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处奔波了一大天,一直挨到掌灯时分,锁狱牢头韩伏渠才拖着一身疲惫回到了签押房里,一屁股坐到了常坐的太师椅上,一名牢子眼尖,赶忙沏了一杯热茶端了上来,低眉顺眼地道:“头儿!喝杯热茶歇歇脚。”
房里点着一盏油灯,火苗子烧得不够旺,光线略显昏暗。韩伏渠捶着自己的后背坐正,一手端过了茶碗。那名牢子识趣,忙道:“头儿!让小的给你捏捏肩,松松筋骨。”韩伏渠没有拒绝,那名牢子站到他身后,两手搭在他肩膀上捏了起来。
韩伏渠喝了几口热茶,一天的疲累仿佛减去了几分。忽见外面走进来几名牢子,一名领头的牢子上前道:“头儿,经过清点,本次暴动越狱逃走的囚犯一共有一百三十二名,抓捕归案的有三十七名,目前在逃囚犯九十五名。”韩伏渠本来眯着眼睛在闭目养神,闻言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急道:“丙字号五十六号牢房的囚犯上官涤心还在吗?”
方才那名牢子道:“不在了。城破之时,城内到处乱哄哄的,想必是跟着那些越狱的囚犯一块儿溜了。”
韩伏渠闻言,惊得脸色煞白,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两眼发直。几名牢子面面相觑,方才说话的那名牢子试探着道:“头儿,这也不能怪我们。当时囚犯集体越狱,牢房里乱哄哄的,我们也没有法子。”
“你懂什么?”韩伏渠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她的哥哥上官涤尘已经出了九幽绝狱,听说伤势较重,目前还在城主府里养伤。届时他过来要人怎么办?我们拿什么给人家?”另一名牢子插话道:“头儿,小的觉得您多虑了。听说洞城已被攻下,上官徽已经落入了朝廷的手中。一旦征南大军打回来,他上官涤尘也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他上官氏依旧是朝廷的钦犯,我们最多也就是看管不力,走了一名钦犯而已。”
韩伏渠望着说话的那名牢子,冷笑几声道:“我说黄三,你小子今儿是吃了灯草灰,放的是轻巧屁!目前是战时阶段,牢房里走了几名钦犯根本没有人会追责。可是这名上官涤心是木司正大人亲自交代我要照看好的。人家是戍卫兵马司主官,而且跟双子星篱落是一伙儿的,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我们这些小角色惹得起吗?”
一众牢子闻听后,立时沉静了下来,显然是都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韩芙渠分析道:“以我观察,木司正与这位上官小姐关系非同一般,否则也不会特意来交代。现在好了,上官小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到时我该怎么交代啊?”
怔了片刻,韩芙渠命令道:“黄三,你吩咐下去,除了留守的兄弟以外,其余的人全部出去寻找上官小姐。别的囚犯暂时不要找了,现在的核心任务就是找到上官小姐。找到之后不要动粗,立马来报我。”那名叫“黄三”的牢子应了声,转身就要离开。
“慢着!吩咐兄弟们一定要上心。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人家是手握兵权的重臣,只要稍稍动个小拇指头,我们就全部玩完。”黄三道了句“明白”,带着一帮牢子快步走了出去。韩芙渠长叹了一声,冲身后的牢子道:“这里你看着点,我回家瞧瞧。看这架势,今年的年是过不安顿了。”出了大牢,骑上了一匹快马。
由于是战乱时期,街道上已经戒严,不时有成队的兵士开过去。气氛非常紧张,有一种随时要打大仗的感觉。借道的行人少了很多,偶尔三五个,也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韩芙渠打马回到了家里,见家里的几口人一切安好,心里稍稍安定下来。他强装笑脸,陪着一家人用完了晚膳,然后一个人来到了偏房里。
偏房原先是存放杂物的地方,由于与三间房舍隔开了,显得格外安静。由于一直在锁狱里当差,平日里不免遇到各式各样的糟心事。韩芙渠于是将偏房简单收拾了一番,偶尔需要想心事的时候就一个人猫在这里。
室外早已黑透,天寒地冻。偏房里没有放置火盆,显得格外清冷。韩芙渠浑身穿得很厚,依然觉得冷飕飕的,只得在屋内来回走动。房门动了一下,是妻子端着一个火盆走了进来,放到椅子旁,关切地道:“老爷,可是大狱里又出了什么事?”韩芙渠坐到椅子上,探身过来两手烤着通红的炭火,默然道:“走了一名钦犯。我已下令他们找去了,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找回来。”
韩夫人没在意,道:“不就跑了名囚犯吗?京都都被人占领了,难道朝廷还会追究你看丢了一名囚犯不成?”韩伏渠道:“这名囚犯大有来头,我们惹不起啊。她若是找不回来,我们全家就会有性命之忧。”韩夫人一听吓坏了,方要说话,忽见房门旁一道黑色的光影闪动,显出一名身材挺拔的男子。
韩伏渠见了,慌忙拉了韩夫人跪了下去,忙道:“小的见过木大人!”来人正是梁郁!只见韩伏渠叩首哀求道:“禀木大人:城破之时,锁狱大牢里的囚犯趁机暴动,集体越狱逃了出去。上官小姐也失踪了,现在不知人在何处。总之是小的办事不力,请木大人责罚。不过,小的有一个请求,此事责任在小的一人身上,还望大人放过小的一家人。”
梁郁在火盆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伸出两手烤了起来,默然道:“你们都起来吧。”韩伏渠小心翼翼地拉着韩夫人站了起来,催促道:“还不快去倒茶!”梁郁道:“不必麻烦了,我来说几句话就走。”韩伏渠使了个眼色,韩夫人即刻退了出去。
韩伏渠走到梁郁身旁,弓着身子道:“大人不必忧心,小的已经派出大批狱卒前去寻找。目前京都与外界已经无法交通,上官小姐肯定还在城中,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火盆里的木炭烧得红彤彤的,房里的温度渐渐升高起来。梁郁低着头,随口问道:“她平日都在里面做些什么?”
