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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避雨·入梦·出梦(三章合一)

【避雨】

徐县是朝京以南的丰州下辖小县,相较于朝京的严寒,这里更靠近江南,自然气候还是更暖和一些。

“此地风景气候颇为宜人,倒是适合养病,娘一直都有咳疾,将来到这里住一段时间也未尝不可。”

紫袍少年站在田垄边淡笑,身后的玄衣侍卫面无表情,只是恭顺牵马垂头立在他身后,余光之中,果然看见了一派热闹场面。

暮春之初,正是播种的时节,过了立春日田野间已经满是辛勤耕作的乡民农户。

戴着虎皮帽的垂髫小儿,穿着粗布短打的壮年人,躬着身子花甲老人,还有拿花布束着发髻的妇女,他们一边劳作一边言笑晏晏,都期盼今年无旱无涝,能有一个好收成。

五六岁的女孩抱着陶罐跌跌撞撞奔跑在羊肠小道上,但许是下过雨脚下泥土滑腻不堪,一个没踩稳就要从田垄里跌进田地里,一只修长柔白的手及时抓住她的手腕,轻轻松松就将她提起来重新放到田垄上。

“小妹妹,没事吧?”清亮的少年声在小女孩头顶响起。

她先是低头瞥见一片紫色的下摆,然后再缓缓抬头看见一张漂亮极了的脸,那脸的主人还一脸疑惑看着她:“不会傻了吧?”

她一下子红了脸细声道:“二丫……二丫没傻。”

没傻,只是看人看痴了,和傻也无异了。

那女孩的家人放下农活匆匆赶过来,抱着女孩一阵嘘寒问暖,又抬头对紫袍少年表示感谢。

“要不是公子,只怕我家孩子就要弄湿衣服了,家里离这里实在太远,一来一回只怕就要着凉了。”

紫袍少年点头笑:“也怕耽误了播种,再过一段时间便要插秧了是吧?”

那家人看他穿着布料名贵,原以为是个不谙世事出来游玩的富家公子,没想到对农活倒也清楚,难免忐忑中又多了几分亲近。

“公子说的是,等秧苗长出来,就要开始插秧了。”

紫袍少年看着田地若有所思,当即灿烂一笑:“大哥也别叫我公子,我姓祁名原。”

此人正是微服悄然离京的元启稷。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那庄稼汉从善如流道:“祁公子。”

元启稷无奈一笑,然后道:“我对农事很感兴趣,所以想请大哥跟我说说其中的事。”

他先是自己在袖子里摸了一遭后愣住,旋即回头招手,玄衣侍卫走近递上来一个荷包,元启稷从里面拿出来一块银锭子放到庄稼汉地方手上道:“麻烦了。”

那庄稼汉推拒道:“公子想听我就讲给公子听,要什么钱财,我要是拿了钱只怕没脸做人了。”

他再三推拒,元启稷无法只好把银锭收起来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

他把袍子一卷毫不扭捏席地一做,姿态从容流畅倒比这庄稼汉还自然些,庄稼汉在他面前始终有些僵硬,只感稍微做到他一臂远的地方。

他看着笑容亲和的祁公子,又看着那一旁始终一言不发的玄衣侍卫,心想这主子倒比侍卫还好相处些。

“去年收成可好?”元启稷不经意的询问。

庄稼汉听到他的问题笑了一下,黝黑的脸上也透着红:“去年是好年呢,一没旱涝,二没虫灾,收成比前几年都翻了一倍。”

“原来还以为交了田赋之后只怕日子不好过,没想到剩下的稻谷刚好够一家一年生活。”

元启稷听到他前半段话脸上还带着笑意,可听到后面他嘴角的笑容慢慢消下去,眼神也闪烁几下,他抚着拇指上的玉戒不经意道:“我听家里大人说去年的田赋并不重,新帝即位,不是还下调了田赋吗?”

