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消散渐露红月残影,梧桐叶染彩倍觉凄清,凛风呼啸而过,兼带着温度和腥味,砭骨烫热。金乌正在攀离地表,透过云层和斑驳树影映射出几道灰蒙蒙的光辉。
破晓了。
那朔渊引快如闪电,银龙闪过,骞沐涟便已上下两段,一半摔落泥潭,砸穿了沟壑中的积水,一半怎么也看不清,怎么也找不到在哪儿。骞沐涟无声的嘶吼终结在那片泥潭里,泥潭中她抽搐的嘴角,仿佛在说:“不怨……”
骞昭玥撕裂喉咙一声哀嚎,也堪堪失魂落魄瘫在地上,以额抵地痛泣。
村民们面面相觑,纷纷咂舌摇头,不忍直视,短暂地为骞沐涟默哀后重心又放到了自己身上。——骞沐涟死了,我们呢。
花锦漓眼眸微眯,仿佛对人心洞幽烛微,指尖摩挲着朔渊引的锋芒:“诸位想清楚了,我今日只要她一人,若你们肯亲手将她交出来……”她拖长音调,“本座说话算话,饶你们不死。”
一条满脸风霜的庄稼老汉放胆道:“姑娘为啥这么执着于咱们是否把骞大人交出去?你若想要我们的命直接把结界破掉不就行了?你想要,却不破,是因为破不开么?你若是破不开,我们为啥不能无视你直接走掉呢?”
“老东西倒是伶牙俐齿,”花锦漓冷笑一声,朔渊引如同蛟龙出海,猛地抽在结界上,裂纹瞬间蔓延开来,骞昭玥痛喝一声,登时面色惨白,只觉心痛无比,抓着喉咙一声恶喘,直呕了一大滩血。
“瞧清楚了?本座要的是活人,不是尸体,叫她自己走出来,大家都省事儿。”花锦漓缠回朔渊引,微一冷笑。人面虎在她的身后发出低沉咆哮,不停周旋着。
“这买卖可还划算?”
那老汉也噤声了,其余人更是畏畏缩缩,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死寂般的僵持中,那两个夜里害死常旭的两个男孩忽然一唱一和地哭嚎:“常旭是骞姐姐害死的!我俩亲眼看见的!她威胁我俩,不让我俩说,要是敢说出去…就…就给我俩也扔出去!呜呜呜……”
“嗯嗯呜呜呜呜……对!我俩都看见了!”另一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附和,“大娘你问我的时候我不是心虚,我是怕死啊……呜呜呜……”
此言一出,人群又瞬间炸开了锅。
“我就说——她就是个妖孽!”一个男人猛地瘫坐在地,蹬腿哭嚎,“害死一个不够,现在又要害死我们所有人!老天爷!造得什么孽啊都是!”
那胖妇人一把将孩子搂进怀里,粗糙的手掌胡乱抹着孩子脸上的泪,嘴里不住地哄着:“不哭不哭,我苦命的小乖娃……”
“小兔崽子你可别瞎说啊!”一个女人高声厉喝,眼神却飘忽不定。
“我没瞎说!”那孩子横着脖子嚷,“就是骞姐姐威胁我俩不让我俩说!还拿刀吓唬,说我俩要是敢说,就把我俩舌头割了!”
“她是妖孽——她就是妖孽——!”人群中不知谁带头喊了这么一句,顿时激起一片应和。
“咱们犯不着包庇这种人,交出去没准还能有条活路!”
“让她替她老爹偿命去!信不信的……横竖都是个死!”
骞昭玥跪伏在地抬不起身,五脏六腑仿佛被人生生撕裂。男人的咒骂,女人的尖酸,婴孩的啼哭混作一团,刺耳得生疼……一刀一刀正在残剐着她的神魂。
余光里缠二连三靠过来十几个脚步,将自己丢出了结界。她无力反抗,一跨过结界,那结界就消散了,血雨滴落下来,野兽复苏之声随之而起,隐匿四周的妖兽伺机而出,流林哀嚎不绝。
骞昭玥阖紧眸子,看不出是在笑还是在哭。
“昭玥!骞昭玥!”
大雨滂沱,骞沐涟冒雨搜寻着骞昭玥的身影。
骞昭玥扒在水岸,指缝里都是血,喊得泪如雨下:“姐姐!我在这儿!”
姐……我在这儿……
骞昭玥浑身一颤,惊醒时眸中震颤,腥红如淬烈火,肌肤上的鳞纹若隐若现,映照着羲和的光辉。一条黑龙呼啸,直冲云霄,跟花锦漓抵死相斗。
黑龙挣破血云,龙吟震天,呼风啸雨,沐浴羲和。
花锦漓执朔渊引,白绫变作柔韧而锋利的刃,滚滚不绝从股掌间突飞而去。
“没想到让你今日化成了龙身,可喜可贺!倒也不枉我煞费心血!”
天地骤然变色!
龙吟震天,撕破长空,霎时间阴云翻墨,将煌煌大日尽皆吞没。惊雷横吒,紫电劈裂云层,连连阻击朔渊引的追斩。黑龙俯冲而下,携着风雷之威直冲花锦漓。
花锦漓足尖轻点,红衣翩然似蝶,在龙爪距面门三寸时倏然后仰,玉手成钩,直刺龙目。黑龙猛然拧身,指锋擦过龙甲溅起一串血珠,指尖磨破,反震之力震得她腕骨生疼。
龙尾扫出千钧之力横劈而来,花锦漓扯出个冷笑,朔渊引绵延铺出,也是一招“神龙摆尾”挥出,两道罡风相撞,化了骞昭玥一道招势。
“倒是小瞧了你!”花锦漓忽地旋身而起,白绫自广袖中激|射而出,鞭得林中草木呼啸,但见朔渊引微光流动,周身龙蛇游走,千万花叶落地成风,卷着血雨砸去。花叶化作飕飕利刃卷过,猛烈剐进龙鳞缝隙间,瞬添千百道伤,龙身瞬间血流如注!
