇线拉平,好似有一瞬息的恍惚,时间过去太久,以至于回想起来要拨开层层叠叠的云雾。

彼时就差一点,他紧握在手中的匕首就要挥出去了,但她叫他别动。

她着急跑走了,入夏换了薄衫,她的脖颈很细。崔陟想,毫无威胁性,便是受重伤他也能轻而易举地掰折。

如昨日那般,搦上去,稍稍施力。

就会像雨中凋零的娇花。

崔陟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的确起过杀人灭口的念头,但凡她在开口前离他再近几步,他的匕首可能就先于沈净虞说话前挥出了。

但他放弃了,收回了险要出鞘的匕首,如今很难回想起当日准确的心境。只记得她的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担忧。

沈净虞见他不言,心里竟十分平静。一个没有悬念的问题,一个也不需要多么在意的答案。

这些客观存在的,昨日的,当年的,都在告诉她,他们不是一类人。她是多么天真愚蠢,自以为是地把短短月余的情谊记在心里。

不妨间,他的手突然伸到眼前,沈净虞惊而后退,倚至车壁,退无可退。崔陟追近,低下眼,径自拨开她肩颈的乌发,目光扫视微顿,颈侧淤青点点,在玉白的雪肤尤为刺目。

“过去的事,是不是又如何。”

唇上不甚在意地说道,同时指腹力道极轻得抚过伤痕,却还是引得掌下细微的颤栗。

沈净虞说了声好,索性自己撩开头发,让他看清楚自己的所做所为,语气不善:“现在的事呢?”

颈后意外地淤青最甚,团成片的青紫让他滞了片息,崔陟看着她道:“阿虞,我不想杀你。”

沈净虞几乎要笑出来。不想杀她?所以给她下毒,逼迫大夫闭门不开,看着她痛苦到昏厥?如果管循没有求他,没有签下和离书,他是不是就要在旁边看着她去死?

“你哪件事做的是不想杀我?”

她放下头发,格开他的手,全身的刺又立起来。

崔陟没有说话,沈净虞扭头无声讥笑,车帘在日光的照射下红彤彤。她又犯了蠢,白费口舌和他讲什么道理。

“一件没有。”

声音从后面飘进耳中,短短四个字,听不出挟带的情绪,冷冷清清,如同字意,在她听来都是虚假。

树影映照,沈净虞拉开一角窗,看见林中高木耸立,曦光挥洒,渐有鸟鸣。

不过几块木板,却仿似将天地分割,她将手掌放到窗楞边沿,斜进的光照堪堪照进掌心,跳跃着蹦跶到马车里。

阳光投映在他的脚边,崔陟顺着光束望去,她的脸颊沐在明光里,发丝蒙层亮,整个人拢了明亮的光晕,这白亮,又让颈间黑发间隙里透出的青痕愈发触目惊心。

他沉吟片晌,转移了话锋,反问道:“为什么落水?”

背对着的沈净虞听闻此言,手指忍不住抠住帘布,身体微僵,脸色变化莫测,终是不吭一声。

他却不容许她的无视和不言,崔陟扳回她的身子,语气加重复述:“为什么落水?”

对于他此刻的执着,沈净虞顿感困惑,抬眼疑觑,琢磨他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件事?

他到底在在意什么?

“你想听到什么答案?”

语声落地的刹那,封闭的车厢蓦地陷入了死寂。一场心照不宣地审视就此开始,车帘随风抖动,更吹开了些。光线大好,也要为这场突如其来的争锋添上助燃的柴火。

互相细察的几时间,他们都想从对方的面容上窥出平静表面下藏匿的情绪。

沈净虞势必处于劣势,一个能够娴熟伪装,骗了她那么久的人,如何能让她轻而易举读懂内心的真实想法。她自然看不出半分,可却不甘示弱,绝不愿率先败下阵来。

她较劲地维持面部表情的平静,也不愿让他看出丁点。不足的底气和些微怯意都被压在深处。

马车没有躲过林中的坑洼,车厢猛然偏斜,她撑住车壁稳住身形,再抬头,就听到他轻笑一声。

听在耳中,像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沈净虞微恼,背过身不想再理。

这回他并没有其他行径,沈净虞晒着太阳闭目小憩。一路上再无他言,一直进入京城,马车走到街上。

行至主街,喧闹渐起,热闹的声音此起彼伏,她睁开眼,只见熙熙攘攘,一张张或说或笑的脸在眼前掠过,她忽然觉得有一点陌生。

她往后背贴着车壁,将自己缩小在夹角里,眼睛透过半掀的帘子望向外面,愣怔怔看了良久,吆喝的摊贩,偕行的路客,街边铺子鳞次栉比。

有很多苘川没有的店铺,街上女郎的服饰花样甚多。以往苘川的成衣铺来了京城流行的款样,总要好一顿宣扬,但其实打了京城的名头,这款大多比别的卖得更好。

不知现在是否传到了苘川呢。

沈净虞伸手阖上了帘子,阖目揉了揉额穴。

崔陟目视她的一举一动,沉默不言。

一刻钟后,马车停在了将军府门前。沈净虞第一次看到了柳梦秋的丈夫王通,比柳梦秋略高四指,右腿有一点坡,脸上堆满了笑,看人时尽是一副笑颜。望见她,立时低首行了行礼,全是笑容。

