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四月末。
许都朱阳正炽,如甑中蒸。即便入了夜,仍是燥热难忍。
伴以嘶心蝉鸣,最使人心浮气躁。
不知为何,这夜尤甚。
供宫人休憩的狭室几不透风,蒸腾暑气难捱,纵不当值,也多出庭院,或纳凉于湖畔,或稍息于廊间。
汉帝刘协亦是心烦意乱,辗转难眠。
不过他这份难熬苦闷,与夏暑却干系不大。
只要一忆起今春正月发生于殿中的那惨骇一幕,胸中仍有碎魄之痛,心亦因奇耻大辱不能平。
他如何不知,汉室之威早随疆土分崩而日益衰微,自己空有帝名,不过被困于这许县守位而已。
然自他践祚以来,面对的便是千疮百孔之朝堂,九州颠覆之乱局。
夹缝求生间,得来的不过是群枭乱政、权臣专朝下的苟延残喘。
他能忍,愿忍,可这究竟要忍到什么时候?
曹贼以司空之势,威名凌于汉尊之上,窃朝廷之名征辟群士、网罗英豪,同时大肆诛戮忠臣,连德高望重、随他颠沛流离多年,不可谓不功高劳苦的太尉杨彪亦未能幸免,险些身陨狱中。
更遑论这许都宫城内外,宿卫兵侍皆为曹氏党旧姻戚。
逢此袁曹联盟破裂,冀军大举南下,剑指中原腹地,叫那曹贼难以招架的良机,他自是不能放过。
只是那操贼——竟在耳目察觉此谋后,连那仅剩的一丝脸面亦要恶毒撕下,不但将受密诏的大汉忠臣三族尽都夷灭,连有孕在身的董贵人亦不放过!
董贵人绝望悲泣的面庞尚且历历在目,那一声声嘶声哀鸣仍犹在耳,刘协胸口阵阵发窒,喉头丝丝逸痛。
那日,纵使他不顾帝王尊严地反复哀求曹操,也未能救下她。
她哀泣声戛然而止,血泪模糊的头颅落下、血溅殿宇的时刻,一张张宿卫冷酷无情的面孔,清晰地映照出一个令他如坠冰窟的屈辱事实。
曹操所容不得的,岂会真是一柔弱妇人?
而是要展示对许都的绝对掌控力,以那颗血淋淋的妇人头颅震慑朝中汉臣,亦是意在警告他,不得再于袁军南下之际轻举妄动——更是要让他从此孤根独立,断绝朝中党援,狠狠羞辱他这废物天子的无能为力。
刘协思绪万千,呼吸随心绪起荡波动而愈发急促,侍立在外的小黄门隐有所查,连忙跣足趋入:“陛下安否?可需奴侪——”
“退下!”
不等对方接近,刘协便已冷冰冰地出言驱退。
那几名真正被他所亲近、费心拉拢后堪称忠心耿耿的小黄门,早已在那日随董贵人一同命丧冰冷殿阶了。
殿中如今被替换上的,一概是忠于曹贼的奸逆,是那奸贼耳目罢了。
直到现在,他犹清晰记得自己颤步落于那血流成河的台阶上时,被厚重粘稠、仍残存逝者体温的猩红浸透丝履绸袜,连脚掌一道吞噬、染红的惊惧。
无论如何,他已是睡意全无,索性起身,对小黄门的小声劝阻视若无睹,往庭院行去。
得帝驾幸前,许地不过一小小县城,本身并无太多值得称道之处。现今所居这所谓殿宇也是近年方仓促修筑,论其宏伟奢丽,全然无法同旧都相比。
为何择许?
刘协神色木然,猜想或许是因许县距雒阳不远,并位于颍阳、颍阴、长社与阳翟之间。
而效力于曹营的那几位心腹谋士,几乎全出于这四地。
思及此处,他的唇角不禁露出一抹充满讽刺的冷笑。
也确实可笑——大汉堂堂帝王之尊,竟被视作乱臣贼子拉拢机要谋臣之馈礼!
