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明亮,偶尔炸开火星,发出哔啵轻响。
乌玉玦饱满的中庭在烛光下覆上一层阴翳的虚影,面无表情俯视着苏听泉。
声音平静似藏洪波,苏听泉忍不住揣测这淡漠下汹涌而未言明的情绪。
他张开口曲起手肘欲起身,发现自己被人换了一身黑衣,不经意牵动伤口发出一声闷哼。乌玉玦默默凝视着他,似突然从某种虚幻中惊醒,起身上前扶起他单薄的身躯,又坐回窗边。
两人相顾无言,直到顾方端着药碗走进门。
“主子,苏先生的药。”
乌玉玦抬手接过,垫着粗布递到苏听泉跟前,手里还托着几块蜜饯。
苏听泉看着那碗浓稠漆黑、散发着浓郁苦腥味的药,喉头已然开始泛苦。可关爱他的人不在,又能和谁诉苦呢。
他接过药碗,闭气,舌尖紧贴上牙膛,将药灌了下去。
只是一口,便已忍不住反胃。
乌玉玦大抵是看出来了,捏着一枚腌渍出白色糖霜的蜜饯递到苏听泉嘴边,见他犹豫片刻还是抬手接过这才放了心。
苏听泉平日不嗜甜,但药太难喝,还是犹疑着递到嘴边,试探性地轻轻咬了一点含在舌尖,酸酸甜甜,驱散了几分苦意。
待满嘴苦味尽消,苏听泉不经意抬头,才发现乌玉玦还在看着自己,目光幽深,含着雾,看不清。
“你猜到了。”
乌玉玦率先开口,指的是什么,两人心知肚明。
“当时事态紧急,来不及细想,看见你拿着刀出来时才反应过来。”
苏听泉垂首抚平衣袖褶皱,肩上伤口被包扎得很是仔细,深黑的衣服即便染血也分辨不出。
“顾方虽为下属听你号令,可当时反应过于平静,竟毫不担心我一个外人对你这个行动不便毫无反抗之力的主子下手。
那时你说是软筋散却恢复的如此之快,想来是从一开始就察觉了桌上酒水中有药,为了试探我,所以给我倒茶,见我毫无防备喝下,又抢走自己暗中倒了。”
满室寂静,乌玉玦坦然承认:
“是,侯府精锐早已埋伏两旁,也活捉了那名被你刺伤的杀手。”
“所以,你现在还认为我是杀手吗?”
苏听泉微微抬头望向乌玉玦,半张脸隐没在昏暗中,眼底古井无波。
“原本还是怀疑的,不过我发现,你好像怕血?”
眼见乌玉玦伸手探向胸前衣襟,苏听泉微微后仰却也没再抵抗,任由手指掀开衣襟,沿着心口寸寸滑向肩膀。
指腹温热,碰上温凉的肌肤带起一阵战栗。
包扎的白布早已被血浸透,清淡木质香包裹住他,苏听泉仰着头,被乌玉玦近似以抱在怀中的姿势一圈圈拆解下布条。
血布被举到眼前,苏听泉移开目光,又强行挪回去,透过拎着布条的手看向乌玉玦一字一顿道:
“我晕倒是因失血过多。”
乌玉玦漫不经心将那布条扔进水盆,拿起新的布条给苏听泉包扎,不置可否。
“你刚刚做梦了吧。”
苏听泉盯着他的眼睛,神色晦暗,没有回答。
“紧紧抓着我的手,像猫挠似的。”
乌玉玦轻笑,撩开衣袖露出手腕上的指甲印和抓痕。
“还有,妈妈是什么意思?”
原来是这样,苏听泉松了口气。
“就是母亲、娘亲的意思。”
说完才察觉自己衣衫半褪,夜间还有些凉意,有些不自在地抓着衣襟,怕他再继续追问若无其事转移话题。
“陈宣敢公然下药,买通杀手刺杀,你打算怎么办?”
乌玉玦手上动作不停,甚至打结时还颇为童趣地系了个蝴蝶结。
“苏郎受了这么重的伤还关心我,本侯感动得无以复加,无心上朝,自是要禀告圣上,着大理寺彻查到底,然后贴身照顾我家宝贝儿了。”
“我有时候真的觉得……”
苏听泉揉了揉眉心,乌玉玦觉得后面大概不是什么好话,他能忍着不说也是好涵养了。
正说话间,顾方又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药进了屋。
苏听泉身体一僵,看着逐渐靠近的两碗药,眼睛都睁圆了些。
像警惕戒备即将炸毛的猫。
乌玉玦一直观察着他的反应,自然没错过这变化,对着五名杀手而面不改色敢于迎战的人,却对着两碗药变了脸色,他忍着笑接过托盘:
“这是止血化瘀的良药,趁热喝。”
苏听泉皱眉后仰,更像了。
可早喝晚喝都是喝,不如来个痛快。
苏听泉闭眼屏息端起药碗,一口一碗,喝了个干净,等蜜饯递到嘴边时毫不犹豫张开嘴便咬了下去。
却咬到了什么不同于蜜饯的东西,苏听泉舌尖一动,下意识舔了一下,那东西一动便退了出去。
苏听泉立刻意识到那是什么,睁眼看向乌玉玦,他耷拉着脑袋委屈道:
“苏郎不喜喝药便要咬我报复吗?”