韩伏渠回想了一下,小心应对:“上官小姐不像别的囚犯,不吵也不闹。一日三餐,按时吃东西,然后按时就寝。小的偶尔经过牢房几次,见她都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像是在发呆。有时候又见她好像是在折草人,有时嘴里好像还哼着小曲儿。一点也不像坐牢的样子。”
“吩咐你的人,不要找了。由她去吧。将来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囚犯们集体越狱,她趁乱失踪了,不知道是死是活。”韩伏渠何等精明,自然听出了话中的弦外之音。对方显然是要搭救上官涤心啊。一旦朝廷重新夺回了京都,必然要对上官氏的族人秋后算账,届时上官涤心难逃一死。现在她趁乱逃走了,不就刚好躲过一劫吗?
韩伏渠自然乐个顺水推舟,反正自己不用担责任,而且还送了对方一个大大的人情,结识了一位朝中重臣,何乐而不为呢?他即刻点头道:“小的明白。”梁郁站起身子,道:“谢谢你这段时日替我照看她。我先告辞了,以后若是有什么难事可以来找我。”
“大人客气,小的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何敢言谢。”韩伏渠的话音刚落,见对方已经化作一道光影钻了出去。
京都上空阴云密布,化不开似的。梁郁本想回到返回军营,猛然想起了自己的小院,不知有没有被乱军破坏,于是飞了下去。一眨眼的工夫,人已经落到院中。透过窗纸,居然发现屋内有灯光!
梁郁一惊,是她!上官涤心!他内心里十分惊喜,缓缓走到门边伸手敲门,只听屋里传来一个警觉的声音:“谁?”果然是上官涤心。梁郁格外开心,忙道:“是我。”
先是门闩拨动的声音,接着厚重的榆树门被拉开,上官涤心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站在他面前,像是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儿,已经褪去了富家千金小姐的光环。梁郁仔细审视了一遍,确定对方安然无恙后,总算放了心。
“阿木哥哥,怎么是你!太意外了!”上官涤心也是格外开心,上来就抓住他的胳膊摇晃着,猛然一愣又放下了。
是啊!以前她可以举止失常,那是因为她可以用神志失常来掩盖。现在不行了,在他面前自己已经是一个正常人,不能再装疯卖傻了。
见对方还站在门口,上官涤心恍然道:“快进来吧!这是你的家,我算是不经允许鸠占鹊巢了。”梁郁跟了进来。只见堂屋中间放了一个红泥小火炉,上面放了一把火剪,两个白馒头放在火头上烤,冒出丝丝的白气,顿时满屋里飘满了烤馒头的香气。
上官涤心拉了一把椅子过来,道:“现在城内打仗,粮食很紧缺,有两个烤馒头吃已经很不错了。”
不待梁郁开口,上官涤心已经递了一个烤馒头过来,猛然想起了什么,急道:“你等等!”连忙起身去了厨灶间。不一会儿,她端了两杯热茶过来,飘散着槐花的香气,是放在屋里的槐花茶。
“槐花茶配烤馒头,很不错的一顿夜宵啦。”上官涤心拿着一个烤馒头在手里,掰成一小块送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一抬眼,见梁郁并未开吃,催促道:“阿木哥哥,你不爱吃烤馒头吗?趁热吃可香了,馒头皮焦脆焦脆的。”梁郁掰下一块放入口中,毫无声响地咀嚼起来,像是犹豫了好久才道:“心儿姑娘,等吃完我送你出城吧!”