他心中余怒熊熊,烦闷地于院中踱步几趟后,命令宫人掌灯,往御花园去。
只是平日里能让他排解些许烦闷的御园,此时已是死气沉沉。
月轮为乌障所蔽,林木轮廓稀疏模糊,四周暗沉如墨。
董贵人尸骨未寒,皇后亦倍受惊吓,除早已投身曹营外的宫人、则是人人自危。
看出刘协表情愈发不虞,随行的几名家人子赶紧上前点亮灯盏,又令膳房传来热浆,才让这阴气森森的御园添了些生气。
“都退下吧。”
尽管心中厌烦,刘协也无意对这些神色瑟缩的宫人做些什么,只冷言将他们驱赶开。
他清楚自己周边耳目众多,自正月事变后,更是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都躲不开那曹贼。
哪怕这些宫人看似离开了他的视线范围,也只是在他难以发现的位置继续盯梢罢了。
“何其荒唐可笑。”
汉天子于汉宫中,却是尊严扫地,完全是身不由己,不得半点自由。
他自言自语着,饮下尚温的米浆。
浆里分明掺了蜜,他尝起来却只有苦涩。
米浆很快饮尽,他并未召来宫人倾倒,而兀自后仰些许,罕有地不顾仪态地倚于粗壮柱上,正欲遥望那被乌色蒙蔽之望舒、神游天外之时,一道随微风徐徐摇曳于暗色枝叶间的细影,正被他不经意地捕捉到了。
他怔楞片刻后,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悚然而惊。
那分明是衣带那垂落的末梢!
在这戒备森严的许宫,竟有刺客悄无声息地潜伏在这御园之中!
或许经过多时的胡思乱想,令他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怨憎,连刘协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喝破对方行踪、召来护卫,也非出于谨慎地徐徐后退,寻求护卫的庇护,而是……
他抿了抿唇,鬼使神差地一动不动,只以尽可能不引起宫人们注意的微弱气音,询道:“汝不请自来,所图为何?”
再次叫刘协感到诧异的是,对方似乎真的听见了。
——因为对方动了。
他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道若隐若现的轮廓,见对方悄无声息地拨开了阻挡双方视线的那几根树枝,姿雅而神闲,竟丝毫没有被察觉行踪的惊惶或恼怒。
刘协稍侧了侧头。
他微眯起眼,想借着暗淡的光线,将对方的容貌看个大概……
——说时迟那时快。
萦绕多时的乌翳蓦然散去,望舒光曜再无所挡,月辉凝华轻乘云气,润泽如水泄下,眷照于那人面庞。
足够让这位少年天子,清晰无比地看到了闯入者的长相。
对于刘协能察觉到自己的存在这点,虞临是有些意外的。
此时的宫殿守御体系,在末世所来的他眼里无疑是漏洞百出。因此,他甚至没有刻意隐匿过身形,连衣物都未曾刻意换成更隐蔽的黑色,而是很松弛地穿着白天那身新购入的月白长袍,就随意挑了个守卫轮换的空隙,一路长驱直入。
他借着宫人偷懒乘凉的空挡,通过窗户看了眼大汉天子的长相。
其郁郁寡欢,身形瘦削。一眼看去,感觉对方多少有些城府,但不够多。
再看对方这宫中势单力薄,自身难保,就将他从人选中排除了。
其实,若单论势力强盛,诸侯中非袁绍莫属。
要纯粹唯效率为先,他本该直奔袁氏。
但考虑到史书上诸多韬光养晦、以少胜多的旧例,他更倾重眼见为实,因此不惜奔波千里,直将各地诸侯与治地情景都亲眼看了个遍。
陈登为他所写的推荐信还妥善地保存着,但他宁愿抱着微小希望来看一眼刘协,也不急着投身曹营。
——不因其他,只因袁曹这两股势力,都有过令他厌恶的屠城记录。
虞临正准备离开许宫往邺城去,却在观星辨认方向时,被刘协发现了暂时的藏身地。
“何事?”
想着双方日后应不会再见,虞临就偷懒地省掉了引经据典的过程,口吻也是不带丝毫感情的冷淡和直接。
也是因为有恃无恐。
即便刘协惊恐地大叫出声,仅凭那群侍卫,也不可能拦得住他。
不过,既然对方的表现有着超出他预期的镇定自若,他也愿意给予尊重,再给对方一个正式面试的机会。
在他发问后,刘协却仍是沉默不语。
——这未免也镇定过头了。
虞临微微蹙眉,不解地凝视对方,渐渐察觉出,少年皇帝似乎不是淡然自若地沉思,而更像是……单纯地在发怔?
“足下,”半晌,刘协看似回过神来,却还很是恍惚,甚至还下意识地换成了敬称:“可是姑射仙人?”
肌肤似冰雪,曜曜如日华。恰似那辉光照夜,尘垢不侵。
可不正是独含天地之灵秀,岂神之祇?岂人之精?