沈净虞难言上涌的感受,调移了目光。

马车继续前行,路过毓院未停,又行片刻,终于在霁雪院结束行程。

沈净虞拧起眉,马车方停稳,她一径推门下车,行云流水,直奔明间,人将进屋内,转头就想关门,被崔陟一手推挡,轻巧一搡,天旋地转,沈净虞已然被抵在门上。

揽腰而过的手简单操作,门落了锁。

“一次不够,还要故技重施多少次。”

他是告诉她,不管多少次,都只能是以失败告终。

压着话尾,在沈净虞撇脸之际,他如预判一样,托住她的后脑勺,身影倾覆,已整个压过去狠狠攫住鲜妍的唇瓣,轻而易举地攻城略地,尔后熟练地一寸一面巡视领地般扫荡占领。

“阿虞……”

唇与唇相黏,他不知为何含糊念了名字,没有回复,不可能有回复,似也不需要什么回复,自顾又亲了过去。

压着亲啄面颊唇瓣,沈净虞的反抗之于他早已能轻松化解,在他手里翻不出去。

崔陟咬了咬圆润的耳垂,湿热的气息飘过脖颈,沈净虞的手在看不见的一侧紧攥成拳,脊梁寸寸绷紧。

闷闷的笑声在上方震响,沈净虞看到他促狭的眼神,得意似地戏弄她,轻轻捏她腰上软肉,在她条件反射痒得躲避时又牢牢控在掌中。

拇指压在她秾艳的唇瓣碾了碾,细声道:“听话。”

另一只手摆弄门锁,他说罢,与此同时,锁声响起,门又开了。

崔陟就此离开。

半个时辰后,杨慵过来送药,碧青色圆罐,只传话是来涂抹伤痕的。

哪里的伤痕,杨慵不知晓,沈净虞看着药罐,对镜自照,摸了摸颈子。她扭开罐盖,细致抹上药膏,清清凉凉的很是舒服。

目光下移,忽而看到妆台上摆放的瓶瓶罐罐,大大小小的药罐已有四五。

她不由讪笑,甚觉可笑。

***

崔陟今晚没有回府,再次回到这间屋子,沈净虞些许恍惚。月盘银辉倾泻,泼进她空空的心腔。

眨眼间已有大半月,强烈的不真实感笼罩住她。

明明,二十几日前她还在为是否能适应陵州的饮食气候而烦恼。

现在,却在琢磨该怎么杀人。

有时候她会想,这是不是只是一场噩梦,等到天亮了,她就醒了,回到苘川,看到管循去私塾前叫她记得吃早饭。

床榻内侧的墙壁,深浅痕迹仍然可见,手指摸过去,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瓷片划过皮肤只在一瞬间,血珠滚出来也是即刻,可那一时,割破肌肤的声音却像放缓了速度一样,令她清晰可闻,以至刺痛感都犹在昨日,连带着脖颈的掐痕,窒息的痛苦和恐惧,都在告诉着她这不是梦。

柳梦秋在第二日清晨叫醒了沈净虞,她望着铜镜,在镜中与身后柳梦秋对视。

“你怎么回来这些早,夫妻许久未见,何不叙旧温存,我又飞不出这墙消失了去。”

柳梦秋垂眉,手法轻柔地帮她梳发:“这是奴婢的本职。”

沈净虞思索状,忽问:“你夫妻二人在他府上多长时候?”

“三年,自建府起来的。”

沈净虞若有所思:“你们夫妻一起来的?”

柳梦秋:“是。”

沈净虞先前有想,是先夫妻还是在府中结识后做夫妻。没有什么要紧的问题,或许太无聊,开始想些七七八八,以往不是对他人私事感兴趣的人,更不是爱凑热闹的人。但是无所事事起来,人总是不受控制开始胡思乱想。

于是这会儿不知怎么继续开口问了下去:“成亲多久了?”

“六年。”

沈净虞眨了眨眼睛,有时候很难想象竟然可以和一个人在屋檐下生活那么久。

犹记得她和管循成亲时,她坐在床边,自顾揭开了头盖,入目处处是喜庆的红绸,内心却是填满了对前路的迷茫,想不出她和管循关系身份转变后会是什么样。

身下是新换的拔步床,这间屋子是管循的房间,比她的那间要小一点。她以前隔三差五地进来,找管循一起温书习字,直至及笄后就很少再踏入。

不过没有住几天,约摸十日,习惯使然,她想回自己的小屋。沈净虞还在纠结如何开口,管循体贴地察觉到她的情绪,某日饭后,拎着枕头问能不能和她一起去她的房间。

如今,将军府一个霁雪院都要赶上她在苘川的整个屋院。回想这些令她情绪稍加低落,管循的死讯是她目前难以碰触的禁地。

她强迫自己从回忆中抽离,思绪回到眼前,话已至此,有些话自然而然顺着说出了口。

“没有孩子吗?”

