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摆在风中猎猎翻斗,陡然被湖浪打湿,变得极为沉重。
桃戎熙踏在湖水中,咧嘴一乐:“今日便是龙潭虎穴,我也得下去一探,便是它凶多吉少,我逢凶化吉就是了!”说罢一个猛子扎进水中,就此消失湖上。
“娃子!你得活着啊!”
岸上的声音被水流吞没,只剩水流在耳畔呜咽。
水下是深渊般的黑暗,冰冷刺骨。桃戎熙在昏暗中摸索,忽听得头顶一阵嘀铃铃地乐声,短促轻灵,似有还无,待那乐声消散,整个湖底如同点灯般豁然亮起,只这湖底被划分为了两片水域——一半是碧落清泉,一半是浊汤黄泉。湖水远比想象中更深,可水域空空荡荡,哪里有什么地下城的影子?
而在那碧落和黄泉蜿蜒的交界之地赫然立着一幢石棺,石棺半埋在湖底的泥沙里,被链条牵在湖底。
“……八根?上头那水榭也八根柱子,莫不是祭台压的就是这个?”不及细想,桃戎熙忽觉脚下一坠,像是有东西抓住了他的腿似的,他猛然回头,却空无一物。
“怪了……”
正兀自惊奇,不料那无形的包裹感接踵而至,他的手臂、腰腹、腿脚、咽喉都似是让什么东西给抓住了!浑身捆满重石一般,将他压入湖底!
桃戎熙极力运转手臂,可四肢都被禁锢住,没法儿挣扎,宛如身陷沼泽,寸水难行。眼睁睁等着自个儿僵硬地沉入湖底,水压重得令人窒息。
迫于那无形的束缚,他不受控制地逼近黄泉水域。碧水滚至背后,黄泉扑面而来,越过碧落黄泉界限的一刻,眼前之景当真是惊魂噩梦!
只见身边数个面目狰狞水鬼将他团团围困,紧紧抓着他的四肢。——这些东西只有眼白没有眼仁,皮肤青白阴森,指甲长得能嵌入皮肉。
我的娘!这是人是鬼?
莫非这阵法竟割裂了虚实!如那镜中花,水中月,两个世界——桃戎熙脑中轰鸣,一时竟感到匪夷所思。
若是将自己比作花和月,那这屏障便是镜与水,黄泉是虚,碧水是实,可偏偏黄泉竟能倒映碧水之影!只有如此,桃戎熙映在黄泉的身影才会为水鬼所擒,而身在碧水的他,又如何能窥见黄泉中的魑魅魍魉?
“好生阴毒的阵法!”桃戎熙蹙了蹙眉,暗自心惊。他浪荡江湖七八载,龙潭虎穴闯过无数,却也从未碰上过如此可怖的邪术!他侧目观察那些押送他的人,各各瘦到见骨,长发如瀑,足有一人长,游散水中,几乎要将他的视线遮挡严实。便是不说别的,只将他们头发搅在一起,几个人都能围着坐一堆儿解上一宿。
桃戎熙一眼扫去,最先注意到的就是水中缭绕的毛发,其次是毛发遮掩下,被泡得掉皮的灰白皮肤。且他们浑身飘着药味儿,在水中能闻到,那绝对已经是相当浓烈了,尤其是在黄泉当中,似乎扔根人参就能煲汤喝了?
他想到这儿,愣愣回神——想逃,但根本抽不出手脚。水鬼虽骨瘦如柴,却出奇的力大无穷。
难道老子的大好前程就断送在这里了?
不行,不行不行。这太衰了。
他正焦灼无计,那缕药味久久钻入鼻窍,忽觉胸中浊气尽散,呼吸为之一畅,那窒闷之感竟如潮水般退去。
“嗬——”他尝试着吐出一口气,随即愣住——“喂!真的假的,老子能讲话了?不是淹死了吧?”
