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瑾脖子上仍敷着药,他说不出话,点点头后提笔蘸墨,片刻后将信纸递给乌玉玦。
苏听泉身上无力,乌玉玦径自替他读了信,免他费力:
“家师陈公虽与裴相无杯酒之欢,然神交已久。自某执经问字于门下,恩师每论及裴相,必称其雅量高致,尝叹曰:‘裴相乃庙堂砥柱,社稷之臣。’
某心慕之,后忝列进士,入翰林,终得见裴相风姿。裴公风仪峻整,谦冲自牧,言谈间霁月光风,令人如沐清晖。
及入翰林,得览先帝诏谕、起居注记。后逢端王案发,裴相入狱,留罪己书后无端而殁。
某恐涉嫌隙,遂谋调国史馆,领闲职避祸。其间遍阅档册,乃知当年先帝在时,属意三皇子端王继统。然端王天性纯善德厚,尝面陈先帝,言无心帝位,恐致阋墙之祸。
未几先帝骤崩,未留明诏,朝议多推端王。然端王固辞,以立长之礼,力荐二皇子即位。及新君践祚,封端王爵,王即自请就藩,以释猜嫌。然上挽留甚殷,情意甚笃,端王留京。
后忽有密奏,言端王府私藏甲胄。上震怒,下端王狱,端王不堪受辱,以死明志,端王妃亦触柱宫门,世子不知所踪。”
乌玉玦嗓音沉而稳,苏听泉凝神听着他念给自己听,可念到这一段时却没了声音,他侧头看乌玉玦,但信纸挡着他侧脸,看不清表情,只能察觉捏着信纸的手有些不自然的微微发颤。
“侯爷?”
沉默片刻,苏听泉试探性轻声唤乌玉玦,他这才继续读下去。
“半载后,段御史死谏,列三十六证,力陈端王冤屈,请重勘此案。孰料三司会审,竟诬裴相构陷端王。然此所谓‘铁证’,又自何来?”
“你认为裴相蒙冤,乃他人陷害,可有实证?”
正欲询问,就听乌玉玦开口,明明正常严肃,可苏听泉还是隐约察觉其中情绪不对。
但接下来李瑾很快写出后续,苏听泉无心细想。
“裴相曾于《罪己书》角落中书:‘泉路久寒,卿当嗔我迟归卅载;夜台重逢,莫问人间冠盖几何。’[1]
初读只道裴相悼念亡妻,后于丁忧期间返书院谒师,方知其中关窍——二十年前已故的裴夫人虽为裴相唯一妻室,实非裴相心中所系。
家师示我旧年信札,方知裴相少年时与同乡沈氏女有白首之约,未料沈女早夭,所葬之地便是夜台园侧。其《罪己书》中所言‘夜台重逢’四字,非指京师裴氏妻之坟茔,实为夜台故园也。
然其时某身陷监伺,未能亲赴夜台查勘。及返京后,奉命纂修《雍和会典》,遂借校改《捕亡》《断狱》诸律之便,密调诏狱卒伍名籍与值守录册,方知经手此案之狱吏,皆已陆续“病殁”、“返乡”,是以线索尽断,竟无实据可凭。”
苏听泉听后,又想起之前那个模糊的猜想,镇远大将军辞官返乡,却遇山匪劫杀;端王谋逆自尽,死后才得平反;裴相被查栽赃,皇帝罢相拢权……
这三者变动彻底颠覆了朝堂格局,纵观封建王朝跌宕起伏,无一不与皇权交替相关,他有一大胆猜测,直接将自己的分析讲给乌玉玦和李瑾道:
“据我所知,镇远大将军掌控边境大军,虽主动归权返乡,但返乡路上遇山匪劫杀,实为杀手组织所扮,殷蓄事先买通山匪,后借口剿匪灭口,事后军权回收;
而事发不久,皇位曾经呼声最大的继承人端王被污谋反,一封密信不知来源,交给三司后迅速定案,端王入狱亡故。先帝子嗣稀少,唯有端王、皇上年岁合适,端王去世,皇位最大的威胁便也没有了;
半年后,段御史死谏,列举三十六项证据力陈端王冤屈,请求重查此案,谁料三司联手彻查平反后说是裴相栽赃污蔑,裴相入狱未几,留下一封《罪己书》后自尽身亡。
大雍几百年来,设立丞相一位便是为了辅佐皇帝处理朝政,统领百官,协调六部事务,并参与重大国策的决策,而裴相事发后,皇帝废除相位,收拢政权,设六部直属皇帝,直接掌握官员任免、监察弹劾等权利。
纵观这三件事,收拢兵权、免除皇位威胁,压制相权,才算是站在了真正集成权力的巅峰。”
这一番推测实无证据,却直接将李瑾心底的那点隐秘猜想全都点明了,但这番推测终究是推测,若要验证真假还需实证。
苏听泉欲起身,却牵动胸口一阵刺痒,连带着喉咙也开始发痒。他轻咳几声,可胸腔震动却引得喉咙痉挛紧缩,他偏过头去,咳得脊背弓起,又觉眼前发花,空气开始变得稀薄。
他抬手攥住衣襟,不住倒气,却一时停不下来咳嗽,仿佛要把整片肺腑都震出体外。正此时,一只手贴上后背,温度透过衣料暖着后背,轻轻拍抚。
好容易缓过气,苏听泉的额角已浮起一层细汗,纤长的睫毛湿漉漉的,眼眶晕开一片潮红,像是有人用笔蘸了朱砂轻轻描摹沾染过眼尾,绘出他剧烈呛咳后被痛意逼出的血气。
