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朕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薛文重死了才能达成他们的目的?”殷治提出疑问,他看向林翊北,林翊北没有说话。
谢灵均淡淡说道:“薛文重的证词句句有漏洞,林将军不过稍稍试探,便让他露出了马脚,他若活着便是一桩把柄。但如果死了,即死无对证,自然可以借此大作文章。尤其是他若死在了京外,距离析谷不到三十里,京畿营必然首当其冲。”
谢灵均说到这,露出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朝堂之上,虚虚实实是他们惯用的伎俩。一桩案子,或许不需要切实的证据,只需要猜忌,就足以给人钉下罪名,致人于死地。”
殷治听到这话,陡然想起前世那些事,那一桩桩一件件,本也没有确凿的根据,却让他心里生出了怀疑的种子。玩弄权术之人,最会把控人心,所以谢灵均早就看透了么?
他喃喃说道:“他们要什么猜忌?”
谢灵均定睛看了他一眼,却是沉默无言,并没有回答。
无声胜有声,殷治明白了,苦笑道:“那都是妄想,谢二哥哥,你放心,我……”
“陛下可曾看清朝中局势?”谢灵均突然打断了殷治的话,或许他不想听,又或许没必要解释,殷治急切的剖白在他看来如同漂浮在空气中的泡沫,看似绚烂美丽,却又脆弱得一戳就破。
倒不如一开始就不听那些话,毕竟甜言蜜语,向来是这小子的专长。
“的确。”林翊北见气氛不对,连忙接过话头,“薛文重若是死了,像今日这般当堂对峙便不可能,漠北军自然也没法撇清嫌疑。纵然要查出什么证据,阆州远在千里之外,这其中变数太大。因此似是而非对他们有利,而薛文重活着,便不能再似是而非了。”
“其次,薛文重一路安稳,却在临入京之时横死,攀扯的便是洛京兵权,不管是京畿营还是禁卫军,都会与摄政王有牵连。这是一石二鸟之计,不过……”林翊北语气犹疑。
殷治问:“不过什么?”
林翊北看了一眼谢灵均,“不知是我想多了还是如何,总感觉今日朝会扑朔迷离,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暗中挑拨。罢了,或许是我久不在京城,对这些世家门阀不大熟悉了吧。”
“不外乎党争而已。”谢灵均不屑地笑了下,眸色冰冷而无半点暖意,“军饷贪墨案是严家门生揭发的,事涉六部之二,兵部与户部于今朝尤为看重,苏开真不过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即便得了证据,若背后毫无助力,只怕呈不到南书房来。”
“是严大相公授意的?”殷治惊问,“难怪朝会上严茂行反应激烈,缘是如此。”
谢灵均对此不置一词,只道:“苏开真是都察院的人,陛下以为刘侍中就不在局内?”
“他?”殷治诧异道,“刘秉熙惯会和稀泥,从来不管事的,朕最烦听他那一套,实在没意思得很。”
谢灵均听他这般很不赞同,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口,继续道:“兵部折了一个侍郎,户部直指尚书,这就是军饷贪墨案。”
“韩中涣脱不了干系,韩春烈就是受其指使,因此所谓漠北军妓案是他们借题发挥,反击严党的?”林翊北了然道,“严光慈时任司刑郎中,当年又沾手了秦周案,韩中涣是想借此筹码同严党讲条件?”
“他们还想讲条件?”殷治难以置信,“怎么在他韩中涣眼里,这大夏朝堂就是他们的生意不成?”
谢灵均轻笑一声,“陛下以为呢?”
“六部尚书之位,朝廷一品大员,还掌着天下银钱,百姓缴纳的每一分税,流入国库的每一两银子,他韩中涣最清楚不过,这样的位置,谁不想保住?谁又不想占有?”谢灵均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两分怒意,“他们太习以为常了,白花花的银子如流水过,呈到内阁的条陈靡费之巨让人瞠目,饶是如此,漠北边关还缺衣少食,捅出了天大的窟窿,却想着利用权术谈判遮掩……”
“陛下,这就是您的大夏朝堂。”
谢灵均没有发一丝火,他的声音还是那般平静,如同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然而这个事实,却如此地触目惊心。
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沉默了良久,林翊北道:“韩中涣只怕不是最后那一个,他们专门牵扯了秦周案,又跑去阆州做这个局,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
他顿了顿,仍然说出口:“摄政王一人。”
殷治立时紧张起来,“是谁?”