桃戎熙眼见身边的水鬼个个骨骼窄长,手腕纤细如女子,便挤出个笑脸乞怜道:“几位姐姐行行好,这般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倒不如放开我,我腿也勤快,自己走便是,不劳你们辛苦了。”
他本不指望这些活死人能搭话,谁知扼着他脖子的那位忽闷声开口,声线雄厚:“男的,女的,都有。”
桃戎熙笑容缓缓僵住,略作沉吟,咧嘴笑道:“诶——你说说这,这手劲儿忒大,松开些,松开些,男的也得放手啊!你们松了我,我自己游过去还不行么?”
彼时他暗地里盘算着,只要腾出手来,摸上那把悍刀,定和这帮水鬼“有话好说,有理分说”。可这水鬼哪听那一套,非但不松手,反倒掐得更紧。那几根枯柴似的手指死死勒进肉里,指甲便如几枚钉子钉在那儿,叫桃戎熙拧不得,吼不得,只喉咙里泄出几个字:“没你们…这么不讲理的!”
“石棺想要你。”几个水鬼将桃戎熙拖向石棺。
桃戎熙踉跄着站稳,趟沙而行,眼皮子底下蔓出几缕血丝——那是水鬼的指甲嵌出来的。
他眯眼打量着那湖心石棺,只见棺门上是盖面龙纹,两侧立着浮雕,一侧是蛟龙戏珠,另一侧是黑龙啸天,在民间的传说里象征着半神半恶。那石棺倾斜着没在沙中,由八根链条撑在中央,水鬼依次退开,沿着八条铁链站成一圈儿,宛若这石棺的守护者。
“石棺想要我?”他得了空,活动了活动了手腕儿,冷笑道,“老子还想要它呢!”
众水鬼不为所动。
他站在中间,扫过一圈儿水鬼,有点儿好笑:“什么意思?这是要在这儿摆场子?”他提起到来,竖着刀面在石棺上敲了敲,“这要跟我划拳脚的,好歹先从棺里出来吧,缩在里面,是等我抬棺盖呢?这么大个——”
他话音未落,这石棺竟忽然摇晃起来,随即,整个儿湖底都跟着颤抖。
桃戎熙退开几步,只见那石棺底下的沙座层层剥落,红线自底部喷如泉涌,无数红线沿着铁链延伸而去,到了链条末端,又向上弯曲,以石棺为“花芯”铺出了一株巨大的彼岸花。而这彼岸花,便是楚家庄里曾有一面之缘的“太渊”。
桃戎熙张口又闭上,又张开:
“你叫老子打这个……”新停侯刀拳心里攥稳,桃戎熙目光如炬,喉咙滚动,“摆明欺人太甚。”
那沙盘豁口越来越大,太渊越发猖獗地钻出,石棺周围犹如一悬倒置的血色瀑布,周遭竟让它冲出个坑来,石棺在那瀑流中心摇摇欲坠。
桃戎熙面如铁铸,额角浮现了些青筋,浑不觉脚下的泥沙也开始随之松动。石棺所在之地,正以肉眼可见之速形成低洼,水流失重下注,来得突然,桃戎熙猝不及防被身后大浪拍到了石棺跟前儿。
彼时石棺横在沙中,全貌呈现眼前,八根铁链在横冲直撞的水流里铮铮作响。
哗啦哗啦响了须臾,石棺沉寂,湖底重归于静,只剩中心塌陷的棺坑和水里浮动的太渊。
桃戎熙站定不动,全神贯注盯视被太渊包裹的石棺,屏息以待。
“嘭!”的一声。
——棺盖是被踹开的。
那棺盖看似重达千斤,还沉在湖底,竟然被人一脚蹬开了??!
