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月亮是湖,他的爱是舟。”
——阿多尼斯
*
七月的海城,台风过境,接踵而至的是连绵潮湿的雨季。
雨幕中的临淮古镇,白墙黑瓦、细雨迷蒙,只寥寥几个撑着伞的行人。
古街与大道的交界处,坐落着一座两层楼高的仿古复式楼,正门两边植着两棵梨花树。透过落地窗,屋内仿古的陈设一览无余。
门口大理石碑上,刻着一行隽秀的行书——琢心堂。
抖落伞上的雨水,岑皎推开琢心堂的大门,入眼便是墙上挂着的一副字迹遒劲的书法,上边写着四字:“知心琢意”。
玉雕从古发展至今共分四大流派,分别为海派、扬派、北派以及南派。
岑皎师承海派玉雕一脉,至今已有十余年。
从美院毕业后,岑皎落脚于地处海城的临淮古镇,经营着一间玉雕工作室,接一些私人定制的单子,日子也算得上清闲。
在琢心堂休整片刻,门口的竹制风铃轻动,有客人推开了琢心堂的门,是位年纪轻轻的男生。
男生来得匆忙,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为自己的迟到道歉:“学姐,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岑皎弯起唇角,淡淡笑了笑:“没事。”
这两天气温骤降,她穿了一件款式简单的白裙,外面随便套了件轻薄的米白色开衫。
长而直的黑发束在脑后,刘海松散搭落在眉前,双眼皮薄而浅,眼下一颗小痣,不笑的时候,总显得冷淡。
男生是临淮美院的大学生,是岑皎的学弟,也是琢心堂少见的年轻客人。
由于他学的是书法纂刻专业,与玉雕有许多共通之处,又对玉雕感兴趣,经过院系同学的牵线,一来二去,便与岑皎加上了好友。
前些日子,男生带了块淘来的和田墨玉籽料,想在玉石上雕一只鹰隼,做成玉坠,便请岑皎帮忙设计,今天正是来看成品的。
雕好的玉坠已被熨帖地放在盒中,岑皎将其取出,虬结的树枝上,一只鹰隼立足展翅,仿佛蓄势待发,羽毛的雕琢生动细腻,亦不失禽类的野性。
乍一看,栩栩如生。
为实现客户想要的效果,岑皎先后改了三版设计稿,又耗费几十个工时,才雕琢出这枚玉坠。
男生对手中的墨玉爱不释手,当即结清了尾款,向她打听道:“学姐,你们工作室还缺人手吗,我想找机会练下雕刻。”
“我这里可不开实习证明。”
岑皎温和地笑了笑,不着痕迹地婉拒,“你要想练,我可以送你些不用的玉料练练手。”
雕刻是一门孤独的艺术,许多人雕个十年八载,也才算刚刚入门,又哪是朝暮之间便可上手的。
又结了一笔单子,岑皎松了口气,将玉放回盒中,又从一旁的盒中取了几块成色不好的边角料,一同放进纸袋里。
举止之间,手腕上的鸡血藤顺着动作下滑几寸,仿佛沁出一股浅淡的木质清香。
男生单手握拳抵在唇前,做足心理准备,才缓缓道:“学姐,我还有一个比较冒昧的问题,能问一下吗?”
岑皎抬起眼看他:“什么问题?”
女人长着一双弧度漂亮圆润的杏眼,看起人来清凌凌的,温和又恬淡,却好似一潭静水。
喜无悲的,仿佛什么也入不了她的眼。
无
分明只是不经意的一眼,却令男生方寸大乱。
“就是,”男生的耳朵红了,紧张得差点结巴,“你有男朋友吗?”
