效率具有相对性,有时候是睡着的兔子,有时候又是被老虎咬住屁股的驴,个中区别,在这里取决于“是否被需要”,以及“被谁需要”。
几乎是在辛德清醒的同时,撒迪厄斯的光脑就弹出了特别关注讯息的提示音。
大梅里森诺——或者为了行文方便,在辛德看不到的这里,我们还是以“克里斯托夫”这样的名字称呼他——克里斯托夫注意到这个讯息,军功颇丰的少将有着敏锐的洞察力,也有支撑他做出正确假设的智力,他很快就猜出这个时间点的这条讯息意味着什么。
“辛德阁下已经醒过来了吗?”
克里斯托夫转换话题的态度太过自然,连陪同他一起参与谈判的副官一时间都没能顺过思路,被噎了一下。
撒迪厄斯的视线从光脑屏幕上移开,重新落在克里斯托夫脸上。
年长的雌虫脸上没有任何与呆滞、惊讶相关的情绪,他只是微笑:“是的。”
也只是一句话,丝毫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图。
克里斯托夫问:“不过去看看吗?我想辛德阁下才刚刚醒过来,情绪恐怕不是很稳定,或许会很需要亲虫的陪伴。”
“毕竟我不中用的弟弟给阁下带来了不小的惊吓。”
他身旁的副官张了张嘴。
老大,头儿,长官!这种话是能在这种场合说的吗?
谈判的时候真的可以这样承认己方过失吗?这难道不是主动将把柄送到对方手上了吗?
可恶,那他刚才和对面那个侍从的嘴炮不是白打了!
副官欲言又止,敢怒不敢言,只能说服自己上官另有深意。
撒迪厄斯不急不忙地打出一套社交辞令:“非常体贴的建议,不过阁下已经成年,充分的私人思考空间必不可少。而且,在我们解决小梅里森诺造成的问题前,即使这里没有法庭的人,我还是希望您稍稍端正一下态度。”
“您甚至都没有申请过和阁下见面,不要这样冒失地直呼他的名字。”
“抱歉,没有解释清楚是我的失误,让您误解也并非我的本意。”克里斯托夫从善如流,“不过在您赶来之前,为了确认辛德阁下的状态,我们有过一段愉快的交谈,我确信我已经在那个时候得到了阁下的应允。”
他咬重“愉快”一词,说得好像一只身处事件中心的雄虫真的有心思会在那种情况下说笑一样。
如果辛德在这里,他一定会尖叫着反驳,直呼你这家伙不要凭空污虫清白;但辛德还在病床上思考虫生,对于当面对质一事无能为力。
撒迪厄斯深知这点。他了解辛德就像了解他的亲生子,年轻的雄虫在他面前没有秘密,那是他亲爱的哥哥留给他的巨额遗产,是整个瓦尔伦特的财富。任何守财奴都难以抗拒财富的珠光宝气,也无法抗拒给钻石打磨带来的成就感。
但也正是因为足够了解辛德,撒迪厄斯才更加清楚:辛德并不像大多数雄虫一样在意那些在雌虫与雄虫间的规矩。这只虫崽从出生后就有着迥异于常虫的表现,以至于曾经被软叶星上的导师怀疑大脑发育异常,闹出过啼笑皆非的乌龙。
乌龙解除得很快,辛德有正常的智力,也有正常的情绪波动,他只是有时候无法按照虫族社会期待的那样随心所欲地践踏比自己更加低等的虫族。所以有时候撒迪厄斯觉得,比起虫族,辛德表现得更像人类。
是的,宇宙中有虫族,也当然有人类。世界的包容性超乎万物的想象,他们生活的星系相隔亿万光年,疆域由星海间隔,遥远得近乎传说,邦交因而敷衍冷淡到形式主义,以至于大多数一辈子都不会见到一次人类的虫族根本不知道这种智慧种族的存在。即使身为上等阶级守门员的瓦尔伦特家族中的一员,撒迪厄斯自己也只是曾在藏书库中翻到过人类的书籍。
很好的一本书,充分让彼时年轻的撒迪厄斯发现了虚伪道德与无聊仁义等虚妄之物对人类精神的影响,也成为他日后应证辛德软弱之处的工具书。
辛德的缺陷会成为他的弱点,他自以为的言语暴力不痛不痒,一只学不会奚落、嘲笑与鞭打的雄虫无法明确拒绝任何一只雌虫,而对于这种……
撒迪厄斯看着克里斯托夫,心中厌烦。
……这种比其他雌虫都更加接近虫族暴力本源,挥霍家世与血脉,自诩佼佼者的高等军雌来说,退一步就是把自己的喉咙露出来,反而会激起野兽的凶性。
辛德在克里斯托夫面前的不恰当行为,给了这只军雌一个“发起进攻”的暗示;而他对性//信息素的不敏感,则更进一步放纵了对方的野性。
撒迪厄斯想了许多,但面上不着痕迹,只敷衍点头,示意自己确实听到了对方的话:“失陪,以阁下的习惯,他很快会叫我过去询问情况。”