庄稼汉哈哈大笑,元启稷不解其意,而后听见对方低声道:“小公子不懂这其中门道,陛下虽然减了我们的田税,可上面当官的从田赋上面捞不到油水,便只能从其他地方入手了。”

“幸好今年收成算好,不然就算卖儿卖女只怕也担不起今年的赋税。”说起这话,那庄稼汉的眼神里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样普通易于满足的人,所求的不过是片刻的安稳。

元启稷的眼里却闪过一丝怒意,他的眼神落在一旁趴在地上捉虫子玩的小女孩身上,心里只觉得被一阵愤怒痛恨裹挟。

庄稼汉不经意对上他的视线,撞上了和刚才不一般的冰冷眸子,那种上位者的气息一时让这没见过世面的男人愣住不敢再动。

元启稷反应过来知道自己吓到了对方,当即起身匆忙向庄稼汉告辞。

离了田地,他上马挥鞭,旁边的玄衣侍卫连忙拉住马缰不让他离开。

“云亭,你要拦我吗?”

叫云亭的侍卫低声道:“陛下要去哪里?”

他摩挲着缰绳道:“去此处县衙,让我看看此地的县令是如何对我的政令阳奉阴违的。”

“还有,我都说了,在外头我不是陛下,我只是你的公子。”

云亭看着他半响才道:“公子总该知道,此处是丰州下辖,丰州知州崔沅是秦王爱妾的长兄。”

所以这一切自然都是秦王在背后纵容操控,自始至终元启稷要对抗的就不是这些小鱼小虾,而是这些小鱼小虾背后的那个庞然大物。

元启稷听了他的话默然半响,许久才松了缰绳叹道:“我都知道,我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他这个皇帝是个有名无实的傀儡,不甘心大梁成了秦王的一言堂,更不甘心眼生生看着自己的百姓受如此苦难的折磨。

今年的收成算好可以无忧,明年遇上灾害又能怎么办?他赏金赐银救得了一家人,却救不了天下人。

云亭看着他道:“公子心善怜悯百姓,是百姓之福,可公子也该知道,猎人在打猎的时候,总会蛰伏许久,蛰伏的时间越长,等那猎物越放松警惕,越能一击必中。”

元启稷听了后总算松了紧攥的缰绳,笑道:“这话也是他和你说的?”

云亭点头道:“他教了我很多东西,但唯一要我记住的只是效忠公子。”

元启稷看着他,许久才幽幽道:“兄长他真的是,把一切都考虑好了。”

只是既然关心他,为何又把这一堆烂摊子推给他,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他想通了之后,自然不再执意要去徐县,当即御马扬鞭和云亭继续往齐城山的方向去。

待他们走后,庄稼汉继续回到农田耕作,忽然间看见女儿手里拿着一块亮晶晶的东西,走上前去定睛一看方才看清楚是一块食指长的银锭子,忙拿在手上确认过真假之后呆道:“果真是遇见贵人了。”

……

两匹骏马一前一后疾驰在暴雨过后的山道上,铁蹄踏过积水的坑洼,溅起一片污浊的泥水。

元启稷抬头望了一眼头顶上又开始不断聚集的绵延黑云,当即道:“先避雨。”

山脚下不远处就有一座八角亭,他和云亭翻身下马走近才发现里面早就有了人,碧衣少年与绿裙少女贴面说着什么,那少年生的相貌过人,身旁的少女虽然那蒙着面却也是眉眼精致。

两人姿态亲昵,旁边的几个婢女安静侍立似乎习以为常,只是听见动静,都扭头看了过来,元启稷当即顿步哑声道:“就在这吧,别进去了。”

云亭知道他的意思,便点头把马捆在亭柱上,元启稷站在亭外眯着眼看着外面不断盘积的黑云,旁边云亭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问道:“公子拜见完师太,可否就要归京了。”

元启稷淡淡道:“不急,总归宫里还有一个皇帝。”

母后身边叫必安的奴才是易容个中高手,不但精习易容术,并且缩骨伪声也不在话下,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这么堂而皇之的避开秦王的耳目直接出宫。

