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守卫人民，我守卫你们”
楼明冶打小就是个不太合群的小孩。
别的同龄人四五岁狗嫌猫烦，安稳不得一点；楼明冶相反，小小年纪就已经显示出不同于旁人的沉稳和倔强：拼音学不利索的年纪，他偏爱看新闻联播和纪录片，活像个老干部。
旁人看他不吵不闹，都夸赞这个孩子以后一定有大出息。
楼明冶爸妈是典型的知识分子，俩人都是大学老师，搞社科的。楼爸是考古教授，天天灰头土脸的，不是在外边田野调查就是在办公室拿着放大镜找文献；楼妈教中文，具备所有中式古典文人的特质，醉心于研究文学和一切美好事物。她对楼明冶的关注还不如她那盆养在办公桌上的水仙花。
楼明冶打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
他从爷爷那里学到的是“三生不改冰霜操，万死常留社稷身”的君子固守气节，奶奶则教会了楼明冶“温其如玉”和“磬折欲何求”的谦谦君子德。
正是这两位老人的悉心教养，才有了温润且倔强的楼明冶。
二零零八年的时候，楼明冶读高二。那是楼明冶坚定初心信念的一年。
难啊，2008年1月，南方遭遇百年一遇的大雪，电网瘫痪，无数务工人员被困车站，那是中国春运世上最惨的一幕。
四万军警筑人墙，仍难防踩踏夺人命。楼明冶不明白啊，军警的命也是命，难道非要用这种以命换命的方法吗，怎么没有工具既能完成任务也能保证安全呢？
2008年5月，汶川特大地震。
得益于各项搜救仪器的使用，抗震救灾工作有序进行。可在生命探测仪器和保障救援官兵，提高单兵作战能力的仪器上，我们仍有欠缺。
十五名勇士盲跳大山，在地形复杂，无气象资料，无地面标识的情况下纵身一跃，是谓将生死抛诸脑后，只为救得群众安危。
若是我们有了先进的仪器，会不会就不需要战士们冒险？
可我们没有足够先进的设备，也没有仪器来保障施救官兵的生命，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最考验人类意志信念的、挣命的法子来争分夺秒抢救伤员。
执行伤员运输任务的直升机坠机，机组人员全部遇难，在没有足够的预测天气能力和定位系统的情况下，为了不延误抢救伤员的最佳时机，只得用这么冒险的法子来转运群众。
若是我们有了足够先进的探测预测技术，是不是这些战士就不用牺牲？
楼明冶那时候读高二，正面临文理分科。楼爸楼妈的意思是想让他学文科，继承家学，就算大学不研究考古或者文学的话，至少也要读个新闻或者法律。这样家里也能给提些意见，给些庇护，往后的路走的不至于过分辛苦。
楼明冶不这样想，他想选理科，他想读军校，他想研究最先进的仪器，他想保护救人的英雄。
前面也讲过，楼明冶家里是典型的文人世家，家学渊源。父母不常在身边，对楼明冶关心不足，尊重有余。
这种家庭关系的一个好处就是父母长辈特别尊重孩子的意愿，只提出建议，并不会耍些家长的威风。
再者，楼爷爷是见识过民国实业救国的，也曾亲身感受过新文化运动的影响，懂得德先生和赛先生的重要性的。
他对自己孙子的志向十分肯定。老爷子都支持，孩子也很愿意，楼妈楼妈也觉得没陪伴孩子成长心有愧疚，这样一来，更是十万个支持楼明冶选理科了。
就这样，楼明冶如愿读了理科，如愿考入了军校，遇见了杨振刚和林陆骁。
楼明冶第一次与他们二人见面是在新生报到处。
杨振刚是他爸爸妈妈一起送来的，一家人有说有笑的，其乐融融。这氛围一看就知道他是个在爱的蜜罐子里泡着长大的小孩。楼明冶注意到杨振刚是因为他周身温柔如玉的气质。
不同于楼明冶带着些疏离清冷的温润，杨振刚的温润是春风化雨般润物细无声的和煦，跟他聊上一聊，世间仿佛无一难事。君子如水，随圆就方，无处不自在。孔圣人的这句话说的就是杨振刚这样的人。
楼明冶远远站着，都能被杨家人发自内心的轻松气氛感染到。当时楼明冶心里就在想，跟这样温暖的人做同学，肯定是很踏实的；要是能成为室友朋友的话，那就更好了。有友如此，也是大学生涯一大乐事。
楼明冶注意到林陆骁是因为在周围一家人送学生上学的乐呵氛围中，只有他和林陆骁是孤零零一个人来报到。
