骞昭玥一声暴喝，震得那妇人身形一滞，但更摄人的，是骤然横在妇人身前的一道青光。
妇人浑浊的眼神中流露出来了一丝诧异，生生刹在了结界边缘。
“别去送命。”铁剑如霜，映得妇人面色惨白。
沉寂了片刻……
“不……”妇人浑身一颤，眼中的癫狂渐渐转变为清澈的悲哀，双膝扑通一声砸在地上，“大人！我求求您，求您给条活路吧！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没齿难忘！我就是想……把旭儿葬在……葬在我们夫妻二人能时时说话的地方啊！”话音已被泪水淹没。
这时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忍不住啐了一口：“嚎丧嚎个没完了是吧？难不成还要拖着那烂肉跟咱们一道儿啊？惹不惹人嫌啊你？”
旁边立刻有人阴恻恻的站出来接腔：“就是啊，再让你耽误下去，现在死的是你儿，过后死得是我们几百人！”
“这世道哪天不死人？天天都有人死，节哀顺变得了！别耽误大伙儿逃命！”
“人都不剩啥了，你捡回来能怎地？这节骨眼儿饿急了眼人肉都能啃，背回来也就能当干粮填肚子！”
“你们他娘的闭嘴！死的不是你们的孩子，一群幸灾乐祸的狗畜生！！”妇人目眦欲裂，破口大骂，骂完膝行几步，往骞昭玥大腿上扑，哭天抢地地嘶吼：“大人啊你帮帮我吧，帮我把常旭带回来吧！带到我夫妻二人身边来——”
骞昭玥拉起那女人，待那女人缓了半缓，眼神逐渐清晰过来，她才启口道：“我知你爱子心切，但结界外危机四伏，他们虽然说得难听，可事实就是如此，况且你若执意带着常旭……等同揣着块血食招引妖怪，平白害了众人性命。”
她在那妇人怔忡的注视下，莫名心虚怯懦，旋即便听到一个青年的叫嚣划破嘈杂声传了过来。
“呃哈哈哈哈！你自个儿就是个妖怪！在这儿装什么大尾巴狼？”
骞昭玥心中一震。
众人循声看去，一个青年抱臂而立，目光中露着讥诮：“昨儿是你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出结界却见死不救，你敢这么干，怎的不敢认？”
骞昭玥眉头微蹙，目中鄙夷：“阁下是谁？我惹你了？何以跟我颠倒黑白？”
“哈！我颠倒黑白？我可没有！我发天誓地誓的没有！”青年笑起来肩膀发抖，“你不承认？好，好好，你得等我想个法子让你认……嗯…让我好好想一想……”他来回踱步，装模作样地握拳沉思，忽而手指一竖，“啊～有了！”
“是你吧？是不是你？”他忽然扎进人群，拎出来个小丫头。那小丫头往上滚着眼珠儿瞧他。
骞昭玥扫过那小丫头：“她怎么了？”
那青年蹲下身，捏着嗓子哄道：“小丫头，昨儿是不是你给骞姐姐送了块桃酥？”
小丫头抿着嘴，缓缓点头。
青年笑了笑，站起来一指骞昭玥：“喂，她给你递了桃酥你认不认？”
“我认。”
“好！”青年一拍掌，边踱步边回忆，“昨夜你将桃酥收入锦囊，可地上躺得都是饿扁的人啊！他们瞧了去，谁人不馋你那桃酥？好巧不巧，那小旭就起了贼心，居然就大着胆子半夜下手为强啦！可惜——还是被你发现啦，但骞大人宅心仁厚，将锦囊递给他，要他出去采几个果子回来作为交换，结果谁承想，那小旭一迈出去就让豺狼虎豹给带走了！你呢？你只是看着，就像现在这副表情，根本不为所动！”
骞昭玥的确不为所动，她没有做过的事，何必急着狡辩，只沉寂片刻后呵出一声冷笑：“你冷场了。此时一刻千金，听你作戏能救命？大家动一动，还是抓紧赶进沧池为妙。”
青年见骞昭玥转身要整队出行，追上一步问：“骞大人！ 你是瞧不起这些才蔽识浅的村人吧！你怎么这么冷漠！你若心中磊落，何不将你的锦囊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骞昭玥看向那青年，在她的注视下，那青年撇眉苦笑，露出一丝虚假的悲悯。
她在那副神情下，就当真顺着人摸索起来，只摸索了两下，就停了下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青年发出一串长笑，“完啦？拿不出来了么？”
“足下都敢站出来诚心算计我了，又怎会让它乖乖待在我身上？”
骞昭玥没承想半道儿会跳出来这么个人，现下就凭一张嘴编什么是什么，即便他供出哥俩儿难辞其咎。她只知人有天命，人死则节哀顺变，追究毫无意义，却不料这份逃避反成了助纣为虐。
这时，几位村人接连站出来替骞昭玥讲话：
“骞大人待咱们如何，咱们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就凭一块桃酥就要搬倒是非啊？”一个扛着麻袋的老汉啐道。