其实临出城前,云亭有送来一顶影卫之中常佩戴的面具,只是不知为何他一见那银色面具就只觉得心中绞痛烦闷,无奈只能以真实面貌稍作改变出现在众人面前。

念及于此,豆大的雨珠顿时从天上倾斜下来,春雨裹挟着雨滴打过来,元启稷之前的风寒尚未好全,如今声音嘶哑不由咳嗽了一声。

亭内突然走出一个婢女道:“我家小姐请公子进亭避雨。”

元启稷摆手笑了:“不了,我进去被人瞧见了只怕对小姐名声不好。”

婢女多看了他两眼,对他的好感不由倍增,她对这位公子和旁边的侍卫笑了一下,这才返身回去把事情尽和里头自家主人说了。

颜成壁听了她的回禀也不禁往亭外多看了一眼,虽然那少年只是露着半个侧脸,却也是看得出风姿是如何出彩。

她柔声道:“既然不愿意进来,你把咱们的伞送给他也好。”

旁边苏希恒早因为刚刚她多看了别人几眼吃了醋,如今撇嘴道:“送给他,咱们可怎么办?”

颜成壁反问道:“不是你刚刚说等雨停家里马车就要来了吗?”

苏希恒语塞当即便扭过头不说话了,望月拿了伞走出去对着外面的两人道:“烦请公子收下这把伞,不然我家主人心里过意不去”

云亭接过伞撑开罩在元启稷头上,那侍女奉上一个荷包道:“这是自己家里制的梨膏糖,最有润喉的效果,适才我家小姐听见公子咳嗽不适,便特意命我送来给公子。”

元启稷本不愿意收她的东西,只是随意一瞥望向亭内刚好与这家的小姐对上眼,虽然对方很快移开视线,但他还是捕捉到一点关心善意的眼神。

那眼神让他不由卸下心中的防备,不禁接过后温声道:“多谢。”

那婢女笑的柔和,这才又转身进去了。

不多久雨停了,元启稷立刻让云亭收了伞送还回去,云亭送伞时却见那位小姐摇头道:“今日不只一场雨,公子还请收下吧。”

云亭诧异,一向默言的他主动问道:“小姐如何知道?”

那少女不多言,只是带着婢女和少年出了八角亭,路过背手站在亭外的元启稷身旁,只留下一阵淡淡的海棠香萦绕在他四周。

元启稷忽的抬头看过去,只见她的背影是十分的袅娜,一身绿裙子穿在她身上很是清新亮丽,他的心就这样猛地跳了一下,熟悉的感觉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整个心房。

他突然开口哑声道:“那位小姐。”

对方转过头来,元启稷紧紧盯着她的额头,那里干干净净一片柔白,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只有一双眼眼尾泛着红,带着些勾人的味道。

这发现令他失望,更令他感到奇怪,明明是这样一个气质出尘的女孩,偏偏就生了那样一双勾人魅惑的眼睛。

对方轻声道:“公子还有什么事?”

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哑着声音道:“多谢,糖很甜。”

颜成壁点点头转过身去,忽的觉得他的声音和身形有些莫名的熟悉,只是等她扭头回看对方的时候,那两人已经翻身上马准备离开。

她的视线在那张漂亮到雌雄莫辨的脸上停留半响,终于在对方离开后敛下眼皮恢复了一向的平静。

怎么会是祁原,如今才是显德二年。

她记得初见那一年,是显德四年。

还有两年的时光呢,那短暂的、漫长的两年。

她踩着杌凳准备上马车,轻轻扫了一眼马车上对她笑的一脸灿烂的苏希恒,最终习以为常的将手放在他的手上。

【入梦】

身姿挺拔如松的少年郎手握铜兽首环敲响了莲台寺的大门,朱红大门从里头徐徐开启,青衣女尼在看见他如美玉一般面容后便忽的失了色,不可置信讷讷道:“殿下?”

元启稷只是一笑:“你认得我?”

“只可惜如今不是殿下了,该是陛下。”

他笑的光彩异常,一双星眼里闪着神采奕奕的光辉,恍惚间青衣女尼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某一个人。

眼前这位陛下,比起他的生身之母,倒是更像那位多一些。

“我受母亲所托,来见姨母。”

他轻声道出来意,眼睛却紧紧盯着青衣女尼,对方既然知晓他的身份,必定是姨母的人,可多年不见,她又是怎么一眼就认出了他?