撒迪厄斯对克里斯托夫的信口开河没有任何探究的兴趣,将精力浪费在一戳即破的谎言上是对时间的侮辱。他那偏好独处、安于现状、厌烦改变的孩子绝对不会主动亲近任何一只雌虫,尤其是克里斯托夫这种把势在必得写在脸上的雌虫。
辛德趋利避害,见到这样的雌虫会主动绕道走,宁肯假装自己是哑巴也不想和他说话。
“请代我向阁下问好。”
克里斯托夫话音未落,撒迪厄斯已经起身。他那自提示音响后便一言不发,假装自己是件装饰物的侍从慢了一步,战战兢兢地跟在撒迪厄斯身后逃离会议室。
副官不满地切了一声:“长官,他太无礼了。”
人类有句话叫“宰相门前七品官”,虫族也有类似的谚语,叫“别惹雄蚁,蚁后正在注视你”,表达的都是相近的意思。
而在克里斯托夫这边,这句话也可以改写为:“别在克里斯托夫面前惹泽维尔”。
作为克里斯托夫的亲信,虽然偶有抱怨,偶有不解,偶有愤懑,但副官泽维尔其虫对克里斯托夫的忠诚实是白日青天。
克里斯托夫不以为意:“可怜可怜他吧,连嘴上便宜都不让瓦尔伦特占到的话,他们可会活活气死。”
这只军雌正值壮年,出身优越,天资出众,又切实经历过几场硬仗的洗礼,因而有着一切眼高于顶天才所有的傲慢,以及一点对更低等者的宽容。
瓦尔伦特曾经辉煌,但这份辉煌随着家族历史中最后一名S级阁下的死亡一同埋进坟墓。而小道传闻,那位阁下心高气傲,是被自己的雌君气死的。
任何有关雄虫的记载、故事、历史都被法庭严密管控,是以瓦尔伦特的趣闻也只在历史足够悠久,血统也足够纯粹的高等虫族间流传。
或许这也可以被视作一种,底蕴。
泽维尔没有被逗笑,但对这个黑色幽默笑话表达了应有的敬意,他嘴角抽了一下,手脚利落地收拾起材料。
“长官,您对他们太宽容了。”泽维尔说,“那只蠢蝴蝶才敢这么趾高气昂。”
克里斯托夫随口说:“保护珍稀物种有助于丰富整个族群的基因库。”
他翻了翻光脑中的行程表,休假期的少将十分清闲,所以他那位日理万机的雌父才会把西格沃特的事情交给他,好像西格沃特是条没人看着就会四处撕咬的疯狗,而他有耐心训狗一样。
克里斯托夫的手指顿了下,他想起那名同样出身于瓦尔伦特这个“珍稀物种”的A级阁下。
软叶星教养的阁下们的面孔千篇一律,只有家族、种族与基因等级可以作为区分。辛德并不是例外,同样精致的面孔,同样细软的头发,同样漂亮的宝石样的眼睛。他没什么特殊的,混在克里斯托夫接触过的阁下里,少见的白发和鎏金色眼睛也只能让人注意到一瞬,而后就同另几名白化种阁下记混了。
如果他的心脏没有跳得那么让他印象深刻的话。
任何声音都有自己的含义,而那不该出现在雄虫身上的心跳声,反应了它主人的心口不一及与众不同。
克里斯托夫牙齿发痒,他咬了下腮,由辛德想到他那个“撕咬”辛德的弟弟。
“我们去看看西格沃特。”
于是他这样说。
……
与撒迪厄斯所述不同,西格沃特并不在惩戒所,他就在这间医院里。
中等种蔑视低等种,高等种践踏中等种,也总有些高等种的权威凌驾于其他高等种之上,一如梅里森诺之于瓦尔伦特。
克里斯托夫到病房的时候,西格沃特已经醒了。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雌虫的身体素质全面优于雄虫,如果西格沃特没醒,那克里斯托夫才要惊讶。
泽维尔开门的时候,西格沃特冷冷地看过来,看清来客后又别过头。
这样显得他怪有气势的,但基于西格沃特现在这种打了大剂量镇定剂还被约束带结实地捆在床上的状态,其实挺滑稽的。
至少克里斯托夫是在泽维尔神隐的时候笑出声来了。
克里斯托夫说:“看到你这样,我的心情就好多了。”
西格沃特“啧”了一声:“等我好了把你揍个半死的时候,你最好别去找雌父哭鼻子!”
克里斯托夫不气不恼:“唉,看来辛德阁下真的颇有识虫之明,没错看你见谁咬谁的疯狗本质。”
西格沃特被镇定剂搞得反应迟钝,但仍然下意识呛声回去:“我是疯狗,你又是什么狗东西!”
骂完了他才在克里斯托夫的话中捕捉到另一个名字的存在,整只虫瞬间……嗯……
以他所接受过的教育,克里斯托夫该说西格沃特像又被打了二十只镇定剂一样萎靡不振;但以他在军队中接触到的低等种粗口,那就是西格沃特“萎//了”。
克里斯托夫颇有兴趣地挑起眉毛,拉开椅子在西格沃特床旁坐下。
“你对辛德阁下很感兴趣?可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有个家伙在这次申请前,好像三番五次想要搞破坏?”
