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七,是鹅城的民间丧殡习俗。民间认为“头七”指的是人去世后的第七日。鹅城百姓都认为,死者魂魄会于“头七”返家,家人应该于魂魄回来前,给死者魂魄预备一顿饭,之后必须回避,最好的方法就是睡觉,睡不着也要躲入被窝;如果让死者魂魄看见家人,会令他心存记挂,便影响他投胎再世为人。
夜色暗了下来,萧府大门上的白纸灯笼漂浮在夜风之中,来回晃动。今晚刚好是萧落雁的“头七”。由于萧落雁的自缢身亡,竹盘英伤心过度,连续昏厥了几次。而萧半城也经受不住打击,身子病倒了下去。萧迟一身孝服,在管家周发的陪同下来到厨灶间。只见几名厨子正在忙活着头七饭食。
“都准备好了吗?”管家周发问了一句。一名厨子回道:“准备好了。还差最后两道菜肴。”萧迟神色憔悴,忽见一名侍女急慌慌地跑了过来,叫嚷道:“小少爷!夫人上吊了!”
萧迟拔腿就跑,待来到东跨院的寝室里,只见竹盘英已经被两名丫鬟救了下来,瘫软在地上不停挣扎,大声咒骂众人。房梁上还挂着一根白绫,下方是一个倒下的鼓凳。
竹盘英一见萧迟进来了,像是见到仇人一般破口大骂道:“小畜生!你来做什么?你们这些歹人合起伙来逼死了雁儿,连祖坟都不让她进!现在我也不想活了干脆随对方去了,也好让我们娘儿俩在黄泉路上做个伴。你们都别来拦我!”
只见竹盘英又从地上爬了起来,三两步走到白绫下,踩着鼓凳就要上去。两名丫鬟拉不住,又上来两名丫鬟才将竹盘英拖了下来。
萧迟站在一旁,冷声道:“母亲,您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今晚是萧落雁的头七,如果您真是为她好,就让她的魂魄回家安安心心吃了饭,趁早投胎转世去。了结她这一世的罪孽。”竹盘英听到这里,人一下子瘫软到地上,哭天喊地地道:“为娘的女儿啊!我的好雁儿!你死得好惨啊!为娘对不住你啊!”
只见周发走到萧迟身旁,请示道:“小少爷,大小姐的头七饭食已经备好,您看放置在何处为好?”萧迟想了想道:“就摆在她生前居住的闺房吧。摆完之后,吩咐府内的所有人不要外出走动,各自回房歇息。”
周发应声退了出去。竹盘英抬头望着萧迟,声泪俱下:“你如果还认我这个母亲,就告诉我雁儿葬在何处。就算全天下的人讨厌她,她依然是我竹盘英的女儿,是我身上掉下的肉。”
萧落雁的罪行被查实以后,可以说是恶贯满盈,做尽了坏事。对方自缢身亡以后,由于洛唤章早已出示了休书,洛府自然不认她这个儿媳妇了,不肯让她的尸首入洛家的祖坟。萧半城和萧迟商议后计划将尸首领回来葬入自家祖坟,不过却遭到了族中长辈们的一致反对。父子二人不得已只得将尸首葬在了城外的一处平民百姓的乱葬岗里。由于担心竹盘英知道了会加重她的愤怒,所以一直对对方隐瞒了真相。
望着对方一副无比悲痛的表情,萧迟感同身受,遂道:“母亲,儿子明日就带您去。”不料竹盘英立时道:“不!我现在就要去!今儿是雁儿的头七,当娘的要去坟前祭她。”萧迟想了想应道:“好,儿子陪您一起去。”
过了会儿,萧迟准备好了马车和一应祭祀之物,搀扶着竹盘英来到了府门外。待竹盘英坐进车厢里后,萧迟亲自驾车,快速钻入了夜色里。马车出了南门,又跑了半个时辰,来到一片荒山下。
夜空里几颗孤寂的星星,射出晦暗的星光。四下里一片乌漆嘛黑的,几乎不能视物。萧迟停下马车,搀扶着竹盘英走了下来,指着山脚下的一片乱葬岗道:“母亲,大姐姐就葬在那里。”
借着灯笼发出的光亮,依稀可见十多丈以外零零散散的坟包,像一个个土馒头一样戳在那里。竹盘英四下扫了一眼,吃惊道:“这是什么鬼地方?雁儿怎么会葬在这里?她嫁入了洛府就是洛家的人,不是应该葬在洛家的祖坟吗?”