他的话语里带着十足的小心翼翼,仿佛只要声音一大,惊来旁人,眼前的幻境就要随之碎裂了。
听到这句莫名其妙的问话,虞临则已经有些后悔给这个少年再次面试的机会了。
“不是。”
他尚算耐心地回答。
“噢、噢、竟是如此。”
素来潜心向学、得才博果辩之美誉的刘协,从未觉得自己有过这么口舌笨拙的一天。
他半点没信虞临的回答,心头渐渐炽热。
如汤遇伊尹,周获吕望,他虽龙困浅滩,可神人今夜特地御风相见,岂不足证天命仍在己身?
虞临又静静地等了一阵,就见刘协郑重行了一礼,忽神色急切地询问:“今得足下亲至相语,幸甚至哉,还盼君不吝相告……现汉室倾颓,不知国祚还续否?”
这实是他内心最大的忧惧。
此问一出,他既期待,又恐惧地等待着仙灵神人的答复。
他未发觉的是,对方眸底掠过一抹茫然。
虞临愈发困惑不解了。
他虽未表明身份,但已经明确告诉过对方,自己根本不是仙人。
况且,面前这位身为大汉皇帝的弱冠青年,理应是真正掌握这个问题答案的人。
眼下群雄逐鹿,大势将定,对方身为主公却还不够意志坚定、甚至感到前程迷茫,竟然病急乱投医到把他当许愿机的地步……无论怎么看,都不是明主的表现。
想到潜在阵营只剩袁绍曹操二选一了,虞临面上不显,心情却难得有点郁闷。
他决定离开。
但在起身之前,秉着有始有终的念头,他还是认真地做出了回答:“成败与否,惟系君身。”
不待怔忪的刘协再次出声,不过错目功夫,那抹素影已翩然离去。
注释:
1. 建安五年元月
“五年春正月,车骑将军董承、偏将军王服、越骑校尉种辑受密诏诛曹操,事泄。壬午,曹操杀董承等,夷三族。
自帝都许,守位而已,宿卫兵侍,莫非曹氏党旧姻戚。议郎赵彦尝为帝陈言时策,曹操恶而杀之。其余内外,多见诛戮。操后以事入见殿中,帝不任其愤,因曰:“君若能相辅,则厚;不尔,幸垂恩相舍。”操失色,俯仰求出。旧仪,三公领兵朝见,令虎贲执刃挟之。操出,顾左右,汗流浃背,自后不敢复朝请。董承女为贵人,操诛承而求贵人杀之。帝以贵人有妊,累为请,不能得。”《后汉书·卷十下·皇后纪第十下》
2.关于曹操将刘协放到许的原因分析
为了脱离袁绍、自立门户,曹操想将汉献帝迁移至远离袁绍势力范围的地区,方便自己独自控制汉献帝,而且此时洛阳周边地区粮食供应困难,因此董昭建议曹操迁都处于豫州颍川郡的许县。许县紧挨荆州最北部的南阳郡,距离河北袁绍的势力范围十分遥远,可以使其鞭长莫及。这一计划对曹操来说是正中下怀。当曹操的迁都队伍准备出发时,为了不让杨奉追赶,曹操给杨奉写信诈称汉献帝是去鲁阳取粮就食:“京都无粮,欲车驾暂幸鲁阳,鲁阳近许,转运稍易,可无县乏之忧。”随后,曹操便带着汉献帝与官员们前往许县,杨奉反应过来后追之不及。许县所在的颍川郡也曾遭遇战火侵袭,但相比之下,兖州刚刚经历曹操与吕布,张邈等人持续一年半的拉锯战,郡县百废待兴,一时难以再承受更多人口流入,曹操也对此地的兖州叛乱心有余悸,不愿久留。而颍川郡此前能留下数万黄巾驻扎生存,说明这里还未被破坏过重。另一方面,荀彧与钟繇、陈纪、陈群等名士都出身颍川郡,在当地具有很大的影响力。且上述几家之间关系交好,洪卫中《汉末魏晋之际颍川士人的政治取舍与得失》一文指出,“襄城李氏和长社钟氏之间、颍川陈氏和颍阴荀氏之间、长社钟氏和荀氏之间等都有婚姻相联。”“颍川大族在乡里之间藉婚姻、师生已形成一个在各方面相互声援、相互支持的关系密切的群体。(摘自青岛大学硕士学位论文《曹操与东汉名士的冲突研究》,作者徐嘉行,2021年6月,p26-27)
3.杨彪下狱事件:
故太尉杨彪收付县狱,尚书令荀彧、少府孔融等并属宠: “但当受辞,勿加考掠!”宠一无所报,考讯如法。数日,求见太祖,言之曰: “杨彪考讯无他辞语。当杀者宜先彰其罪。此人有名海内;若罪不明,必大失民望。窃为明公惜之。 ”太祖即日赦出彪。初,彧、融闻考掠彪,皆怒;及因此得了,更善宠。(《三国志·魏志·满田牵郭传第二十六》)