楼爸楼妈依然是醉心于研究和工作：楼爸带着博士生出门考察去了，楼妈正在学校里组织新生迎新工作。二人在楼明冶开学前先是表示了一番遗憾，不能亲自送他来上学，然后承诺生活费会大大补贴一笔。
虽然楼明冶跟父母相处不多，但他感受到的父爱母爱也绝不比旁人少。许是楼家人内敛的性格随了家门，他们一家总是爱用书信来表达情感。从小楼明冶就知道每隔一周左右，就会收到爸爸妈妈写给自己的信，叙述他们在外的见闻和对楼明冶的关心。
上大学前，除了楼爷爷跟楼明冶促膝长谈了一下午之外，楼爸楼妈也写了长长的家书。长辈们了解自家的小孩，知道他是好强且聪明的小孩，故而嘱托中并没有过多提及学业，只是希望他能努力实现自己的梦想。
再说回楼明冶初见林陆骁的时候。与楼明冶置身事外的疏离和杨振刚乐观不同，林陆骁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冷硬：187的个子和一身黑的装扮，仿佛在自身周围隔出了屏障，警告那些想要靠近的人。
楼明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伯牙遇子期，同类总是相吸。他第一眼就觉得这个人是天生的战士，是天生的救人民于危难中的大英雄，是天然的跟自己有一样信念理想和目标的人。
缘分和直觉总是妙不可言，楼明冶看到林陆骁就认定自己能跟他成为好朋友、好战友。果不其然，等楼明冶买完生活用品回到寝室的时候，正正好发现四人寝里有两个人赫然就是刚刚他在新生报道处看到的杨振刚和林陆骁。
少年的情谊总是发展迅速且热烈，更别提是三个抱有同样信念的、志同道合的热血青年。谈话中他们对对方的情况也多了些了解。原来在新生报道处不只是楼明冶注意到了他们二人，林陆骁和杨振刚也同样注意到了楼明冶。
具有相同磁场的人会互相吸引，诚不我欺。
军校的生活充实热烈，除了学习训练之外，他们也会举行一些社团活动。这不，应班长要求，楼明冶三人报名参加了学校举办的辩论赛。
他们三人中除了杨振刚因为一些别的事情弃权之外，楼明冶和林陆骁都闯入了决赛。决赛采用的是自由组队制，辩题是“在救援过程中，是先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还是不顾一切救人”。
正方的观点是不顾一切救人，因为人民生命和财产安全大于一切；反方的观点是先保证自身生命安全，因为救援力量是最重要的，保存有生力量才能救更多的人。
林陆骁是个军二代，打小在部队大院里长大，接受最多的就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万事以人民为中心的自我奉献精神，他不出所料选了正方。
而因2008年的那一场场惨痛教训坚定初心信念的楼明冶，则是义无反顾选了反方。
当年军校里都是些满腔报国志的半大小子，正是青春热血不怕牺牲的年纪。这场辩论看起来正方有着绝对的优势，反方看起来毫无取胜的可能。
然而就是这样一场辩论，反方在楼明冶的带领下，竟出乎意料地赢得了比赛。
与众人想法不一致特立独行的人，总是会被若有若无地排除在集体之外。
楼明冶就是这样的，在大家都坚定地支持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人民的正方观点时，楼明冶的反方观点反而被裁判老师判定胜利，大家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明里暗里排挤楼明冶，还有甚者，想投诉举报那场辩论的裁判老师。
许是受了些父母影响，楼明冶也是有些文人傲骨在身上的。他不屑于跟这些脑子拐不过弯就搞小团体的人解释，他只在意亲近人的想法，只坚持自己做的事情是对的，问心无愧便好。
人或加讪，心无疵兮。对得起内心就是正确的，外界的声音大可以不理。
还好楼明冶还有林陆骁和杨振刚。他二人虽然不能完全理解楼明冶的想法，但作为好战友好兄弟，作为在一条路上赶路的追梦人，他们都有着同一个目标和信念。就是这份兄弟情义和共同的目标让他们非常相信楼明冶，并支持楼明冶的想法和行动。
日子就这么过着，三个人互相鼓励，互相进步，又合作又有良性竞争，大学四年就这么过完了。