他闭了闭眼,只觉嗓子火辣辣地刺痛,只能呼吸粗重不一地捱过这阵痛痒。再睁开眼时,眼前一杯温水轻轻摇晃泛起涟漪,乌玉玦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扶着他后背支撑着苏听泉虚弱的身体:
“喝点水,顾方去外面煎药了。”
苏听泉轻轻点头,伸手去接茶杯,可指尖颤抖着触到杯壁,竟连握住茶杯的力气都使不上。
水晃出杯沿落在他的手指,温热的水珠顺着苍白皮肤滑落,洇湿了袖口。
乌玉玦眉头微蹙,却未言语,只是抬手覆上他的手背,五指收拢,稳稳地托住他脱力的手指。
宽厚温热的掌心让苏听泉的手有了依托,乌玉玦略略倾斜杯身,杯沿抵在苏听泉唇边,水流缓缓浸润他干燥的唇瓣。
“慢些。”
他低声道,目光落在苏听泉微微滚动的喉结上,直到确认他咽下了水,才稍稍放松了力道。
“你身有重伤,李大人无法发声,此事由我安排,一方着人去裴相故乡夜台处寻线索,另一方着手调查近年来无故离去的官员,看他们与旧案是否有关。”
苏听泉略微一想便明白了,罗生门暗杀李瑾和侯春醒就是因为他们在追查旧案,是否有其他坚持信义高于生死的官员,秉烛探幽、舍生求直,因暗中调查不可触碰的真相而遭到暗杀?
“好。”
具体事宜商议完毕后,李瑾回屋安静养伤,苏听泉用过饭后也早早歇下。
夜色渐深,烛火熄灭,唯窗外幽幽月光渗入屋内,苏听泉仰躺在床上,眉头不自觉蹙起,呼吸时急时缓,极不均匀。
意识昏沉间他只觉身上各处伤□□了一般,尖锐的疼痛带着麻痒闷胀直忘骨缝里钻,让人恨不得抓挠撕开才好。
他下意识揪紧被褥,身体本能地想侧身弯腰蜷起来,可刚一挪动,锁骨右侧肩胛的刀伤便是一阵尖锐的刺痛,激得他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别乱动。”
一道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随即温热的手掌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腕,指尖力道极轻地摩挲过他紧绷的指节,让揪着被褥的手指一根根舒展开来。
“会扯裂伤口。”
耳边的声音放得极轻,另一只手小心地穿过苏听泉颈后,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这动作做得极稳,避开了所有伤处,却又让苏听泉能微微侧身,寻到个不那么难受压不到伤口的姿势。
苏听泉在迷蒙中嗅到一股令人心安的味道,失血过多未能补回而发愣的身体下意识往那热源靠去。乌玉玦的胸膛贴着他的后背,手掌始终护在他腰腹间最重的那处伤上,既防止他无意识抓挠,又用体温缓解着那难捱的麻痒。
“睡吧。”
耳边熟悉低沉的声音莫名令人心安,苏听泉想睁眼看看,眼球颤动片刻,一双手覆在眼前。
“我守着你呢。”
于是意识再度沉入深海,夜风拂过窗棱,苏听泉不再挣扎,呼吸终于渐渐平稳睡了过去。
黑暗中,乌玉玦始终保持着揽着人的姿势一动不动,唯有握住苏听泉手的拇指偶尔抚过怀中人凸起的腕骨。
几天过去,苏听泉身上伤势已见好转,调查也进行的有条不紊,乌玉玦派出的人都是城外庄子里的散户,前往其他城镇也不易引人察觉。
更令人惊喜的是,陆牧告诉苏听泉,他对解药的研究已有了方向,苏听泉谢过陆大夫,神情平静并无波动,陆牧不由感叹此子心性成熟沉稳。
乌玉玦得知此事也分外高兴,但不出几日,他便高兴不起来了。
“你说什么?你要回罗生门!?”
“侯爷,说好的合作,我找出欲杀你的幕后指使,拿到证据后我们合力,剿灭罗生门。
如今既已有了方向,自然要回去找到切实的证据。”
苏听泉放下茶杯,轻柔陈述道。乌玉玦当即站起身走到苏听泉面前咬牙一字一顿道:
“我、不、同、意!”
[1]泉路:地下,放在这里作者个人用来代指黄泉,同时暗示墓地;
卅:三十;
夜台:指阴间,坟墓;但这里假设有一地点名叫夜台。
冠盖:古代官员的帽子和车架,借指官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旧事,陈冤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