《三国志·魏志·崔毛徐何邢鲍司马传第十二》裴注《续汉书》曰: “太尉杨彪与袁术婚姻。术僭号,太祖与彪有隙;因是执彪,将杀焉。融闻之,不及朝服,往见太祖曰:‘杨公累世清德,四叶重光; 《周书》 “父子兄弟,罪不相及” ,况以袁氏之罪乎? 《易》称“积善余庆” ,但欺人耳!”太祖曰:‘国家之意也。’融曰:‘假使成王欲杀召公,则周公可得言不知邪!今天下缨緌搢绅之士,所以瞻仰明公者,以明公聪明仁智,辅相汉朝,举直措枉,致之雍熙耳。今横杀无辜,则海内观听,谁不解体?孔融,鲁国男子,明日便当褰衣而去,不复朝矣!’太祖意解,遂理出彪。 ”
4.姑射(ye)仙人,这个肯定古言爱好者都知道啦!随便列列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庄子·逍遥游》)
5.岂神之祇?岂人之精?
出自《三国志·蜀记·诸葛亮传》裴注《蜀记》曰: “晋永兴中,镇南将军刘弘至隆中;观亮故宅,立碣表闾。命太傅掾犍为李兴,为文曰:‘天子命我,于沔之阳;听鼓鼙而永思,庶先哲之遗光;登隆山以远望,轼诸葛之故乡。盖神物应机,大器无方;通人靡滞,大德不常。故谷风发而驺虞啸,云雷升而潜鳞骧;挚解褐于三聘,尼得招而褰裳;管豹变于受命,贡感激以回庄;异徐生之摘宝,释卧龙于深藏;伟刘氏之倾盖,嘉吾子之周行。夫有知己之主,则有竭命之良;固所以三分我汉鼎,跨带我边荒;抗衡我北面,驰骋我魏疆者也。英哉吾子,独含天灵;岂神之祗?岂人之精?何思之深!何德之清!异世通梦,恨不同生。推子八阵,不在孙、吴;木牛之奇,则非般模。神弩之功,一何微妙!千井齐甃,又何秘要!昔在颠、夭,有名无迹;孰若吾侪,良筹妙画?臧文既没,以言见称;又未若子,言行并征。夷吾反坫,乐毅不终;奚比于尔,明哲守冲?临终受寄,让过许由;负扆莅事,民言不流。刑中于郑,教美于鲁;蜀民知耻,河、渭安堵。匪皋则伊,宁彼管、晏?岂徒圣宣,慷慨屡叹!昔尔之隐,卜惟此宅;仁智所处,能无规廓。日居月诸,时殒其夕;谁能不殁?贵有遗格。惟子之勋,移风来世;咏歌余典,懦夫将厉。遐哉邈矣!厥规卓矣!凡若吾子,难可究已。畴昔之乖,万里殊途;今我来思,觌尔故墟。汉高归魂于丰、沛,太公五世而反周;想罔两以仿佛,冀影响之有余。魂而有灵,岂其识诸!’”
6.汤遇伊尹,周获吕望
汤:商族领袖。任用伊尹执政,扩张力量。后灭夏,建立商王朝。事见《史记》 卷三《商本纪》。伊尹:商朝大臣。传说为奴隶出身。充当陪嫁的小臣到商,受到汤的重用,帮助汤灭夏。汤死,又辅佐继位的君主多人。事见《史记》卷三《殷本纪》。
周:指周文王。姬姓。名昌。商末周族的领袖。曾被商纣囚禁。统治期间,发展力量,访求和任用吕尚。后吕尚帮助继位的武王灭商。事见《史记》卷四《周本纪》。吕望:即吕尚。
原句出自:《三国志·吴志·吴主传第二》“……虽汤遇伊尹,周获吕望,世祖未定而得河右;方之今日,岂复是过?普天一统,于是定矣!《书》不云乎:‘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其大赦天下,与之更始。其明下州郡,咸使闻知。特下燕国,奉宣诏恩。令普天率土,备闻斯庆。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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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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