像是意料之中,岑皎抬眼看着他,平静地回答道:“没有。”
男生一愣,眼神顿时充满期冀:“那……”
不及男生说完,她垂下眼,没什么语气地补充道。
“不过,我已经结婚了。”
……
送走客人,工作室又清净下来。
小林从雕刻室出来,不由噗嗤一笑:“皎皎姐,那男生都来第几次了,您也太受欢迎了吧。”
透过二楼的玻璃,岑皎看着窗外,声音没什么语气:“以后应该不会来了。”
小林是琢心堂的学徒,跟着岑皎学了半年的玉雕设计,平时就在雕刻室里磨炼手艺,帮岑皎接待一下客户。
那男生之前来过好几次工作室,殷勤得不像话。有次碰巧岑皎不在,就明里暗里地向小林打听岑皎有没有男朋友,就差把“喜欢”写在脸上了。
小林走到她身边,八卦地打趣:“说真的,那男生真挺帅的,老师你这都不考虑?”
岑皎看她一眼:“帅能当饭吃?”
小林不假思索,将手里的玉石放到八宝博古架,滔滔不绝:“当然了,男人嘛,对你的好都可以假装,但帅是真的啊,哪有人不喜欢帅哥。”
岑皎不置可否地笑了。
从业以来,岑皎接触过不少男性同行和客户,也有不少男的见色起意。
但无一例外,都被她以“有对象”为由拒绝。
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有说谎——
她的确结婚了。
岑家虽然日薄西山,但到底家大业大,联姻的家族也是与岑家门当户对的,钟鸣鼎食的周家。
用岑老爷子的话来说——岑周两家是关系深厚的世交。
岑家家底深厚,集团旗下的玉石、文旅产业遍布全国;周家三代经商,精通生意名利场,人脉博交。
更重要的是,两家都想入局海城旅业的项目。
恰巧,两家在二十多年前就定下过婚约,小辈又看着一起长大,长辈们都很放心。
故而定下婚事后,两人在长辈几次三番的催促下,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
长辈这才放心将婚礼提上议程,在海城的商业合作,也开始紧锣密鼓地谋划布局起来。
窗外的风声更大了,雨水淅淅沥沥打落在窗上,吹得树叶簌簌作响。
一个走神的工夫,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了震,是好友贝旎发来的消息。
Benny:[皎皎,今晚的局你来吗?]
今晚是陈之昭组的熟人局。
贝旎和陈之昭都是她的发小,三人是一起上过幼儿园的交情。虽然近两年联系少了,但情谊却一直在。
去年,陈之昭出国留学,这个月刚回国歇假,安顿下来后,便组了个聚会,同旧友们联络感情。
本是场寻常的好友聚会,岑皎却蹙起眉头,第一次心生退意——
她不想遇到那个人。
两人结婚,不过是各取所需,没必要广而告之。
可偏偏,他们认识二十年,好友圈子高度重叠。
领证那日,岑皎专门叮嘱他,不要对外声张婚事。
好友们尚且不知道婚讯,但不代表看不出端倪。
不想多生事端,她叹了口气,刚想找个理由婉拒,贝旎又发来语音消息。
Benny:[哎呀,你就来嘛!]
Benny:[都多久没聚过了,你不来我会伤心的!]
贝旎擅长撒娇,岑皎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的,顿时骑虎难下起来。
从小到大,贝旎是她最好的知心朋友,想到最近确实因为工作而冷落了她——
岑皎悬在屏幕上的指尖顿了顿,回道:[好。]
*
聚会的地点在陈之昭的独墅,海城近郊的花园别墅区。
傍晚刚下完阵雨,沥青路上倒映着几近干涸的水渍,呼吸间一片潮湿气息。
贝旎晚上加了会儿班,等两人到的时候,聚会已经开始许久。
按下门铃,是陈之昭来开的门,四目相对,陈之昭往里走,语气熟稔:“吃饭没?我专门留了盒披萨。”
贝旎笑着给他一拳:“算你懂事嘛,想这么周到。”
发小之间不用寒暄的开场白,贝旎挽着岑皎走进别墅,客厅里十多个男男女女,有岑皎见过的,也有面生的。
万幸的是,那个人不在。
她暗自松了口气,贝旎从身后推着她的肩膀,一起坐到沙发上:“看什么呢?你今天心不在焉的。”
岑皎垂下眼,食指揉了揉太阳穴,提不起精神:“可能是昨天没睡好吧。”
贝旎不禁抱怨:“你啊,就是太久没出来玩了。天天守着你的店,还开得那么偏,平时想找你都找不到。”
岑皎只是笑了笑,并不反驳。
客厅里放着震耳的歌,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
最后陈之昭拍板,从茶几桌下拿出一盒扑克牌,招呼着大家围成一圈打牌。
也许是心思不在牌局,岑皎一连输了两局,被象征性罚了杯酒。
不多,但脸上却开始发热。
席间吵吵笑笑,又是一局结束。
手里剩下牌最多的男生被罚了三杯威士忌,直接站起来一口闷了,大家都在拍手叫好。
起哄的喧闹声吵得岑皎头疼,她心中燥热,拿起桌上的水瓶,却提了个空。
“你是要喝水吗?”
