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晏曲闲终于走进那深绿中,日头也正好升到了头顶。山中气息比起城中要纯净得许多,他嗅到胭脂味道还要好的花香。
径旁野花点点,缠着几朵艳紫的喇叭花,又不知是谁随手往那住栽了明黄色的菜花,晃得白蝶晕,扑扇着几圈都没停下。
日光较于晨时更烈了,晏曲闲已在山道上走了好些时候,面上都沁出些许薄汗。
布袋触衣的地方已有些湿,少年才十四岁的年纪,走了许久也应撑不住了。晏曲闲抬手抹去额上的汗,望着不远处隐隐藏在树荫里的篱笆,步子依然没停下。
山中清凉沁人,怀里的糕点似乎都降了些温度。
“近了溪旁莫要捣乱,在板子上瞧你的鱼儿就好了,知道没?”不知何处传来几声絮絮叨叨的叮嘱让晏曲闲眨了下眼,接着就瞧见径口旁的篱笆被推开,从里面走出个妇女。
她怀里端着一个木盆,晏曲闲离得近了些,倒是看清楚里面是些带泥水的脏衣。她站在篱笆旁,没见着身旁的人跟着,皱起眉头往身后看了眼,声音比前一声都高了不少。
女人身高没多高,气势瞧着却可吓人。面容却清丽的很,光看面相,不说十分,也有**分美人相。
“不许磨蹭,给我快些!误了时间你下次连鱼都没得看!”
篱笆终于又有了动静,竹篱门被推开,出来个拿着小竹篓的小童。女子瞧见他手里的竹笼,眉头又是一拧:“拿这东西做什么,不听话哪天大鱼就把你拖下水去吃了!”
说着说着都要抽出一只手作势打他。小童瘪瘪嘴,竹篓抓得死死的不肯放手,便连头都撇过去装作听不到,给女人气的又是好几句训。
这一转头,眼睛就亮了。
“娘!”他扯着女人的袖子喊了声。“娘什么娘,再喊把你丢了!”小童盯着晏曲闲,眼里都亮晶晶的,似乎瞧着个没见过的人新鲜的很。“有人来了!”
晏曲闲脚步没停过,这时候离母子二人都已没多少距离。少年放在布袋上的手难得有些紧张的攥了攥。他瞧见女人听到那句话愣了愣,一转头也看见了晏曲闲。
她的一只手下意识把小童往身后揽了揽,似乎瞧见他也没多大后,那只手才又回到了木盆上抓着。
女人是见着少年年纪小,又背着个看起来有些大的布袋,布衣都浸了不少汗,看着像是走了不少地方来这里投奔亲戚的,这才放下了警惕的心。
她想了一会,也没想到村里有谁说有亲戚来投奔的,她只得先开口问问这标志却显得有些瘦弱的小孩。“小郎君,来找谁的?”
晏曲闲没想到她会先开口,抱着糕点无措了一下后反应过来,朝面前的人开口:“来找杜阿姐,杜丽英。”
“呀,是杜姨的哥哥!”小童听见杜丽英的名字,兴奋的叫。女人被他叫的吓了一跳,看着这脑袋不灵光的儿子,孙桉心里念了几遍这是亲生的才唤回些许母爱。但已经有一只手呼到了小孩的头上。
清脆的一声响,哭声随后而至。
连带着晏曲闲都被吓着了。面前的女人却没再管哭的稀里哗啦的小童,瞧着他面色都柔和了几分:“来投奔杜阿姐的?”