“那薛文重的证词作伪,林将军你不是一眼识破了?他定然跟幕后之人脱不了干系,朕这就下旨,将他提到内廷来审,直接关到掖幽庭,令金吾卫看守,如何?”
谢灵均按住了殷治激动的手,目光直视对方:“倘若薛文重也是被骗的呢?”
“什么意思?”殷治不明白。
林翊北道:“倘若确实有那么一队人,持着摄政王手令,伪装成漠北军前往阆州拿人,倘若那些伪装冒充者也是军队中人,倘若那些秦周女眷并未说谎,只是都被蒙骗了……”
“陛下,”林翊北欲言又止,“十几个人证如果撒谎,很难不露出马脚,臣更愿意她们所言为真。但这份真,未必就是真正的真,漠北军样式特点人尽皆知,只需稍加伪装,对于不熟知的人就能骗过耳目。唯有一点,是极难伪装的。”
“是不是兵,一看便知。”林翊北笃定地说道。
“所以,他们是军中人?”殷治想到了,“如果是军中人假扮,那么他们的目的……”
殷治惊恐地看向谢灵均。
谢灵均淡然道:“目的不重要,他们是谁才重要。”
“是了。”殷治陡然明白过来,“军中人冒充漠北军,定然是不怀好意,边军番将有谋逆不臣之心,所以他们才要京畿营兵权。”
殷治一点就通,接连想到了很多关键点,“所以薛文重死在京外,本也是他们计划的一环,目的就在京畿营。他们想挟京畿之重以逼天子,是要谋反逼宫?”
殷治怒目圆睁,想起前世的一幕幕,最后的毒杀原来早已有端倪,只是摄政王在朝坐镇,他们不敢直接动手,等没了谢灵均这座大山,自然杀了他这个傀儡皇帝,改朝换代也是轻而易举。
殷治思及此,半晌没说话,林翊北与谢灵均对视一眼。
林翊北问:“陛下何以认定他们是要谋反?”
殷治愣了下神,“难道不是吗?”
林翊北又问:“陛下心中已有怀疑的人选?”
“这倒是没有。 ”殷治摇了摇头,“朕不过是设想最坏的打算,倘若林将军的猜测为真,那么他们会局限于一时的牟利么?”
人的**无穷大,但凡尝到了甜头,就不肯再后退。
林翊北闻言沉默了下来,有些话题是十分敏感的,不应该由他这个臣子来提及。更何况他还是镇守一方的一军主帅,背靠树大根深的林家,倘若真要猜忌边军,他也逃脱不了怀疑。
很快,殷治便意识到气氛有些尴尬,故作轻松地笑道:“朝堂之上有摄政王,边疆之外有林将军,想来朕也不过是多虑罢了。今日林将军于勤政殿力驳薛文重,晾他们也做不出什么文章了。”
林翊北闻弦声而知雅意,立时附和道:“幸而陛下明察秋毫,如若不然,我只怕还在诏狱中不得出。”
“林将军过奖,朕也是糊涂了,让你在诏狱待了许久时日。”提及诏狱,殷治还很疑惑为何付亥诚对林翊北特殊对待,要知道进了诏狱的人,不管是什么身份,再怎么都要挨一顿刑罚的,而林翊北却是一个例外。
“林将军与付亥诚有私交?”殷治好奇地问道,“他竟然对你很客气。”
林翊北摇了摇头,“并无。”
殷治下意识看向谢灵均,试图从他这里得到一丝答案,然而谢灵均只是瞥了他一眼,便冷哼道:“陛下不是说过么,本王想杀谁就杀谁,他付亥诚岂不得顾忌些?”