黑压压的棺盖重重落了回去,只比原来歪了一点,露出了一条缝。
紧接着两只苍白的手从棺缝里探出,扒着棺盖缓缓推动。那手指纤长细腻,扒着层厚重的棺盖,看着有点吃力。
桃戎熙眯眼打量片刻,迟步靠近,却在那道缝隙里瞥到两点红光,他一瞬间念头更加坚定了,绕到另一侧,开始将棺盖往回推。
打不过我还推不过吗。
“看来是碰上正主了,恕某家得罪!你且再歇上些时日!如今外面这世道都变天了!不比这龙泉水清,要我说啊,还是沉睡着好!”说罢正作势欲推之际,棺中传来一个沉闷的女声,听着只十七八的少女。
“我想出去。”
——嗓音凉嗖嗖的。
桃戎熙身形一滞,脑中思绪翻涌:“我怕你吃人。”
那少女没回应他,棺盖却一震。——那少女又蹬了一脚。
“……”
“我不吃人,我…能说清楚,先让我出来。”
桃戎熙这会儿那脑中忽然响起阿策说过的一句话:“你怎么不合计合计为什么被骗的次次是你?”
他猛地摁住棺盖,咧嘴露齿而笑:“慢着!不妨你先亮个底儿,你说得好,我便让开。”
棺中传来一声极低的冷呵。
“我在里面说不清楚,放心我不会吃人,我就是……想出去。”那少女语气淡漠,明意是求人,听着却全无乞求之意,便如同桃戎熙帮她是帮,不帮是不帮,于她全无所谓。
“你这求人的架势,倒像是我欠你的?”桃戎熙故意将棺盖往下压了压,“要不这样,你先叫声好哥哥?”
“……”那少女默不作声。
须臾,桃戎熙又自觉没趣,若因忌惮一个少女而恶意把她困在棺中,倒枉自己一身正气,便松了口:“罢了,左右你出不出得来,你那八个守棺人也不会放我走的,这太渊在我头顶都铺成这样了,这石棺早该由我躺,你快出来吧。”说着,他便与这少女合力推动棺盖,二人合力,棺盖才在重压下艰涩滑开。
待棺盖轰然落地,从棺里爬出来的是个紫棠色劲装的白发少女,双目赤红,四根辫子肩前两个肩后两个,眼皮又薄又锋,正面无表情地审视着桃戎熙。
桃戎熙被打量得微微怔愣,强行挤出一个笑来:“姑娘是——?”
少女不声不气,只抬手挨了挨右耳的吊坠,那空灵渺远的乐声当即盘旋而起,渐渐地迷失方向。旋律散尽时,他站在了衰草遍野的土路上。
三两棵小矮树,蜿蜒曲折的小阡陌,雾茫茫的远黛小山,还有一群吵吵闹闹的孩童。
一群小孩子拉帮结伙,将一个裹着头衣的孩子团团包围。
其中一个男孩儿手里摊着一卷书籍,指手画脚地哟呵:“快看快看!我没骗你们吧!书里说白毛盖面,目赤如丹砂的是白僵!咱们现在旱灾都是她惹的!她就是个旱魃!”
“谷儿!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另一个男孩蹦起来去抢那书籍,谷儿便直接将书递给了他:“嗯!给稻儿拿去!你瞧是不是!”
书籍跑到稻儿手里,一群小孩子都围了一圈看这张残页,看了半天,越看越惊讶,越看越恼火,终于,一个叫“草儿”的男孩首当其冲,扯着那女孩儿辫子骂道:“肯定就是你!你来之前这边儿都不会干旱呢!你一来,就旱住了!不怨你怨谁!”
稻儿也上前指着她脑门儿质问道:“骞昭玥!你说话!今天你姐姐不在,没人罩着你了!”
骞昭玥咬牙切齿地撞开稻儿的手臂,吼道:“不是我!滚!滚!!”
谷儿咔把书一摔,威风凛凛道:“呸!发牌儿了!物证齐全!铁证如山!兄弟们!拿下她!”