少年想了想,略微有些迟疑的点点头。
“她家在村西,我刚刚还瞧见她呢,去东溪那洗衫子了,东边,知道往哪走吗?”女子开口,随后又反应过来,“哎,我真是傻了,你刚来到这懂什么路,我正好要去那,我带着你找她。”
晏曲闲高兴的点点头:“多谢阿姐!”孙桉被哄的一笑,随后看向一旁的鼻涕都流出来的小孩,又是嫌弃的一拧眉:“不许哭了,爱哭鬼抓不到鱼。”
小孩听到这句话,咂咂嘴,眼泪竟也收住了,一只手松了松手,放开了母亲的衣袖,却又转移到衣摆上,紧紧抓住。
一边手抱着竹篓,安安静静地等着母亲出发。女人见他不哭了,这才迈动步子,朝着东溪去。山里时不时拂来几阵风,吹的人惬困眠意生。青叶簇在枝头,筛了几片日光,又轻轻晃晃地投到地上。
少年背着包裹步在女人身旁,身后小童一步一步慢慢跟着,女人也时不时放慢步伐,以便小童能跟上。
晏曲闲看着青山满绿,叶叠蔓垂,往日的一切又仿佛模糊了,见到的什么人满街巷,什么火树银花都不剩了,只剩下晏曲闲自己,一步又一步,慢悠悠地踏进了江南。
远山镇虽称是镇,其实也不过是大一点的村落,离城内可远着。村民们大多数都是在山谷内安家,不过也有些户人家点布在后山。
一路上女人给他稍微介绍了一下村里,还和几个路过的人都打了招呼,端着瞧起来有些重的木盆走路却也不喘,说话都还平平稳稳的。
“我叫孙桉,家离那位是个木匠——叫做李常竹,管他喊李哥就好,你叫我李嫂也成,桉姐也成。”
说着说着孙桉还低头看了看自家的孩子,用下巴点了点:“这小娃是我儿子,唤他李混蛋就成,整天闹挺,半点不肯安静。”小娃听到母亲这么说他,眼睛都瞪大了:“我叫李廉初!哥哥不听阿娘乱说!”
孙桉没忍住,眉眼都弯了起来。晏曲闲肩膀也都抖了抖,李廉初见他们都笑着,撅起嘴巴一个人生气了闷气,任孙桉多少次抽出手戳他的脸都不肯理。
晏曲闲抬起手拨了拨几缕被风挑乱的发丝,比往日都要认真的开口:“我叫晏曲闲,今年已有十四岁。”孙桉听到这话,不由得一愣,停下脚步来细细打量了下身边的少年。
“晏曲闲,倒是个文化名字。”说是十四,可孙桉瞧他最多也就十二三岁,有些过于瘦弱,说十四她怎么也信不得。
随即她又想起,这少年若是之前有家人护着,怎么至于风尘仆仆投奔丽英。心中暗叹了口气,她又继续了脚步。
晏曲闲听到孙桉如此说,李说书的那把扇子好似又在眼前晃了,那时他还是个孩童,身高连香兰姑娘的剑都比不上。
盈玉楼对面新开了家月满楼,请了三日的罗舞娘招客,那时街上传的沸沸扬扬,说这月满楼:“红纱高挂宝珠坠,罗裙暗叫君子醉。”这么几遭下来盈玉楼的客人就少了许多。
茶楼都显得冷清,往日香兰舞剑,李说书谈朝野,多少人围着散也散不去。
掌柜的不着急,各位姑娘不着急,李说书就更不着急了,那时皎月高悬,浮云流。对面丝竹四起,李说书倚在二楼的窗边,折扇摇啊摇。随即又猛的把扇一收,点着窗外的月满楼同香兰道:“画帘遮匝,新翻曲妙,暗许闲人带偷掐。这孩子,就叫他曲闲罢。”
李说书瘸了只腿,瞧着却比头佩牡丹,御马游街乐长安的状元郎还要潇洒风流,他那时还没蓄起长长的胡子,不像说书的,倒像提起一把剑就能执剑走天涯的侠客。
室内兰香熏溢,香兰手里正抚着琴。她随意拨动一两弦,几声清鸣响后她才开口:“倒是个好名字。小乞儿,你觉得如何?”