是因为这张脸?这样想来倒也释然了,毕竟宫里嬷嬷就常说他与母亲年轻时是七八分的相似。

青衣女尼褪去了初见时候的惊疑,恢复了淡定道:“这里没有陛下的姨母。”

元启稷立马改口道:“受朝京的一位香客所托,来见莲台寺的惠安师太。”

他这样说,青衣女尼只能无奈道:“烦请稍等。”

旋即便关了门进去,元启稷摸着鼻头朝云亭笑道:“倒在这里差点吃上闭门羹。”

云亭是个寡言的性子,不比他的少年意气,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蹲下身把他身上衣裳一寸一寸抚平。

“公子见家人,总该稳重些。”

元启稷看着他这副温顺忠诚的模样,心里闪过一丝盘算。

等了并没有多久,青衣女尼便开门把他们迎了进去,进了莲台寺里面,元启稷望着四周的环境总感觉心中有一种异样的熟悉。

青衣女尼推开一扇院门随口道:“陛下看什么?”

他低声道:“这里眼熟的紧,倒像是从前来过。”

他忽的话头一转问:“后院是不是有棵百年的银杏老树?”

青衣女尼听见她这话神色一愣,后院的确有棵百年的银杏树,只是这位初次到的小陛下怎么会得知?

她掩下狐疑,镇静道:“天下寺庙里常栽银杏,说不定是陛下从前在朝京时在哪家寺庙里见过。”

她这理由自然是十分合理的,元启稷纵觉心里再如何异常也只能暂且放下不提,毕竟普天之下的寺庙布置大同小异,他幼时陪父皇母后常常出入皇寺,或许这熟悉感真是自己的错觉也说不定。

最终一行人在一个院落门口停下,青衣女尼看着云亭道:“师太只让陛下一人进去。”

元启稷对不放心他的云亭眨眼笑道:“你自去玩吧,我自己会去见师太。”

云亭点头,从怀里掏出那只碧玉簪子递给他,元启稷接过后便抬脚进了院落里面,只留下青衣女尼对着云亭犹豫道:“他……是不是太过天真单纯些。”

云亭并没有点头肯定或者摇头否认,只是尽忠职守在大门口,右手紧紧握住腰间长刀的刀柄巡视着四周。

又一个说他单纯的,他的伪装愈发炉火纯青了。

元启稷虽然是第一次来惠安师太这里,但是步履之间却如闲庭漫步的一般,他饶有兴趣的打量这里的一草一木,仿佛身处的不是一个稀疏平常的庙庵,而是梁宫那花团锦簇的御花园。

更甚至颇有闲情雅致走到院内半人高陶泥水缸边临水戴簪,卸掉原有的白玉发簪,转而将那支碧玉簪插了进去。

上了台阶到了廊下,轻叩两下木门后朗声道:“朝京元氏启稷,奉家母所托,来见姨母。”

半响没有动静,元启稷耐心的又重复了之前的话语,只是里面人声未闻,风声先至,他敏捷侧身一躲,只见一块石子穿门而过深深嵌在他背后的深黑廊柱里。

他扫了那早已入木三分的石子一眼,心里只叹好快的手法,要不是他反应及时,破的便是他的头的了。

他眼中闪着复杂情绪,虽然从未见过姨母,可知道这是母亲之妹,来时到底带着些濡慕之情,如今被血亲此番对待,实在令他心中郁郁。

抛去天子这个身份,他到底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郎。

许久,他才听见自己用有些低沉的声音道:“朝京来的故人,有重要之事求见惠安师太。”

这次再没有许久的沉默,也没有破窗而出的石子,只有一声淡淡的“进”字传出。

他推开门,一下子就看到了坐在上首的惠安师太,一袭青布僧袍,手里捻着佛珠,眼睛正直直的盯着他。

明明是佛门中人,偏生有一双锐利审视的眼眸。

元启稷看着苍老不已的惠安师太,心里闪过一丝惊疑探究,明明她比母亲还小上一些,看起来却像大了不知多少岁。

这种惊疑探究的情绪很快被他压下,只因无论如何他都是该敬重对方的。

于情,对方是姨母,于理,是他有私心相求。

于是上前几步老实作揖行礼道:“晚辈见过师太。”

惠安师太冷淡的神情在瞥过他发髻上的玉簪后一愣,随后眼神复杂颔首,“施主来此,有什么事?”