其余小孩儿闹头正旺,叽里咕噜就扑上去将骞昭玥揍了个鼻青脸肿。毕竟是出于小孩子之手,也没操家伙事,打个这种程度已经很难看了。七八个孩子一人踩了几脚挥了几拳,将人五花大绑丢在了一边儿,稻儿拱手道:“大王!旱魃已拿下!接下来如何处置!”
谷儿举高一根儿树枝,下令道:“僵尸人肉!堪为神药!今日先扒她一层皮,惩儆惩儆她,日后要是旱情加重,就把她肉一片片削下来入药!再拿她尸骨打旱骨桩!”
骞昭玥扯出一个狠戾的笑:“你今天不扒了我的皮,明天我就扒你全家的皮!”
谷儿也怒了,操起树枝在骞昭玥额头上留下了一道红印儿,不解气道:“还不快烧开水!我今天非要烫掉她一层皮!我让你喊!让你喊!看你还能猖狂到什么时候儿!”
草儿和稻儿立刻就一个捡柴,一个找锅去了。七八个小孩儿忙活了好一通,就要拉骞昭玥下水,谁知好巧不巧,那夹道处下来个高个女子,一身紫棠色劲衣,一个小孩眼贼,见了便大惊失色叫道:“那谁来了!骞沐涟!快跑!”
下面的野孩子闻声急作鸟兽散,谷儿边跑边喊:“不是说走了吗!谁去告密了!可别让我知道!你完了!”
稻儿也边跑边苦笑:“我怎么知道!肯定是那谁!刚才捡柴火人都捡没了半天!谁知道去哪儿了!”
草儿就辩解道:“别血口喷人!我那半道儿拉屎去了!”
一边骞沐涟解被五花大绑的骞昭玥,一边骞昭玥哭得稀里哗啦,绳子一松,鼻涕眼泪全照着骞沐涟身上擦了上去,边蹭边嗫嚅道:“他们说我是白僵,说我是旱魃!这里旱了,他们就赖我。”
骞沐涟一声嗤笑,抹着她的泪:“瞧你个没出息样,我们昭玥以后都是要顶天立地的人物,理他们玩儿呢?走!咱回家煮饭!”
桃戎熙跟在两人身后,一路归了尘烟缭绕的村庄,半道儿常有村民目送两人离去,然后再回头聊几句闲话。他道听途说,东拼西凑,也将这两人的过往听了个差不多。
骞昭玥生而非人。
打她还是块胎肉起,便开始被人说三道四。因她的生母自显身孕起常无缘无故地青筋暴起,发作严重时,便是通身爬满殷纹。村里人都说她是邪物投胎夺舍,为了将祸乱扼于未然三番五次前劝,还是没能阻拦她的母亲生她下来。
骞昭玥出生时,暗房血流不止,啼哭不断,接生婆抱着小孩定睛一看,一双醒目的红瞳掺着泪水直冲眼底,接生婆当即慌了神,顾不上放置婴孩,只听呻吟声戛然而止——孕妇那边也没了动静。这便当即冲出暗房,大喊:“妖物!是妖物啊!”
此话一出,鸡飞狗蹿。
可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骞昭玥有个姐姐,唤作“骞沐涟”,二人父亲早早死于非命,只剩姐妹两个相依为命。
骞沐涟并没将亡母之罪扣在她头上,说:“自己没了爹娘,昭玥又何尝不是如此。我若记恨昭玥,那天底下还有谁会管昭玥的死活?”
包括骞昭玥被抱出暗房的那一次,都是骞沐涟保下来的,骞沐涟保证过昭玥长大后若是惹是生非,性格稍有不端,便会带着昭玥主动离开村庄。骞氏由于祖上诞下将军,世代能武守候村庄,便出于敬重,应了骞沐涟的话。于是这村民见了骞昭玥,便是“人前夸得千般好,坟头撒尿第一早”。
桃戎熙一直踱步跟到家里,见骞昭玥乖乖回家吃了饭刷了碗儿,晚上便跳窗溜了出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