“抱歉。”
条件反射就是道歉,苏听泉耳朵微红,旋即反应过来,瞪着发现乌玉玦果然在憋笑。
“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注意伤口,我先走了。”
苏听泉默默注视着乌玉玦走出视线,刚回过头就听见外面一阵哈哈大笑。
他捏紧了拳头,又徐徐松开,手指缓缓扶上左肩,眼中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蜡烛窗外一声清脆啼鸣响起,苏听泉回过神来,起身下地将蜡烛吹灭,走到窗前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小东西“咻”地蹿进了屋,蹦蹦跳跳落在苏听泉手心,然后身子一歪蹭蹭他掌心便躺倒不动了。
是一只黑色传信鸟。
苏听泉轻轻抚摸它的羽毛,从腿上拆下来一张小纸,借着月光才勉强看清字迹。
苏听泉走到桌案前,思索片刻研墨提笔,写了一封简短的回信,绑回传信鸟身上,托着它的身子向上一抛。
目送鸟儿扑簌着翅膀飞入夜空中,苏听泉这才拖着疲惫疼痛的身子回到床上准备睡觉,也因此对屋外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
那传信鸟刚刚飞掠屋顶,便被一道流光击中,哀鸣一声翅膀歪斜掉了下去,被一只大手掐在手心。
顾方抓着传信鸟,躬身走到乌玉玦面前递了出去,乌玉玦打开信件,扫了一眼便让顾方原样绑了回去。
“主子?”
顾方不明白,此信既已证实那苏听泉就是杀手的一员,何不直接绑了逼问幕后之人。
“放回去,一切照旧,那个杀手的尸体留好,晚上请许老验看。”
顾方领命下去将传信鸟放回,再回到堂内时就见乌玉玦正和许郎中交谈。
满鬓斑白的许郎中捋着长髯,沉吟半晌才开口:
“他体内的毒虽然阴寒,但短期内并不会伤人性命,看他脉象应是服用过解药,这才暂时压制了毒性。
若是时间一长,仍未能服下解药的话……”
“会如何?”
许郎中隔空点了点乌玉玦的心脏:
“灵台失守,肝肠寸断。”
顾方猜到这是说苏听泉中了毒,默默走到一旁听着。
“那先生是否能解此毒?”
许老轻轻摇头。
“难,他中毒太久,表面看是正常,可身体底子早已形如枯木,若以重药尝试祛毒只怕根基立毁。若要解毒,还需采血分析毒性,并施以良药徐徐图之。”
乌玉玦点点头。
“先生可否开副温养解毒的药方?稍后还需麻烦先生帮我看一具尸体,我想知道,此二人所中之毒是否同出一源。”
许老哑然,片刻后猜到了缘由便应允下来,由顾方带着离开了屋内,不多时便带着药方回禀乌玉玦。
“让人按方煎药给他喝,就说是补血养神的药,再备好蜜饯,盯着他喝完。”
顾方一一记下,只觉这叮嘱过于仔细了,倒像是……他赶紧住脑,不敢再想下去,看着乌玉玦犹疑发问:
“主子,那人恐是杀手一员,为何要如此帮他?”
“提纲而众目张,振领而群毛理[1],抓多少杀手不是目的,找到源头才是关键,我自有分寸,回去睡吧。”
乌玉玦打了个哈欠,挥手让顾方回去,自己转身回到卧房准备睡觉。
熄灭烛火,月光如水,静静流淌,拂过他面颊,乌玉玦虚虚凝视着房梁,明明犯困,可脑海却一直想着事,精神得不行。
眼前总是苏听泉倒在自己怀中那一幕,平和而悲痛。
回侯府的马车上,他似被魇在梦中,即使满身鲜血失去力量也不停挣扎,留下来的不止有抓痕,还有苦涩的泪水和那一声哽咽悲痛至极的呼喊。
“不,妈妈——”
妈妈,娘亲的意思。
陌生的词汇,可嚼在唇齿间却并不生疏,他也失去了母亲吗?
弯月隐入云层,屋内一寸寸变暗,乌玉玦在想,在思索,终于平静下来,进入了梦乡。
黑暗逐渐被火光照亮,乌玉玦不解抬头,看见高耸的树木和厚重的乌云。
不等他想清楚,急促的马蹄声混杂在喧嚣中。
“王爷以死明志,请王妃携世子速随吾等前往边境!”
看不清面容,但应当是周叔,身披一件亮银甲,此时却满是血污。
眼前的一切模糊不清,母妃死死握着他的肩膀,她的面色应当是苍白没有血色的,素日满是温柔的眼睛此刻是不舍、是决绝。
“阿瑜,你先随周叔走,母妃去去就回。”
乌玉玦看懂了她眼中未尽的神色,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被母妃按住,那手指如此冰冷。
“无论发生什么,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记住,爹娘永远爱你。”
母妃的声音那么温柔,和幼时哄他入睡时一般无二,她就这样看着自己,看着自己被抱走,而自己也眼睁睁看着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直到那抹身影被暮色吞噬,那抹孤单的红意依旧挺直,仿佛立成一座孤峰。
乌玉玦自梦中醒来,看着窗外漆黑一片,静坐良久才低声唤她:
“母妃……”
[1]百度,出自《宋史·职官志八》,意思是,收网时只要提住主绳,网眼就自然都张开了;拿衣服时只要抓住领子抖一抖,下边的翎毛就自然下垂理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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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苏醒,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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