这话一听便有情绪,殷治不明所以,不知为何惹了谢灵均不悦,连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姓付那小子还算识相,没有对林将军下狠手,否则定让他百倍偿还。”
林翊北却很快明白过来,谢灵均的不高兴,或许在于陛下先怀疑了边军谋乱,继而又询问他与监察司指挥使的关系,说到底还是透露了几分不信任。
只是殷治对此毫无察觉,林翊北也不知对方那一句随意问话,背后是否也潜藏着一丝同等的怀疑,便也只能沉默不言。
谢灵均嗤笑一声,“难道不是陛下亲口将案子移交给监察司的?现在又来怪罪付亥诚,是否有些前后矛盾表口不一了?”
尖锐的话语,犹如一把锋利的刀子,戳得殷治说不出半个字。
林翊北见此连忙打圆场:“陛下也是受人蒙蔽,二郎,你少说两句。”他私下扯了扯谢灵均的衣袖,提醒对方注意言辞,毕竟殷治已然是一国之君,而不是当年那个住在谢府的单纯小屁孩了。
谢灵均微微一怔,几不可察间换了恭敬的语气,“臣失言了,请陛下恕罪。”
年轻男人眉目低垂,情绪在一瞬间收敛。
少年君王哑口无言,这前后片刻的变化太过明显,像是讽刺一般。
殷治这才发现从前那么多细节,到底是对谢灵均是有伤害的。前世他反反复复,像是个不知进退只一味索取的小疯子,他受人桎梏的时候要谢灵均帮他,他意气风发的时候又要谢灵均俯首称臣,他肆无忌惮地消耗着彼此十余年的感情,却从未想过自己对于谢灵均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人非草木,心非铁石,哪怕一字半句,哪怕无心之失,也会伤人肺腑。
“谢二哥哥,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殷治眼眶泛红,声音中带着一丝沙哑。
他想说他再也不任性了,再也不一意孤行了,他想说以前的事是他错了,他后悔,想要祈求原谅,然而他试图去抓谢灵均的手,却被谢灵均径直躲过。
谢灵均整个人突然站起身,拉开与殷治的距离。他的目光仍然低垂,带着臣子特有的恭敬,并不与殷治直视,“陛下实在不必说这样的话。”
矜贵自持的摄政王颔首行礼,然后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
林翊北愣在原地,片刻后才醒过神来,向殷治告辞:“陛下,臣身上有伤,先回府休养了。”
出了清凉殿,林翊北看到谢灵均就站在门口,两侧的小内侍离得很远,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如同一根根木头桩子。
“二郎,你怎么了?”林翊北问。
谢灵均也觉得今日他情绪有些失控,或许是没想到殷治在朝会上会坚定地站在他这边,又或许是因为胃疾发作让他放松了警惕,以至于乱了心神。平素里从不轻易透露心思的摄政王,有朝一日也会在清凉殿里,冲着他的少年君王发脾气。
果然,这小兔崽子还是会拿捏他。
“没什么,只是朝堂杂事繁多,让人愈发厌烦,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跟着父亲留在漠北。”谢灵均仰起头,看到高悬于天空的烈日,如此刺目,让人眼眶发涩。
“你不会的。”林翊北淡淡说道,“纵然让你再一次选择,你还是会留在洛京,不仅是因为陛下,还因为这个天下。”
“帝少而臣壮,内有党争,外有番将,强敌环伺,百姓贫苦,你若不竭力撑住,要小三毛怎么办啊。”林翊北叹息道,“你去岁还与我说,切不可全身心托付于今上,当为自己考虑,留条后路才好,毕竟人心是会变的。可我瞧着,你提醒了我,却怎么不提醒自己,还当他是从前那个孩子么?”
谢灵均没有说话,他只是回头去看清凉殿,殿内没有任何声响。
他有些烦躁地走动了两步,到底还是冲到门口,大声喊了一句:“陛下还待着做甚,不去见山南节度使述职吗?”
林翊北见状,自知不必再说什么,只微笑着摇了摇头,先一步离开了。
谢二郎这人什么都好,唯独一点,嘴硬心软,被一个小屁孩吃得死死的。
终于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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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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