作为班上的尖子生，刚一毕业，楼明冶和林陆骁杨振刚三人就被分到了北浔市最优秀的消防站——和平路站。
楼明冶是个好学的，他知道自己在实战救人方面存在不足，故选师傅的时候特意选了当时救援作战能力最强的大刘当自己的师傅。
大刘没读过什么书，脑子里只一根筋，直愣愣的。收徒弟之前他也曾听说过一些关于自己这个小徒弟的不好的传言。
大刘虽然脑子一根筋，但却是极为护短的。他觉得既然孩子愿意学，我就愿意教。年轻人嘛，互相不服气也是常有的事儿，这小伙子看着温文儒雅的，咋可能是别人嘴里讲的那种哽啾人呢。唇红齿白，颇有些公子人如玉的气质，看着就招人稀罕。
楼明冶到底也没辜负大刘的厚望，不到半年就把大刘一身实战救人的功夫学了个十成十。和平路站不比学校那群愣头青，大多是忠厚温良的人，不会只因为些之前的传言就区别对待楼明冶。
三个小伙子作为新生力量，又是各方面都优秀的青年后生，在和平路站是既得领导和同事宠爱，又得处警群众的喜爱，日子过的别提多潇洒了。
春与秋互相交替，转眼就到了联合演练的日子。楼明冶他们三个摩拳擦掌，野心勃勃，誓要在兄弟队伍面前为自己的母校、为和平路站争得荣耀。
现在看来，当初他们三个颇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消防一线上个个都是久经磨练的基层官兵，哪可能会被这些初出茅庐只会纸上谈兵的毛头小子压了一头去呢？
联合演练，算是楼明冶三人职业生涯的第一次挫折。主要是挫了林陆骁的锐气，同时，楼明冶的思想也渐渐地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林陆骁跟开始的蒋格一样，进行到切钢丝环节的时候十分不服气，不听老师傅们的劝导，拿着电钻就上前去。他觉得自己实战训练做的特别好，小小的切钢丝对自己来说，还不是手拿把掐，信手拈来？
现实给了林陆骁当头棒喝，他第一次接触这个项目，手劲大且莽，用不了巧劲儿，若不是徐班长在边上护着，操作台险些起火。
不服不行，看完徐班长的展示，林陆骁是佩服地了不得，当下就跟徐班长说要拜他为师。
只是还没开始学什么，就遇到了火情。林陆骁穿错了徐班长的衣服，救出了独自一人晕倒在失火家里的南初，这是二人的初见，是谓缘起。
楼明冶看着以徐班长为代表的经验丰富的一线消防战士，想着他们的技艺如此娴熟，但仍免不了一些牺牲，心里也十分不解：为什么没有人提出来引进些新设备，来保障战士的基本生命安全呢？我的思路是不是错了？问题没有出现在技术和装备上，是不是出现在人的观念上呢？
现实没给楼明冶那么久的时间思考，林陆骁还没来得及把衣服还给徐班长，临市就发生了地震，他们一行人立马启程前往震区组织救援。
地震，是改变三人职业命运的关键节点。
铺天盖地的楼房坍塌在人眼前，救援的机器轰隆作响，其间夹杂着或尖锐或带着哭腔的呼救声。
如阿鼻地狱般的场景根本不给人预留一点做心理准备的时间，这番天崩地裂的场景冲击着在场所有人的心理防线。身处其间，只觉得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
来不及慨叹伤悲，楼明冶一行人刚到现场就开始了紧张的救援工作。因为很多建筑物经过地震内部结构已经支离破碎了，只余下个空壳子在外面支撑着。这时候的建筑物就像苏打饼干似的，不能碰，有点外力就会随时倒塌。
再加上余震风险和地陷导致的公路中断，大型挖掘机械进不来震区，救援工作只能靠消防员和武警官兵们徒手挖掘。
楼明冶看着身边累倒的战友和他们血淋淋的双手，想着大家其实都处在余震风险和二次坍塌的危险范围内，心里对简单轻便技术的渴求更加强烈了。
休息的时候林陆骁总觉得有人在唱歌求救，但是其他人都没有听到，再仔细听听他自己也觉得是累过头出现了幻觉，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随着挖掘工作的持续推进，那阵歌声越来越清晰，为了不放弃任何一个可能获救的生命，林陆骁绕着被埋住的废墟走了好几圈，终于确定了孩子的具体位置。
地震中任何一个好消息都会让人欢喜雀跃，确定了孩子的具体位置，就能进去救人了。救人，对于刚参加工作的新兵蛋子来讲，是件无上荣光的事情。