他站在那里,眼中透着亲昵濡慕看着师太,徐徐道:“晚辈前日大病一场,几乎半只脚踏入鬼门关,日日深受梦魇所困不得安睡,有时候疼痛起来实在难以忍受。”

听着他平静的阐述自己的病痛,惠安师太原本的淡漠的神情也慢慢消融温和了下来。

她想起很多年前她曾经在那人的怀里见过另一个小小的婴孩,汤圆一样柔软白嫩的面庞,两只眼睛如黑葡萄一般滚圆明亮,握住她的手指咿咿呀呀的说着大概只有他自己懂的话。

那人当时就笑着说:“妙月,你瞧他多喜欢你,你不如尽早和朝溪给他生个弟弟妹妹。”

她那时尚未出阁,一下子羞得红脸跑了,只听得后头清风朗月一般的声音无奈道:“大小姐别欺负我们家小姐。”

那时的他们多欢乐,只是天从不不遂人愿,那人后来虽然成了尊贵的一国之母,怀里的孩童却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而那个一直护着她的人也在那场惨烈的往事过后永远留在了她的心里。

而如今,她仔细瞧着元启稷,从他身上依旧能窥见当年那个孩童的身影,她有些恍惚的道:“你很像启珏。”

听她提起兄长,元启稷微微一愣但很快恢复平静道:“我没见过幼时的兄长。”

在他的记忆里,从十岁初见兄长那天起,他就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苍白如金纸一般的面庞上是一双比墨还深的眸子。

里面蕴藏着着的是令他心悸的滔天恨意。

惠安师太不再触及那过去的事情,她看着少年精致面容,不禁抬手抚了上去,触之冰凉,只有他的一双眼睛赤忱火热,

“如今好点了吗?”

听着她关切的问候,元启稷摇摇头道:“如今还常做噩梦,家里母…故人说师太或有治病的法子,让我来求师太。”

惠安师太静静听完他的话,随即只是道:“我不是医师,并无治病救人的本事。”

“可师太有探听过去的本领。”他抬头直视着惠安师太道:“我知道我这不是病。”

“从幼时有记忆起,便常梦见一女子,梦醒后却从记不起她的音容,旁人都疑我是胡乱做的梦,可我知道不是。”

他忽的双膝一弯跪下去道:“我知道她不是假的,我……只是忘记她了,或许是前世辜负了她,所以罚我这世受此苦痛,但我不害怕苦痛,我只怕我就此再也不记得她。”

“所以,求师太成全。”

他以头叩首,落下一个不轻不重的响声,这响声却拨动了惠安师太心中那根沉静许久的琴弦。

她低头俯视着孩子,心中忽的生出一股畅快感。

她恨大梁皇室,而如今大梁的天子却跪在她面前,若是让那个不可一世的人知道,只怕气的要从皇陵里面跳出来。

因为这股畅快和对这孩子的怜爱,她最终放下了一直放在手上的佛珠起身道:“随我来吧。”

元启稷起身随着她进入内室,看着她从柜中拿出一个小木匣,然后取出一支细细长香点上,幽幽青烟袅袅盘桓向上,元启稷低声问道:“这样便可以了吗?”

惠安师太摇摇头,用金针取了他指尖血印在一张符纸上道:“此香名为追魂香,是我师父所赠,我的过往你大抵已经知道,我师父便是名道淮阳子,我没有他那样通天的本领,只是偶学得一点皮毛。”

“追魂香能让你记起前世记忆最痛苦和最欢乐的事。”

她将符纸放在瓷杯内烧了,混着还魂香上的香灰一齐掺水递给他:“喝了。”

元启稷接过那瓷杯看了许久,惠安师太打量他忽的笑:“怎么,怕我害你。”

他忙摇头,便将杯内之物一口饮尽。

真奇怪,明明掺杂的是纸烬和香灰,但入口却如净水一般毫无杂物,他敛眸,第一次对这位姨母的本事有了清晰的认知。

“现在要做什么?”