萧迟一手挑着灯笼,一手取下了一个木匣子,默然道:“大姐姐被下大狱的头一日,那洛唤章就写了一纸休书递到了牢房里。洛家早就不认这个儿媳妇了。我跟父亲原计划将大姐姐葬入萧家祖坟,可是族中的长辈们都不同意。他们说大姐姐作孽太深,惹得天怒人怨,若是埋在祖坟里恐怕会坏了家族的风水。”
“什么太守府!什么族中的长辈!都是一群猪狗不如的畜生!”竹盘英满脸泪痕,一副要吃人的表情,“雁儿都已经被逼死了,他们还不肯放过她,非要把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埋在这里,变成一个可怜的孤坟野鬼!”
无边的夜黢黑黢黑的,几乎不能视物。萧迟一时无言,方要伸出胳膊去搀扶对方。竹盘英一把甩开他的胳膊,厉声道:“不要碰我!你也是逼死雁儿的帮凶之一!”抬头望着那一片荒冢,悲声道:“雁儿!为娘来看你了!”两手摸索着快步走了过去。萧迟紧随其后,生恐对方摔倒。
走了一截,二人已经走到乱葬岗里,身旁四周都是一座座大小不一的坟茔。萧迟挑着灯笼走向一座新坟,竹盘英跟了过去,忽闻一股刺鼻的腐臭味袭了过来,呛得她赶忙掩住了鼻子。萧迟也闻到了,放下手中的木匣子挑着灯笼凑近一看,只见坟茔上丢满了臭鸡蛋、烂菜叶、残羹冷炙,还有一些黑乎乎的东西,发出难闻的恶臭,应该是牲口的粪便。各种乱七八糟的杂物堆积在一起,几乎覆盖住了坟茔外表的新土。
萧迟怔了一下,顿时明白了。想来是城里的百姓知道萧落雁的尸首埋在此处,那些往日里与她有私仇的人就过来发泄心底的仇恨。由此可见,她平日里做了多少坏事,欺压了多少百姓。那些人对这位萧大掌柜痛恨到了极点,所以才用这种特殊的方式来祭奠她。
竹盘英显然还没弄明白,扭头瞪着萧迟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些都是谁干的?”萧迟回应道:“母亲,您仔细想想就明白了。如果不是那些人对大姐姐痛恨到了极点,怎么可能连一座坟茔都不放过呢?”忽听背后有动静,像是有人过来了。待到近处,才看清来人是一老一小,老的足有七旬上下,背已经佝偻了,弯成了虾腰。小的刚刚七八岁的样子,手里挑着一盏气死风灯。
那老妪看到萧迟母子二人,问道:“你们也是来祭祀那个萧家的恶人精的?”萧迟、竹盘英没有言声,只是侧立在一旁。只见那老妪手里挎着一个竹筐,掀开上面盖着的灰布,露出许多烂菜叶。
只见她将那些烂菜叶全部撒在了坟冢上,口中诅咒道:“萧家的恶人精,不要以为你死了所有的罪孽就消了。你在鹅城干了那么多坏事,祸害了那么多人。阎王爷不会轻饶你的,会让你上刀山、下油锅!永世不得超生!”
竹盘英再也看不下去了,跑过去推搡了对方一下,恶狠狠地道:“疯婆子!我女儿都已经死了,你连一个死人也不肯放过?亏你还活了这么大岁数,心肠居然歹毒如斯!”
