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出口,徙倚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厌烦那些战斗演练和策略沙盘。
对竞争和冲突的厌恶之情已经在她心里盘踞了很多年,但它与夷则山南的大部分族人口口相传的理念严重相悖,因此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错的,他们才是对的。
她将这一切都埋在心底。
在见识到蓝树驿站的与南方截然相反的生活方式之后,她才明白,族亲长辈坚定抱持着唯一的生活原则并用它严格规训后辈的行为,不过是在进行和延续一场大型的梦话。
但如果所有人都坚持蓝树驿站的生活方式,转而指责与生俱来就喜爱南方那套做事风格与氛围的人,就是在制造另一场集体梦话了。
她只能想到这儿,更远处的思路她就理不下去了,毕竟她才十二岁多。
她把家乡那些让自己不痛快的事抖落给另外两个人听,复述得出乎意料得顺畅,就像她其实已经默默地腹诽了很多遍。结束抱怨之后,她深深感到辉沦河水清凉宜人,秋季辉煌美丽,她已在盼望见识辉沦河之冬。可想而知,这里即便下雪,也会比夷则山坡美丽很多。
那两人对她的坦白很满意。他们的脸上浮现出了混杂着愉快的郑重。
“他们对你好无情,就像我妹妹对我一样。”江葭一点儿也不哭了,“他们动不动就对你发脾气,却一句解释都不给!”
“他们还是希望我快点变强吧。”徙倚望着河水,心情散朗,“但他们不知道世界上不止有一种强。我学了七八年打仗,这点比你俩强。而在驿站的工作上,你们是大师,我是小菜鸟。”
“我又是个大师了?”倾楸晃晃她的肩膀,“这太好了,因为我要当师傅。不是当她这种半吊子师傅,只干活,不讲东西。我真的要讲很多东西!”
“你能讲啥?你自己都不爱学东西!”江葭讥笑道。不过眼下她不想吵架,所以她很快就开始找补,“你编小歌谣倒是有一手。你还不如教教别人怎么用小歌谣记东西呢。”
这天晚上徙倚却失眠了。她总感觉有些追问还没得到答案。但,是什么呢?她回想一整天的见闻,也不记得自己问过问题。
所有孩子都睡着了,她走出屋,站在当班守夜的老霜旦眼皮底下,背对着老人家。晚风拂动门厅里的所有窗帘,宁静之火在拱门上沉寂地发光,碧绿的神念星刚刚登上群星点缀的舞台。十一月正在逼近,夜气越发寒凉,夏季单衣已经不合节令。该让江葭帮她参考一身秋装了。
在河边时,她当着朋友们的面批判了家乡和族人。事实上,现在她对此感到有些内疚了。
但她诉说的感受是发自内心的。她并没有为了逞口舌之快而乱说一气。
秋夜真寒凉,鸟叫声听上去都是冷蓝色的,溪水声也是。
她在想,不知道家乡有没有其他像她一样的小孩,他们会不会有机会知道在家乡之外有更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有没有一种可能,已经走出来、加入军队的那些人当中,也有人像她一样作为战士被养大却很讨厌打仗。
秋季该播种剪影草。庆典雪球的枯枝也开始复苏。接下来两个大地寂静的季节,核心院落就由这些喜寒植物接管。
徙倚和倾楸把一整个下午都耗在了核心院落环带。他们给庆典雪球浇冰水,洗掉一种叫“雨垂”的像脏兮兮的石头一样的植物的表面沙土。成年截道者带来剪影草的种子,蓝色的,像雕刻过的小瓷花一样,在阴凉库房里待了一个夏天,终于重见微风。
庆典雪球从花和果实开始苏醒。上一年深冬它奋力长出大把乳蓝色的洋甘菊形状的小碎花,有些花开得早,很快在雪里长出白玉色的小球果,但球果没来得及成熟,就和开得晚的花一起休眠,变成夏天里好似枯枝干石一样的结构。愈见冷冽的风唤醒了它们,再加上一些冰水的催醒,现在它们像从未沉睡过一样新鲜水润。
“黑剑客也快要活过来啦。”倾楸抚摸低矮的长黑树叶的草株,“你看它蔫了一个夏天。它肯定也在等下雪。”
“非要下雪才能开始长吗?”徙倚问。
“不是不是。”倾楸像给小孩擦脸一样擦拭“雨垂”的晦暗表面,“下雪的时候黑剑客模样最帅。”
这种回答也就他说得出。徙倚给刚埋进土里的剪影草种子洒水。他又说,“最帅的还是冬领主。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银花花的好大一树。花期很长,同时开花结果,很霸道。”
“还有这个,你看。”他放下擦布,蹲下去拨弄一丛像蕨类一样拥有精致的卷须和细叶的小草。它很常见,开很多小碎花,漂亮但不大眼。“这是‘寒变’。天暖和的时候,它就是这个可怜的小样儿。天冷了,你就等着看吧!”
也许他在故弄玄虚。为了搞明白他到底有没有说实话,徙倚记下了“寒变”这个名字和它现在的样子。
一霎风声落荡,他俩都被吹得眯起了眼睛。树影之上,风急天高。徙倚开始期待辉沦河之冬。
他们工作结束,走在宁静肃杀的秋日黄昏里,回到驿站大楼。江葭从拱门下跑出来,顶着防尘土用的头巾。她看到徙倚就来拉她,“过来吧你!猜一下谁来看你了?”
徙倚愣了一下,因为屏着呼吸,嗓门越来越接近气声,“我爹妈?”
“你姐姐!”江葭双手拉着她的肩,尖声大笑。
“阿莱芙!”徙倚也忍不住喊了一嗓子,这就要往屋里跑。倾楸却扯住她们俩,严肃、不可思议地摇头,“你们疯啦?这么开心见她族人?你好不容易才从不喜欢的家乡跑出来!”
倾楸也就比徙倚早半年来驿站。江葭毫不客气地甩开他的手,“你才疯了呢。来的人是她姐姐。在贤者之心当兵的那个!”
“贤者之心?”倾楸倒抽了一口气,“我也要去!”
他们一道闯进大走廊。可是,江葭不像另外两人一样自由。他们才刚慌里慌张地摸进大火炉厅,她就被老赤沙叫走了。
大火炉厅是驿站三方塔中最宽敞高大的屋子,每面墙壁都有几十个大步宽,四面墙壁上共有十九个壁炉,壁炉里火焰窜动,暖岩堆在墙角,发光植物搁在火盆里,供人烘热手脚。
商人、邮差、走方医和漫游者都喜欢这个大厅。他们将斗篷挂起,坐在火炉边翘起脚擎着烟斗,等待被叫号泡澡。截道者端着酒罐和肉饼碟来往于火炉之间。徙倚在各族人的各色脑袋中找到了跟自己一样的灰蓝色莱尔达脑袋。
烟河没有守着火炉,而是独自坐在一堆暖岩旁。漆黑的烟斗搭在她手指间。她扭着头露着侧脸,神情默默,即便在出神眼神也十分犀利,短发在一侧耳后挂起,另一侧则随意垂落。
徙倚深吸一口气,拍拍衣摆,想飞跑过去,又觉得自己也该有稳重点,毕竟她这么有派头。倾楸仍紧跟在后,还陶醉地叹了一口气。
烟河听见他们,立刻转过头。
“喂,烟河。”徙倚拧紧了喉咙大声问候,以免露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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