惠安师太指了指禅床道:“去睡一觉吧,睡一觉就好了。”

元启稷依照她的话躺在了床上,只是身体依旧绷直,连眉头也紧皱着,习武的人都知道那是随时准备反击的姿态。

惠安师太抬手轻轻抚在他的额头上喃喃道:“你太谨慎了。”

却又继续道:“但谨慎一点也没什么不好,越谨慎身下的皇位便坐得越稳。”

她把手拿开,床上躺着的少年奇异的进入的放松的状态,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唇角也不经意的微微勾勒起来。

惠安师太知道他这便是入梦了,她将追魂香的香座子挪到床边,低头凑过去轻轻嗅了一下。

然后端坐在旁边的圆凳上静心闭眸。

现在她要做的,便是同他一起如入梦,看看那个一直困扰他的到底是什么。

【出梦】

“陛下,淮阳子道长来啦——”

幽暗的观星阁内并未点起灯火,但紧闭的殿门内透出一点子幽微的亮光,古一春躬立在门外,身后是一袭青布道袍名震天下的淮阳子,虽早已过了古稀之年,但满头墨发却如青年人一般,样貌瞧起来也不过四十左右,一双眼睛闪烁着明亮的光辉。

见里头半响没有声音,他当即道:“陛下既然无心见我,那老朽便先走了。”

旋即扭头要走,若非古一春及时拖住他,只怕他已出去好些远了。

殿门被从里到外打开,淮阳子扭过头只看见穿着一身素服的年轻天子,这位几年前以在神武门围剿秦王夺回王权震惊天下的天子如今头缚白布,如玉般的面上泛着清冷的神色,见了淮阳子不知道是喜还是怒,只是俯身道:“道长请进来吧。”

淮阳子跟着他进到殿内,身后古一春及时替二人关上了门。

到了里面淮阳子才发现殿内之光来自何处,摘星楼顶楼窗户俱开后投进满堂辉月之光,而四周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画作,画中都是同一个女子,或喜或颦,或笑或嗔,淮阳子看着这些画像赞叹道:“倒真是美人,比起妙月还美些。”

元启稷抚着一副画像低声问道:“姨母年轻时很美吗?”

淮阳子笑着怀念道:“很美,刚到我身边的时候还是一个小丫头,却已经非常冰雪可爱,我众多弟子中最喜欢的就是她,只可惜她最后还是被朝溪那臭小子拐走了。”

谈到旧事,他的眼里似是不忍再回忆一般摇头道:“算了算了,如今斯人已逝,该放下就要放下。”

“朕放不下。”

淮阳子闻声望去,只见空旷宫殿中这位年轻天子的身形单薄的可怜,幽暗月色中,一双眼里蕴藏着无限的痛苦与挣扎。

“朕知道是我对不起她,旁人都跟我说害她的是她父,是秦王,是皇后,可朕知道不是,真正害她的其实是朕。”

“是朕骗了她,是朕抛弃了她,是朕眼睁睁看着她那几年被困在秦王府痛苦挣扎。”

淮阳子劝他道:“陛下有陛下的难处。更何况,秦王已死,皇后已废,陛下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

“朕的难处并不能抹去她受过的痛苦,朕这几年日日受此折磨,只希望能够再见到她。”

淮阳子的视线停留在年轻天子的身上,明明他才未及三十,如今却已经两鬓斑白,神色哀哀。

这位大梁最尊贵的人,天下人的帝王在他面前俯首,用最卑微的语气祈求道:“求道长……让朕再见她一面。”

情之一字,实在折磨人。

淮阳子叹道:“陛下求我,我也没有办法,我虽习道却终究是一介凡人肉身,起死回生之术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

元启稷声音干涩道:“起死回生朕也不奢求,朕只是听闻世上有令人魂魄往生至过去的法子,所以便来求道长。”

淮阳子沉思半响后摇头:“法子是有但却不可,这是违逆天道的事情,陛下要做,必是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朕愿意。”元启稷听见他有法子连忙一脸希冀的走到他面前,这位年轻帝王从一开始就一直死寂的眸子终于燃起了希望之火。

“就算让朕赴刀山过火海也愿意。”

“就算让陛下拿帝位去交换陛下愿意?”