晏曲闲都有些不记得他当时在做什么了,好似是在巷子里抢不过那些老丐,被饿的狠了正风卷残云似的吃着厢房内的糕点。
兰香一点点蔓延,在烛光下绕着琴音。孩童听不懂诗,只知道他能活到如今,少不得茶楼里的这几个人帮助。
小乞儿是他,自然曲闲也能是他。
这文化名字,倒是取得比那些翻坏了黄旧古典典找来的的好寓意都要快。
东溪已然近了。
从远看,涓涓潺流自青山流出,养了一片绿意,一侧弯处不知谁压了两块石板,裂隙里生出不少青苔,又被流水润的生机肆意讨人欢喜。溪中碎石时不时碍了奔得欢快的溪,却只拦下了几点水珠。
水珠自是轻快的,时不时跳起扰青苔,抓住点日光后又往下坠,衣裳浸在水中,随着溪向柔柔的飘,却被锤衣木给拦住,只能歇了同奔走的意。
几尾灰色的鱼倒似无所依,探到衣旁啄一两下,又被从四方震来的捣衣声惊得四散奔逃。一只沾着灰的手浸进流水,触到一阵沁凉,晃一晃,灰便随着流水奔走了。另一只手仍然仔细的拿着油纸包,怕水溅起湿了桂花糕。
“杜姨!娘带哥哥来找你啦!”
一声喊,晏曲闲收回拨弄溪水的手,自孙桉身后看着李廉初欢欢喜喜的离了母亲,朝着不远处坐在溪旁洗衣的女子们。
手上竹篓被高高举起,几个女子瞧见了都笑了起来,其中一位听见声音早就丢下了捣衣木,她的衣袖虽然挽起,却依然有些湿,手臂张开等着孩童奔过来,又怕他摔着了,仔仔细细的看着以便随时起身接住。
溪水被踏着,却比往日更欢快。
孩童扑到了女子的怀里,又溅起一阵水珠。女子用带着湿意的手点了点他的鼻子,笑道:“跑这么快,也不怕摔了被大鱼带走。”逗得李廉初笑了好一阵。
孙桉看着这幕,眉眼弯得就没停下过。那女子拍拍李廉初的背,对上他身后孙桉的眼又是一阵笑。
视线落到孙桉身旁,背着一个大布袋,不知何时蹲下抚弄溪水又收手的少年时,她一怔。“阿珏…”李廉初疑惑的抬了抬头,从女子怀中退出来,却瞧见了她有些湿润的眼。水珠也溅到杜姨的眼中了么?他想。
晏曲闲此时也和女子对上眼,他盈盈一笑:“杜姨。”虽未曾见过杜丽英,但李说书说过她是个极好的人。女子似是思绪被惊回,也顾不得此时自己的衣服,起了身就往晏曲闲这处奔。
到了少年跟前,却又小心的挺住步伐,有些冰凉的手轻轻抬起,抚了抚他的面。
杜丽英一点一点的看,从那弯眉,看到那双眼,再看到那唇。
她又笑了,轻轻应了声:“哎。”水珠自她脸上滑落,不知是被什么挽留,到了现在才落下。“是个好孩子…”杜丽英声音轻轻的,同她高挑的身高都有些不符。晏曲闲在她挡出的一片阴凉里仰头,仿佛全身都浸进了那沁凉,奔快的溪水里。
清风摘竹送春秋。一片竹叶落下,落到溪水里,掠起连绵水纹。
杜丽英收拾的很快,衣服还未洗完,却端着木盆就要带着晏曲闲走。孙桉拉住她,想要拿过她手中的衣盆:“你带那孩子回去收拾,赶了那么久的路,这衣服我帮你洗好了再给你送回去。”
杜丽英摇摇头,面旁的青丝在抹水时被打湿,笑着同她说:“你这身子怎能扛起两个衣盆,况且还有莲子闹你。”说毕便同周围几个姐妹说了声,又带着站在一旁的晏曲闲回了村。
李廉初蹲在石板上正全神贯注的用竹篓捞鱼,见着杜丽英要走了,这才大声的喊了声杜姨再见,又引起众人的一阵笑。
天湛风轻,绿引轻蝉鸣。
到了西村家门前,杜丽英就让晏曲闲在门外待着,自己匆匆带着衣盆进了院内,她放下衣盆后,又踏进屋内,传出一阵翻找东西的声音。
晏曲闲背着布袋,有些好奇的打量。杜丽英没让他等太久,拿着个小木盒就出来了。她身旁还跟着一黑壮的男子,瞧着竟也比杜丽英高了半个头。
他似是刚从地里回来,身上的汗衣都还未换,背上背着个大竹篮,里面瞧着装了不少东西。
那男人见着晏曲闲,也不禁怔了一下。随后到了他面前,爽朗的笑了几声:“来,东西给我拿着便好。”
晏曲闲犹豫了一番,还是将那有些重的包裹给了赵青,只是桂花糕仍然在他手中拿着。压了许久的重担终于卸下,有些麻木的肩膀此时才传出几分酸意。