虽然京都与外面的交通已经隔绝,城门口都派了重兵把守。不过以他的超高修为,将一个女孩子送出城还是轻而易举的事。他想让她趁机远离京都这个是非之地,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地活下去。毕竟她还这样年轻,正是如蓓蕾绽放一般的年龄,不该受到家族的牵连而香消玉殒。
上官涤心听了,默默地将剩下的半截烤馒头重新放到火剪上,端起茶杯抿了两口,然后道:“阿木哥哥,你以为我逃出锁狱是要逃跑么?那日囚犯集体暴动越狱,整座大狱里乱哄哄的。我不想被别人怂恿,所以才一个人跑到了这里。现在暴乱已过,我还要回到大狱里的。”梁郁颇感意外,规劝道:“心儿,你这又是何必呢?不如趁此机会出城,找个清净的地方清净度日。若是回去的话,将来恐怕只有——”
“死路一条是么?”上官涤心露出了一丝浅笑,“生死于我而言,早已经不在乎了。何况上官氏的人全部灭亡,留我一个独活在世上还有何意义呢?”火炉里的炉火渐渐微弱了下去,她又顺手添了几根劈柴塞了进去,不一会儿明黄的火苗子又窜了上来。
是啊!所有亲人全部遭难,留她一个人活着确实也是一种残忍。到时真可以说是“举目无亲”了。梁郁一时不知该如何开解,只得低头继续吃着手里的烤馒头。上官涤心专注地望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听韩叔叔说你奉命去征讨洞城,抓住我爹爹了吗?”
梁郁本想刻意避开这个话题,不想对方还是提及了,只得如实道:“洞城附近发生了一场大地动,周围山上滚落的乱流覆盖了城郭。上官大人施展羽化逃走,被篱落追出了很远,然后抓住了。目前已被锁入囚车里跟随征南大军班师,不日就会回到京郊。”
“果然,他老人家终究难逃此一劫啊!恐怕爹爹自己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败在自己儿媳妇的手里。”上官涤心并未伤心,只是感慨了一句。梁郁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心儿,你恨篱落吗?”
上官涤心犹豫了一下,回道:“嗯……怎么说呢,也谈不上恨吧。人各有各的立场,她是恨我哥哥逼死了长公主,所以才将仇恨加到了上官氏头上。世事就是如此,你害了人家,等人家有机会了转过头就会来害你。天理循环,谁也逃不掉。只是,我没想到篱落姐姐对上官家的恨会如此果决,手段会如此毒辣。不管怎么说,我哥哥终究是她的夫君,可是她毫不手软,想必是已经恨到了极点吧。”
一时之间,梁郁没有出声。上官涤心将手中的最后一点烤馒头吃完,赞道:“真的好香啊!估计带馅儿的包子这样烤了也会很好吃。可惜,等回到大狱里就没机会了。”梁郁凝视着对方,问道:“心儿,你真的不愿意出城?”
“不了,就算逃出去又能去哪儿呢?四海之内,已经没有上官氏的容身之处了。而且篱落姐姐恨毒了上官氏,是不会放过我的。”对方说得异常镇定,看样子心意已决,自己再劝也没有用了。
不过,一想到对方难逃一劫,梁郁的心里就非常痛苦,脸上也表露出悲伤的神色。上官涤心反倒很轻松,道:“阿木哥哥,不要这样,人总是要死的嘛。即使你修为再高,终究也难逃一死。我只不过早了些日子而已。”
“早了些日子”?那也太早了,对方连十八岁还不到啊!上官涤心叮嘱道:“阿木哥哥,如果我侥幸留了全尸的话,记得帮我收尸哦,然后葬在一处风清月明的地方,偶尔想我了记得来坟前看看我。当然,不能忘了带礼物哦!吃的、喝的、玩的都行,我统统都收。”
“你别说了!”梁郁忽地打断了对方,已经不忍心再听下去。由于嗓音过高,他又觉得很不应该,慌忙道歉:“心儿,对不住,我不应该说话那么大声。可是我确实不想看着你出事,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地活着。”
“阿木哥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尽管上官家族做了很多坏事,可以说是恶贯满盈。但是他们毕竟都是我的亲人。目睹他们一个个离去,我不可能视若无睹。所以我决定与整个家族一同赴死,就当是为家族赎罪吧。”面对这个沉重的话题,上官涤心十分坦然,很显然早已经深思熟虑过了。
炉膛里的劈柴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下最后一点零星的火苗子,堂屋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反衬出门外的月光皎洁无比,亮堂堂的照耀着寂静的小院。上官涤心轻快地走到廊檐下,深呼吸了一口深夜的空气,两只手掌贴在了脸颊上,道:“好冷啊!连空气都是冷飕飕的。”梁郁随后跟了出来,望着天空里挂着的皎洁的月亮,心中忧虑重重。
上官涤心转过脸望着他,见他衣裳十分单薄,只是一件袍衣,艳羡道:“阿木哥哥,有时候我还真是羡慕你们这些潜力高深的潜力师,最起码可以无惧冷热。数九隆冬,还可以穿得这样单薄。像我们裹得跟个粽子似的还是冷得要命。”梁郁应道:“我反倒不希望自己的修为这么高,那样的话起码知冷知热。像我现在这样,身体已经没有知觉了,感觉像是一具木头人。”
“阿木哥哥,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上官涤心还故意扮了个不屑的鬼脸,表情俏皮,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个疯傻姑娘的样子。梁郁偷偷地看着对方,心想对方若是此刻是真傻就好了,家破人亡的痛苦会不会轻一些呢。
星空幽暗,静寂无声。一股忧伤的情绪弥漫到了梁郁的心头。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跟眼前人同在一片月光下赏月,或许这是二人最后的时光了。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满腹的悲伤化作了冰水,一点一滴地滴落在他的心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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