淮阳子直接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权力,是他踩着那白骨累累的尸山血海才终于握在手上的,天下无数人为这个东西前赴后继,在所不惜。他们抛弃自己最纯正的初心,甚至甘愿让至亲之人为此痛苦。

淮阳子不相信这位年轻的帝王会轻易放弃自己得之不易的帝位。

可他再一次猜错了,几乎在他的问题刚落下,元启稷几乎就眼睛眨也不眨道:“我愿意。”

是我,不是朕。

他一字一句铿锵道:“若是可以,尽可以把皇位拿去,我的命也可以拿去,我只求她复生。”

做皇帝本来就不是他的意愿。

幼年,他坐在父皇的膝头被问:“稷儿长大以后要做什么?”他舞着手里的木剑道:“做大侠客,惩恶扬善,保护天下百姓。”

手上木剑却被抽出扔到阶下,头顶上只有父皇冷漠的声音:“做侠客只能保护一个人,要保护天下人就要做皇帝。”

后来他初见兄长,元启珏卧床已久早是命不久矣的模样,但双手却仍紧紧箍住他的两臂道:“你要做皇帝,要杀了秦王,要杀了所有要杀你的人。”

母后也希望他做皇帝,先生们更希望他做好一个皇帝,以至于他到后来逐渐忘记了自己曾立志做一个侠客,那时年纪虽小,却已经深谙帝王之术,他笑,其实不是笑,他哭,其实不是哭。

他完完全全活成了另一个人。

直到他遇见成壁,少女问他:“祁原,你将来是要做什么?”

他沉默半响,忽然不可控制的想起了幼年时期的愿望,不禁脱口而出:“侠客,我想做个侠客。”

他安慰自己,总归她问的是祁原,要做皇帝的是元启稷,祁原就该是个侠客。

少女两手一拍:“好啊,你做侠客,我就观天象,看到哪天天不下雨,我们就出去行侠仗义。”

“要是下雨怎么办?”

“下雨的话,我们就可以围炉夜话,听风赏雨,谈古论今,多惬意啊。”

她把未来描绘的那么好,连他也陷入其中,那一刻恨不得自己只是祁原,就这样与她天荒地老。

他不想再去保护天下人,他想保护的唯有她一人。

只是往事愈美好,便显得如今更痛苦,他压下内心的痛楚对淮阳子道:“太子是个合格的继承人。”

“总归这皇位本该就是他父亲的。”

显德三年,兄长弥留之际,托云亭送来那个小小的婴孩,元启稷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这孩子是元家的血脉。

他问云亭:“他母亲是谁?”

云亭答他:“是那位身边的侍女,如今已经追随他而去。”

元启稷依稀记得当初是有一个白衣女子曾经衣不解带的侍奉在兄长病榻前。

他不知道那位侍女和兄长之间有怎样一段故事,却抱着小小的侄子心生怜爱,总归如今他是需要一个孩子的,于是便把这孩子养到膝下,对外只称是皇后所生。

前太子的事情算是皇家秘辛,知情者屈指可数,淮阳子就是其中一个,只因当年前太子的命就是他救回来的。

为此,搭上了一个朝溪,也让妙月就此遁入佛门。

他低声道:“陛下既然已经考虑好,我也不会再阻拦,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陛下当真就觉得那位姑娘会愿意起死回生吗?”