他的年纪还负担不起这包裹的重量,却也凭着少年的毅力让这包裹陪着他到了江南。
“叫我赵哥就好。往后若是有什么要我们帮衬的,尽管开口,不要闷着自己了才是。”杜丽英东瞧瞧,西瞧瞧,似乎是确定好东西都带完了之后,才笑着走到他们身旁。
“你赵哥说的是,我们是一家人,照顾你是应当的。”她随后想起什么,怕李自生没同这小孩讲往前的事,犹豫了几番后开口:“李自生既已把你托给我们帮忙,我们便是你在此处的家人。”
“那屋子在山中,离村子里得有些远,不要嫌麻烦遇到事了就不来找我们。”
李说书确实没同晏曲闲说过去的事,那日他拜了丞相府,专门来找他,小姐贴心的带着秋棠去了亭外,就在日光下扑蝴蝶。
李说书只告诉他,回到远山镇之后只需找杜丽英杜姨,其他的一切都莫要忧心。如今到了此处,也确实是这般。
杜丽英站在篱笆旁,把木盒子放到他空出的另一只手里,木盒子好似没装什么东西,轻飘飘的压在手心。晏曲闲有些疑惑,抬眼望杜丽英。赵青这时还未晏曲闲的包裹放到后面的竹篮内,先着替杜丽英开口。
“这时那屋子的地契,自然是要交由你自己保管。”提到这事,晏曲闲记起来了,连忙又从赵青手里拿过那包裹,一双手拉开,在里面拨开衣物,慢慢往外拿银子。
杜丽英一怔,忙要阻止他,赵青也伸了手,把他拿出来的银子又给丢回到了布袋内。杜丽英有些无奈地斥:“这是何意,一家人怎能分这些。”随后看了看周围,站到晏曲闲身旁替他挡了挡包裹。
晏曲闲抿唇,又将十两银子拿出来要往杜丽英手里塞:“白占杜姨便宜,是家人也不能如此做。”杜丽英同自家夫君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有些无措。最后还是赵青开了口:“那房子在后山,又已许多年无人住过,我们两个虽然会抽空去打扫,但也收不了这么多银子。”
杜丽英皱眉,刚想拉夫君的衣衫。赵青就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看着面前还是有些坚持的少年继续说:“银子等到了那我再看看应要几两,总不能一个没人住的屋子要你十两,现在你先收着地契。”
见赵青这么说,晏曲闲最后还是点头了。他又把包裹收拾好,放到了赵青伸过来的手上。杜丽英此时明白了自家夫君的用意。
不光是李自生想要给他们银子,就连丞相府都派人来买下这地契,同他们说到时候不必再收晏曲闲的钱。
但赵青见着这孩子不肯平白无故的受人恩惠,如不收,怕是不能让他心安。想着到时候到那了说个三四两,这些银子留着等会上镇去给少年置办用品。
杜丽英想明白后便牵起晏曲闲的手,带着他向那屋子走去。
他们走了条小径,比起晏曲闲刚走来时的那个,这条往着山内去的径明显少人走,一旁野草都快漫到了径内。
晏曲闲觉得仿佛又是走了很久,又仿佛很快,身上的重行囊被赵哥背着,他手上只拿了桂花糕,却仍被叶隙里透下的天光晃了眼。
他能瞧见尘子飘在灿黄的光内,再一瞧,就看见落在细碎的光内,被绿意包着的一个屋子。
柳暗花明处,又是一家。
发现前两章可能对小曲闲的描写不是很多,但大家再等一等!等到小柏出场后!就大多数是两人的二人世界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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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远山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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