“你知道是谁吗?”克里斯托夫突然喊他的副官,“泽维尔——”
泽维尔贴伏在发间的触须弹起来又缓缓贴回去,深呼吸,副官先生翻阅起光脑上的文档。
“复兴历367年6月15日11时25分,第三军团第三十二特遣队申请外派。审批意见:驳回。
“复兴历367年6月25日18时46分,第三军团第三十五特遣队申请外派。审批意见:不准他队军雌参与,批准。
“复兴历367年7月2日2时5分,帝星特别管理区梅里森诺私宅其一触发警报。十五分钟后,闯出者被逮捕,警报解除。”
泽维尔自忖自己只是只平平无奇的C级军雌,既不能违背克里斯托夫的命令,又不想招惹以张狂肆意闻名的西格沃特,索性用这种不点名道姓的折中方式来回答问题。
克里斯托夫打量着西格沃特,他的弟弟眉头紧皱,用与他如出一辙,只是颜色稍浅些的紫色眼睛愤愤地瞪着他。如果没有约束带,没有镇定剂,西格沃特也没有处在精神海暴动后的虚弱中,克里斯托夫觉得他攥紧的拳头就要落到他的脸上了。
想到这个,他下意识舔了舔曾经被打掉过的槽牙,脸颊就隐隐幻痛。
“你怎么变化这么大?”克里斯托夫问,“发了一场疯,惹出这么多乱子,终于意识到和雄虫约会的好处了?也不对啊,西格沃特,你连句话都没和辛德阁下说上,就差点把他给杀了。”
“你没在申请会面前看过阁下的档案?不,我把你摁在椅子上,扒开你的眼皮,再一字一句念给你听的。
“瓦尔伦特家族的雄虫,上个月才成年,第一次申请被我们花了大价钱买下来,漂亮,精致,稚嫩,像块白晶石,更妙的是还有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绝不会一瞬间识破你身上躁动的性//信息素的恶臭。
“只要你按照雌父教过的那样,耐下心哄一哄,这种涉世未深的小雄虫很快就会把自己是谁都忘掉,因为你躁动的信息素而本能地释放信息素。”
克里斯托夫嗤笑一声:“连他自己也不会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克里斯托夫回味着悬浮车上短暂的相处,确信那只小雄虫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身体因为会馆中过量的雌虫信息素而活跃起来。
比如说,阁下没有碰过腰间,可那里的衬衫却自己向外突起了两次,白色的褶皱下透出点朦朦胧胧的黑色。
耳聪目明的高等雌虫想,这是位喜欢把尾巴缠在腰上的阁下。
“可你在那里发神经,像个没成年的小孩子一样发脾气。”克里斯托夫说,“托你的福,这次申请会面彻底搞砸了,辛德阁下还在昏迷,而且至少五个月内不会被加入申请名单,现在我们得给你找另一位合适的阁下,还得祈祷他没有在法庭工作的亲虫,或者干脆是个基因突变的幸运儿。”
西格沃特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死死盯着克里斯托夫,缓缓把这口气呼出来。
情绪稳定后,这只患有精神海综合征的军雌说:“那你还不如去低等星球碰瓷,指望那里有软叶星的漏网之鱼。”
克里斯托夫说:“看来你也知道事情的紧迫性,我该感到欣慰吗?”
“别恶心我了。”西格沃特说,“要把昨天的饭吐出来了。”
“别说这种没脑子的昏头话,你昨天没吃饭,监控里你把家务机器虫拆了就去赴约斗殴了。”克里斯托夫说,“我就抽空去开了一个小会,再回过头,那么大的一个10号会馆,呵,被你搞成凶宅了,再过五十年都不会有阁下会同意在那里同雌虫见面。”
提到10号会馆,西格沃特面上表情放空一瞬。
克里斯托夫很难分辨西格沃特此时此刻的神情,他的弟弟前所未有的陌生,前所未有的平静,前所未有的痛苦,也是前所未有的茫然,监护仪器上的数值不正常地波动数秒又恢复平静,而这把特遣队中的尖刀闭上眼说:“那接下来你还有的愁。”
这一瞬间,克里斯托夫的心情同样前所未有。归之于直感也好,说这是战争直觉也罢,一种难以言喻的慌张笼罩着他,他的血腔里盈满燥热的血液,亟待一个解除不安的缺口。
“你——”
“!”
克里斯托夫的话被一头撞到墙的泽维尔打断,在他恼火之前,泽维尔点开光脑页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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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维尔艰难地说:“长官……”
无数条线索在克里斯托夫脑中连成串,他闭上眼,十分清楚自己的力量:“我解决不了。”
西格沃特说:“简单,抱着雌父的大腿求他,求他别削你明年的军费。他舍不得你,雄父最喜欢你。”
克里斯托夫说:“那你完了,雄父最不喜欢你。”
西格沃特叹了口气。
“是啊。”西格沃特自嘲地说着事实,“哪位阁下都不喜欢我。”
暗昧处见光明世界,此心即白日青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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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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