听到他这个问题元启稷终于罕见都露出一个笑容:“她会愿意的,我了解她,她有太多未竟之事,她的心愿也还没有完成。”

他虽然辜负伤害了她,可最了解她的也是他。

就如同这观星阁,原本叫摘星阁,只因她爱观星胜过摘星,他便将那沿袭百年的名字一朝改了。

……

淮阳子通灵阴界的祭坛设在宫外无人处,当日秋风萧瑟,祭坛最高处几乎可以触碰到墨黑天穹,元启稷盘腿闭目坐在那里,耳边是淮阳子的低吟。

只听见一声“来——”

元启稷睁眼一看,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虽然辨不清楚样貌,但依稀看得出身形怪异高大。

“陛下所焚书信中所求,阎罗已经收到,也可答应,只是需要陛下拿出东西来交换。”

元启稷低声道:“请说。”

“陛下为帝星,身负龙气和无量功德,阎罗所需的是你身上五十年寿命,五十年健康平安,五十年荣华富贵。”

元启稷沉思半响道:“若交换这些,可否会伤害大梁国运和黎明百姓。”

对方摇头:“不,并不损害其余一草一木。只是陛下阳寿今生也只剩五十三载,若交换出去,便只有三年了。”

三年,足够他交代清楚一切事情了。

“可。”

他话音一落,那雾蒙蒙的身影即刻消散,一下子天穹乌云尽散后落下万丈金光,元启稷只感觉浑身疼痛不已,双手止不住的颤抖,一双眼睛也开始辨不清眼前所见。

若非淮阳子及时扶他,只怕他就此跌倒,虽然身上寸寸血肉如同被人撕扯一般,但他还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他摸索着扶住淮阳子的双臂笑道:“道长,是不是已经成功了。”

淮阳子看着他渐渐转白的长发不忍道:“是。”

“陛下当真觉得值得吗?”

元启稷不以为然笑:“没有什么值不值得,是我甘之如饴。”

……

显德二十年,将满三十岁的梁文帝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代掌国事已久的太子跪在他的面前低声唤道:“父皇。”

梁文帝已经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依稀只能辨的灯火通明,他忽地对太子说:“拿镜子来。”

宫人忙捧来铜镜跪在他面前,他睁眼看了许久依旧看不清铜镜中的样貌,只能去问太子:“朕这样,是不是很不好看。”

太子看着他满头华发和苍老的面容连忙摇头道:“父皇威武过人。”

元启稷一笑,他自然知道太子在哄他,嘴里喃喃道:“幸好她早已走了,不然看到我这副样子只怕不喜欢。”

他记得她一向爱俏,他老成这副样子,实在无颜再去见她。

他继续断断续续道:“朕死后,记得把朕的头朝着东南方。”

他挚爱的人在东南方最高的地方看星星,她大抵也不愿意他与她一起合葬,所以他只要这样静静看着她就好了。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的眼睛逐渐浑浊失去神采,千言万语最终只成了一句话:

“成壁,妹妹,原谅我——”

……

“原谅你什么?”

少女娇笑的去推搡他道:“祁原,你说你要我原谅你什么?”

他低头撞进了她一双盈盈如水的眸子里,低声道:“原谅我不辞而别,累你思念我许久。”

她羞红了脸低声道:“谁思念你,不要脸。”

半响两人不再说话,忽的她咬着唇轻声道:“我唱曲给你听吧。”

他点头,她从一旁抱过琵琶,乘着柔柔月色低眉信手弹唱:

“青山在,绿水在,冤家不在;

风常来,雨常来,书信不来;

灾不害,病净害,相思常害。

春去愁不去,花开闷不开,泪珠儿汪汪也,滴没了东洋海。①”

思君不见君,她抬头,已经泪盈于睫。

这是她的心思,她羞于宣之于口的心思,全部寄托在她的歌声里赠于他。

他抚上去轻柔拭去她脸上的眼泪,“妹妹,别哭,我不走了。”

二人相依偎,谁也没注意到墙角那一闪而过的身影。

……

惠安师太猛地从梦中惊醒,她偏头忽的呕出一口血来,拿出手帕擦净嘴角后神色复杂的看着禅床上一脸安睡的少年。

任凭她怎么想也想不到,困扰他的竟然是颜成壁。

想起他梦中种种,她不由心想:当真是孽缘。

她起身倒了一杯茶水将追魂香浇灭,既然是孽缘,那便是留不得的,不如就此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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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选自明·冯梦龙《挂枝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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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避雨·入梦·出梦(三章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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