恰逢时宜的,旁边的男生递来一瓶没开封过的桃汁。
他看着岑皎,细心解释道:“他们刚拆了一箱,只剩这一瓶了。”
贴心又熨帖,让人挑不出错处。
见是个有些眼熟的面孔,岑皎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她愣了愣,随即礼貌接过:“谢谢。”
男生也对她一笑:“没事。”
话音刚落。
岑皎忽然感到头顶有道灼热的视线,如有实质的,强烈到让她无法忽视。
像是察觉到什么,她下意识抬头,猛地对上一双褐色的眼。
二楼走廊,男人穿着件黑色短袖,双手搭在雕花栏杆上,修长白皙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栏杆,姿态散漫。
复古吊灯的暖光落在他的身上,将本就浅的头发染成栗棕,衬得人很柔和,消融了冷淡的底色。
可偏偏,他没什么表情地垂下视线,目光从她手中的水瓶游移到她的脸上,戏谑地挑了挑眉梢。
……看上去不太高兴。
岑皎攥着桃汁,顿时如临大敌。
还以为不会在这里遇上他。
不及她移开眼,陈之昭仰起头,也看见了楼上的人,立即热情地招呼:“你醒了?下来打牌啊。”
顺着陈之昭的声音,众人纷纷看向二楼。
空气有一瞬间凝滞。
“不打。”男人移开眼,声音干净清润,不紧不慢,掺了些懒倦。
他偏头看向陈之昭,仰视的角度,下颌线凌厉又干净:“我来找人。”
陈之昭一怔:“你找谁?”
岑皎心里一紧,面上却不显愠色。
只是和他四目相交的一瞬。
岑皎蹙起眉头,警告地瞪了他一眼,让他别乱说话。
陈之昭还想叫他下来打牌,却见他已经懒散直起身子,像是没什么兴致,留下句“你们玩”,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栏杆后。
咔嗒。
二楼传来关门的声音。
氛围顿时躁动起来。
坐在陈之昭对面的女生是个直性子,主动问起:“那是谁啊?长这么帅。”
陈之昭言简意赅:“我哥们。”
女生笑了笑,大大方方地打听:“你哥们有没有女朋友呀?”
陈之昭嗤笑一声,一脸讳莫如深,卖弄关子:“妹妹,你是想不开吗?看上谁不好,看上他。”
他轻车熟路散着牌。
一张牌落在岑皎的面前,她抬手翻开。
是张“国王”。
眼皮一跳,她听见陈之昭拖长了调子:“他很难搞,一般人拿不下。”
……
夜间起了风,预示明天又是一场暴雨。
湿冷的风掠进屋子,拂起了岑皎额前的一缕发丝。
她莫名想到,高中的时候,也总是这样。
少年仗着一张祸害少女春心的脸,随口几句漂亮话,总有懵懂的女生,为他赋予少女想象中所有美好的品性。
偏偏,岑皎知道。
他只是幸运拥有一副好看皮囊,实则一身顽劣骄矜的少爷脾气,最擅长践踏真心。
屋里太闷,岑皎眨了眨干涩的眼,拍了拍贝旎的肩膀,神情恹恹:“我出去透透气。”
“好。”
她走进厨房拿了个纸杯,打开饮水机灌了一杯冰水,甘冽冰凉的水入喉,将心头的困意与燥热一同拂去。
嗡——
搁在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
岑皎低眼,亮起的屏幕上有一条新消息。
s:[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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