“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一个村妇瞪着眼，“骞大人为咱村庄流了多少血汗谁不清楚？人得学会感恩戴德，你瞎嚷嚷什么！”
“是啊是啊，就是！”
那青年却狂笑起来，嗓音癫狂：“好一个感恩戴德！”他猛地转身，指着众人鼻子骂，“若世人都像你们一样论妖说鬼，这世间哪还分什么妖鬼人神？就你们善良！别人都是坏人！”他冷哼一声，“妖就是妖，生来便带着三分邪性！她今日行善，明日也能做恶，她行善，你们就拥戴，给她权势，明儿就靠这权势压榨你们，你们是笑脸儿还是哭脸儿？”
他目光狠厉，嗓音嘶哑：“都说妖邪当诛，天理难容，这是难道是凭空来的？你们才见过多少妖？这世上可没一成不变的良善！”
那气势太强硬，却是肺腑之言，几声落下没人再开口下一句话。
话落，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径自朝结界外那瘫血肉走去，四下一片寂静，连雨声都似凝滞。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
青年嘴角始终噙着一抹古怪的笑，雨水染脏了他的衣衫，他嫌恶的皱了皱眉，指尖在血肉间翻找着，最后跟着他的食中二指，带出来半截让血泥玷污的绣线撒花布料。
“哈哈——哈哈哈——”他骤然仰天狂笑，笑声穿透雨幕，“我出来了，你们看，我不是好好的？”他走回结界，脸上血污横流，却笑得更加肆意，他高高举起那截残布：“大伙儿睁大眼瞧瞧！这是什么？”
他双指夹着一角锦囊，剥开湿漉漉的布皮，里面还有濡湿的、黏在内里的桃酥碎渣。
骞昭玥望而不语——那的确是她的锦囊。
常旭的母亲第一个冲上前，盯着那血淋淋的布块，忽然失魂落魄要晕倒，骞昭玥搭手搀扶，却被对方推开：“别碰我！”
妇人踉跄几步，声音嘶哑如裂帛：“……别碰我。”她回了回神，红着眼盯向骞昭玥，“……骞大人，你解释解释啊，你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骞昭玥张了张口，喉头却似被什么哽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缓缓垂下手臂，指节在拳头里微微发颤。
颠沛流离，徒步三日，村人私下其实已悄悄传开了“这血雨是她带来的”之言，骞昭玥只是装聋作哑，心里都明白，可只要还有人愿意跟着她走，那些话全可当野风过耳，她并非木石之心，只是路还得走。但此刻，她四顾茫然，无数双黑眼珠都在盯她一个人。
“骞大人好算计啊——”那青年故意拖长音调，“假托‘出结界必死’之说，既阻了旁人验尸，又全了你慈悲名声。是啊，毕竟叫人知道了你的罪孽，你积攒多年的功德换来的一声‘骞大人’也将付诸东流。”骤然松指，残布从指间滑落，“啪嗒”摔在泥里，“多令人惋惜啊。”
“当然骞大人也不是这般小气的人，其实骞大人见死不救的真正缘由——”他顿了一下，与骞昭玥双目对峙着，惺惺作态了一番，压低了声音道：“恐怕不方便说啊……”
他忽地收声，作势掩口，眼尾扫过骚动的人群。村民们的窃语声顿时如沸水般炸开，他们窃窃私语，一个听不见，十个听不见，百个却振聋发聩。那些无中生有的荒唐谣传和陈年旧怨，磕磕绊绊，一字不落地灌进骞昭玥耳中。
一道尖锐的嘶喊划破人群，几人合力拖拽着一名中年男人，那男人口里哀嚎：“谷儿！还我谷儿！她就是个妖孽啊——！！”
骞昭玥垂眸冷笑，拳头握得发抖，再抬起头时，脸红筋涨，咬恨说道：“哪是不方便说，分明是无话可说！你便是知道此刻编得天花烂坠，也是无从求证的鬼话！煽风点火！存心搅局！你到底想要什么？”
那青年忽然冒头，不管三七二十一乱咬一气，竟掀得大伙儿口风倒转。骞昭玥目光反生出愤世的坚毅：“我骞昭玥没做过的事！有什么秘密怕人知道！”
她本想将此事带到沧池后了结，不承想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自己如今便是这刀俎鱼肉，眼看着真正的祸首躲在母亲的臂弯里抽泣，想这时拎出来多半也时机不对，村人倒戈相向，此刻若强行指认，只怕更坐实“栽赃”罪名。
雨幕中，她忽然轻笑一声。“毕竟是妖”四字如刀割破了喉咙，竟一字发不出来——原以为这些年行善积德，早该消弭了人妖之别。却不想一场血雨，便让多年苦心付诸东流。
沸雨如煮，将村人七嘴八舌的指责闷在锅炉里，蒸得人快要散架了似的。
“好一个人妖殊途。”她低语着，指尖划过剑柄的纹路，冰冷的直抵心尖。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