林陆骁穿好装备，把自己的后背交给最信任的楼明冶和杨振刚二人后，就信心满满地进入废墟准备营救孩子了。
林陆骁甚至想等孩子救出来之后，要把自己放在右上口袋的糖拿出来分给这俩孩子。这俩孩子多棒啊，遇到这种天灾也不急不慌的，还知道轻声吟唱保留体力，等着救援人员。救人这事，是真的会上瘾的。
可天偏偏不遂人愿，就在林陆骁差一点点能够抱住孩子的时候发生了余震。楼明冶当机立断，迅速抽绳，虽然林陆骁的命保住了，但里面的孩子也没能救出来。
林陆骁那一刻是恨的，太恨了，就差一点点，就差那么0.01秒，他没能救出来那个孩子。明明喊了再等一会再等一会，楼明冶偏偏不听劝，就差一点点就能救人了，故而出来之后，他第一时间没有感谢楼明冶的救命之恩，反而是怒火攻心，给了楼明冶一拳。
对林陆骁这样一个自小就在部队大院里，听着前辈们舍己为人，无私奉献事迹长大的人来说，牺牲自己的生命救出别人是一件特别特别值得的事情。
而对于楼明冶来讲，保护那些救人的英雄是最重要的。保存能够持续救援的有生力量是最重要的，他不愿意看到基层一线的战士们为了人民群众的安危去以命搏命。
观念的分歧必然会导致争吵。遗憾的是，楼明冶这次又站在了大家的对立面上。大
家都觉得虽然林陆骁是自己朝夕相处的战友，但是里面的孩子是应当被护在身后的人民群众，为了救民于生死存亡之时，应当把生命抛之脑后，一切以人民为先。
虽然大家都没说什么，但是楼明冶能明显感受到战友们的态度转变。
可是，再退一万步讲，基层官兵的命也不比人民的轻贱。脱了身上的那身衣服，他们也只不过是些血肉长成的、一腔热血献祖国的孩子们。
委屈，愤恨，不甘，种种情绪绕在林陆骁心头，同样也困惑着楼明冶。
林陆骁觉得全是因为学艺不精才没能救得了孩子，楼明冶觉得林陆骁太莽了，已经将自己的生命抛之脑后了，这是不理智且不利于继续救援工作的。
这两种观点的冲突在地震后的总结复盘会上达到了顶峰。
仿佛又回到了军校时期的辩论赛场，林陆骁是正方，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护卫人民；楼明冶是反方，坚持在救援工作中先保全自身。
不同的是这次不是辩论，结果也不是反方胜利。楼明冶还是走上了一条不被绝大多数人认可的道路。
那次会议以后，楼明冶发现只一味强调技术进步是没有用的，必须得从思想观念上改变大家固有的、牺牲自己的不正确的想法。
因而楼明冶开完会立马申请了国外学习机会，想要师夷长技武装自身，他真的不愿意再看到任何一位战友的牺牲了。
林陆骁则是陷入了自责的死胡同。他无数次跟自己较劲，不停地训练，一遍遍挑战自己的极限，只为秒表上那0.01秒的进步。
林陆骁始终认为是自己专业技艺不精才没能救出来那个孩子。没救出来的孩子成了他心底无法抹去的伤痛。
楼明冶远走异国，在旁人不理解的声音和不赞同的谈论中更坚定了技术救人，改变人们观念的志向。
二人朝着共同的目标，走向了完全相反的道路。楼明冶选的路，崎岖，前路茫茫，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的方向没有问题，这就够了，旁人的话，就任他们去讲吧。楼明冶只对自己的心负责。
人或加讪，心无疵兮，出自《子刘子自传》，总理同志答记者问的时候提起过，我觉得非常适合用来形容楼明冶。在我心里楼明冶是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太纯粹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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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楼明冶|人或加讪，心无疵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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