柳梦秋摇摇头,情绪略有变化。

沈净虞适时止住,打探别人私事终是不好意思,更怕触及别人伤心处,不过或因太过憋闷,又或开了头,一切都顺理成章,沈净虞忍不住诉说。

“我和师兄成亲一年。”

柳梦秋抬头,很好地将自己的微讶隐藏起来。

柳梦秋在被派去别院的马车上才大致知道要去伺候什么人,更为详细的不甚清楚,粗略的来龙去脉却心知肚明。

她知道眼前的沈娘子是崔陟夺回来的,字面上的夺,也知道沈娘子在来京之前有位丈夫,如今已经身首异处,亦成为不可说的禁词。

***

去岁,不惑之年的太子不知原由先被罚看守皇陵,后月余而过突然于皇陵中明殿薨世。

自太子死后,朝堂立储之声欲盛。今上年五十有八,如今只余下三皇子和五皇子两个儿子。

今日早朝,吏部尚书司马秀上本荐三皇子祁墨为储君。按齿序,当为三皇子接替,论贤德,三皇子深谙孔孟之道,贤明在外,颇具大儒风范。

以肃王祁谙为首的一派却站五皇子祁允,文习诗书,武领兵马,亦是功绩有名。

一时朝下又是讨不出结论的口舌争辩。宝座上的皇帝如往日轻叩龙案,沉默不言。

下了朝,崔陟被肃王祁谙叫住谈了几句。拱手告别后,远远看到司马秀与正在等他的忠义侯并肩耳语。

忠义侯:“司马尚书可是有什么事?”

“陛下……已近古稀,立储迫在眉睫,范兄应当……”

又来劝他来了,忠义侯叹口气:“司马兄知晓,我向来不参与,只管效忠祁朝,三皇子和五皇子皆为人中龙凤,各有千秋。陛下之意便是我之意,做臣子的唯有尽心辅佐。”

司马秀还想说什么,余光瞥见向这边走来的崔陟,张口欲言又止,最后摇摇头叹口气离开。

忠义侯瞧见崔陟过来,并行而出,所思间不免唉叹:“司马为人耿介,年过半百,身子骨不太行,也快到致仕的时候了。操心了半辈子,临到头也想定下乾坤安心避世。”

“他嫌我消极,倒是你,来得清静。”

大胜北夷,班师回朝后,崔陟一度成为朝中最炙手可热的臣子。早些时候,司马秀便意图来规劝过崔陟,崔陟没有直言拒绝,反由太子说到太子之子,皇太孙的身上来。

太子之死向来议论纷纷,当初被罚皇陵便是蹊跷,众说纷纭,争相猜测,都道或许太子年龄已高等不及,意欲谋反。

太子妻儿至今仍在中明殿看守皇陵,皇帝毫无半分心软,父子向来情深,却走到今日田地,自然是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

哪成想崔陟不同凡人,竟说起皇太孙,司马秀只觉被戏耍,吹胡子重哼,甩袖而出。

“罢了,私人时间,不论朝政。元希,过几日晚上来我府中吃饭。”

崔陟没有说满,只简单先应下。

从宫门出来,忠义侯乘上马车而去,项青在旁候着,崔陟上了车闭目凝神,渐行几时,一辆马车跟上叫住了他。

“崔将军。”

崔陟打帘一看,华盖马车中坐着的正是方才拜别过的肃王祁谙。

***

曹太常此时颇为坐立不安。前不久想奉承崔陟一番,结果却事与愿违,落了脸面。上朝都毫无视线接触,不成想今日同坐在肃王的酒席间。

说起那件事,还是发生在崔陟从苘川回京后。

彼时,三人酒宴结束,崔陟目视沈净虞、管循二人并肩同行,沸腾鼓噪的血液在夜风中开始慢慢冷却,方才饮下的酒渐渐醒了。

项青问他客栈是否要续住,他们原本只预留了两天。

崔陟默了半晌,声音冷沉:“回京。”

如崔陟所言,他确实不缺美色。上京城里,多少官员巴结着想要给他献人。

就如此时,舞女摇摆着身姿眼见要翩翩落在他腿上,崔陟掐着柔软的腰身,隔着薄纱舞裙,手上的温度直达,是冰的。

舞女被激得哆嗦了下,夏日里,这手怎会如此冰凉。

意识的下一瞬,她已经不受控制地被一股大力推了出去。

裙摆连他的膝盖都没有碰到。

美人跌在地面,丝竹管乐跟着这边儿意外情况停歇下来。

曹太常脸色僵了僵,转瞬笑容满面又对崔陟道:“将军,这些都是干净的舞女,跳得也是上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水准,不如就一齐送去将军府,平日也能解解烦闷儿。”

崔陟仔细擦着手,挑眉看着他:“不必了,我看留给曹大人才是正好,一下子后宅充盈,也不必偷摸前去勾栏。”

见他这般不留情面,曹太常黑了脸。

前任太常和前太子结党,早在狱中而亡,他动了点关系擢升填了空位,对于现下皇帝近臣、大将军崔陟有意结交。

今晚好不容易宴请到崔陟,原想做个好、递个情,却不想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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