那老妪险些栽倒,站稳了身子道:“是你!想必你就是那个恶人精的母亲。你生养的好女儿,祸害了这么多人。你身为她的母亲,也有过错。”萧迟一看这个场合,就想着干脆让竹盘英回府,省得二人争吵起来,遂扶着竹盘英道:“母亲,我们还是先回府吧,改日再来祭奠。”
竹盘英一把推开他,指着那老妪叫嚣道:“疯婆子!你说说我女儿究竟怎么得罪你了?你不说清楚,我今儿跟你没完!”那老妪出了口长气,理直气壮道:“萧竹氏,我老婆子都是黄土埋到颈脖子的人了,还怕你不成?既然你想知道,我就说给你听。”
夜色如墨,乱葬岗上刮起了阵阵夜风,只剩下两盏灯笼发出微弱的光亮。那老妪愤愤道:“我原本有个儿子,是做小生意的,讨了一房媳妇,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后来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沾染了赌博的恶习,输光了钱财又在你女儿的钱庄里借了高利贷。还不上钱后,你女儿就派人强占了我家的房屋,而且将我的儿媳妇掳走卖到了妓院里。我那儿媳妇是个贞洁烈妇,不忍受辱,被卖去妓院的当晚就割腕自杀了。我儿子遭此打击,成了疯子。”
话到这里,那老妪抹了下老泪,接着道:“可怜我的小孙女才七八岁,就被卖给了别人家抵高利贷。这些都是你的好女儿干的!你说说她该不该死?”竹盘英听着这些,只能选择哑口无言。
那老妪犹道:“那个恶人精爱财如命,只要能赚到银钱,没有什么事她不敢做!这几年来她仗着太守府和母家的势力为非作歹,听说路家在蛇王岭被截杀一案也是她做下的。像她这样的人怎么能吊死了呢?那样岂不是太便宜她了,应该当众千刀万剐才对!”话毕还对着萧落雁的坟茔吐了几口老痰。
竹盘英听了,悔恨交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那老妪道:“萧竹氏,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你养了一个不成器的女儿,我养了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如果他不是烂赌,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他现在失心疯了,是他自己咎由自取。只是我可怜的小孙女啊,也不知她现在流落到谁家去了。若是在我老婆子咽气之前,能见她一面就是死也闭眼了。”话毕低头抽泣起来。
萧迟不忍,上前道:“老婆婆,现在太晚了,您赶紧回去吧。明日您来一趟萧府说说您的小孙女的情况,我来托人帮您找找。”那老妪仔细地打量了萧迟一眼,面带感激之色:“这位是萧家的小少爷吧?你是个好孩子,那就多谢你了。听人说你很快就要跟那位路家大小姐成婚了。那可是位难得的明事理的好姑娘。她现在城中纠正鹅城烂赌的风气,这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啊!赌害得多少家庭家破人亡啊!”
萧迟点头道:“老婆婆说的是,我跟路姑娘一定会竭尽全力,彻底转变鹅城风气的。”那老妪赞许道:“小少爷,将来你可要好好珍惜那位路家大小姐。你们为鹅城百姓做了一件大好事,将来一定会有福报的。”随后拉着自己的小孙子颤颤巍巍地离开了。
待那一老一小离开后,乱葬岗上重新恢复了宁静。萧迟见竹盘英瘫坐在坟冢面前,于是拿出香烛点着了,又取出火纸点燃了,火苗子在夜风中跳跃起来。竹盘英擦拭去脸上的泪水,取过一沓纸钱一页一页放入火头上,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
好一会儿,竹盘英才开了口:“迟儿,你说雁儿真的做下了那么多坏事吗?她生在首富之家,又嫁入太守府当了少夫人,荣华富贵一辈子享用不尽,为什么还要去赚那么多黑心钱呢?”
萧迟跪在她身旁,抬眼望着孤零零的坟冢,默然道:“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恐怕要问大姐姐才能知道答案。她不过比我年长四岁,年纪轻轻的就这么走了,撇下了一对儿女。而且死得这般凄惨,留下一世骂名。赚那么多银钱有什么用呢?一吊铜钱也带不走。”
火纸焚化殆尽,火苗子缓缓熄灭。只剩下两支燃烧的素烛的烛焰还在风中摇曳。萧迟轻声道:“母亲,我们回去吧。”竹盘英望着坟冢道:“迟儿,过段时间还是给雁儿立块墓碑吧,好歹有名有姓,方便以后过来祭奠。”
萧迟犹豫了一下,迟疑道:“母亲,大姐姐害的人太多了,若是立了墓碑,恐怕找过来的人更多。”竹盘英接口道:“就算你不立碑,那些人要找也会找过来的。他们既然有怨气就让他们发泄出来吧。不管怎么说她总是萧家的人,不能让她隐姓埋名葬在这里。”
“母亲说得是。回去我跟父亲商议一下,找个时间给大姐姐立碑。”竹盘英一手拄着地面,作势要站起来。萧迟赶忙起身搀扶住了对方。竹盘英方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眼坟冢发出一声寂然的长叹,随后向前走去。
母子二人来到马车旁,萧迟方要准备搀扶对方上去,竹盘英侧身道:“迟儿,等雁儿的七七过后,你将那位路姑娘请到府里来,我想见见她。”萧迟听了异常兴奋,对方提到阮姐姐居然用了“请”字,看来是在内心里对阮姐姐的印象已经发生了改观。
见萧迟没有言声,竹盘英又道:“迟儿,你怎么了?”萧迟忙道:“没事。孩儿听到了。过一段时间就带阮姐姐到府上拜访您。”随后搀扶对方坐进了车厢里。他自己坐到驾车的位置,一抽马鞭子调转马头往回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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