骞昭玥仰头发出一声凄厉长吟,双目却烈似火炙,非但不退,反而抱死俯冲,直面刀雨回旋,两股势力的碰撞,导致龙鳞被飞速切割,硬生生剐落,血雨纷扬。但骞昭玥全然不顾,仍全力冲向花锦漓。
“毛了!你这硬骨头!”花锦漓瞳孔骤缩,不料骞昭玥能做到此,仓促间避之不及,竟生挨了黑龙的一次猛冲!被如此巨物撞到恐怕寻常人早已饮恨西北,花锦漓整个如断弦的纸鸢般倒飞出去,在泥地犁出十余丈深沟,浑身动弹不得,龙爪下一刻便迎面袭来,朔渊引飘转而出,千钧一发之际将龙爪死死钳锢住。
“再不来帮我!我就要死了!!”花锦漓痛得骨头都在喀喀作响。
话音刚落,一颗弹珠裹挟着凌厉气劲自林间飞出,直破逆鳞贯入心窍,黑龙咆哮震天,百丈龙躯轰然倒地,骞昭玥化回人形,遍体鳞伤,体无完肤。她死死揪着胸口汩汩热血蜷缩在地,喉间溢出压抑不住的呜咽。
待一切尘埃落定,那方才还在村民中煽风点火的青年缓步而出,指尖捻着一颗乌金珠,居高临下地睨着花锦漓,嗤笑道:
“早提醒过你别玩脱了,还轮得到我出马,难看至极。”
花锦漓冷冷扫了他一眼:“喂,别忘了我是在帮你做事,不是求你做事。”花锦漓拖着即将散架的身子骨缓缓站起来:“行了,这家伙怎么处理?”
青年瞥了一眼浩浩几百人中仅剩的几个活人,目光在那八个护着骞昭玥的村民身上顿了顿,道:“倒有几条忠心的。”
“是了是了。”花锦漓对着他们挑了眉,冷冷回道。
“照常将龙带回去,禁于湖底,以龙息养育太渊,这八个,药成活尸,为骞昭玥守棺。届时我会设阵于下泉。”青年眼眸黯淡,没任何表情。
“正有此意。”花锦漓淡然一笑,“看来那本衰牢山出土的《练尸秘药》也算有用武之地了。”
花锦漓拎起骞昭玥,叹了一声,哄道:“知足吧,那骞沐涟敢刺伤我一条腿,她性命本座要定了,你要是乖乖走出来,本座反倒不叫她死得那么痛快了,这是给勇者的褒奖。”
忽有缥缈乐声自九霄落下,周遭景象如水中倒影般晃动。待桃戎熙回神,已回到下泉湖底。
“境中数日不过现世须臾,我答应你的,都告诉你了。”骞昭玥还保持着初见时的平淡姿态。
画面到此便结束了,幻境碎得轻飘飘的,真相却是如此沉重。
——想必花锦漓在下泉以龙息滋养的就是太渊,而骞昭玥就是滋养太渊的佐料,铁链囚禁的不是祸世恶灵,而是跌落神坛的亡命少女。
桃戎熙回过神来,手心似乎还握着冷汗:“境中一探,昭玥过往我已窥得七八,不过……花锦漓上位距今得有五百多年了吧?你被囚禁至今才得以重见天日,这——”
骞昭玥听那五百多年的字眼,眸中微颤,却又淡然平复:“药水的缘故,我到此地始终沉眠于此,如今我也只是觉得自己睡了很长一觉,谁料醒来人间已过五百多个春秋。若非恶花被毁,太渊受扰,我应还在睡。我一醒过来,这阵法就要生效,于是我在棺中躺了两天,是你掉了下来,才触发了八卦阵。”骞昭玥倚着石棺,神情仿佛还停留在五百年前的流林,十分复杂。
“原来如此……”桃戎熙蹙眉揣摩,“所以他们养这太渊有何用?”
“太渊,邪恶之源,血祭上万条性命才初现雏形,本体无形,潜滋暗长,蔓草难除。”骞昭玥声音平板得像背书,似是在复述花锦漓的话,说完叹了口气,“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们要这太渊有何用处。”
“那我们如何出去?”桃戎熙配合地点了点头,仰头看着这遮天蔽日千丝百结的彼岸花,忍不住手臂一疼。
“趁早游出去,太渊的活动惊扰了下泉,晚些若是引来精怪就只能交代于此了。”她说得临危不乱,好似这精怪也跟她拜了把子似的。
桃戎熙刚要说好,一转首,见八个守棺人泥塑木雕般盯着他:“他们盯着哥哥干什么?是让我走不让我走啊?”
“他们已经离不开水了,既非活人,也非死人,也没有恶意,那时抓你也是为了通过皮肤接触将药效渗透给你,如此你便可呼吸讲话。”骞昭玥说着,忽然走到石棺边儿上开始掰那浮雕龙角,拳打脚踢地对付了一会儿:“来,帮我把这龙角卸下来!”
桃戎熙看得发愣:“为什么要把它卸下来?”
骞昭玥一扬下巴:“看那边。”
桃戎熙猛然回头,只见远处密密麻麻一片,不知是什么东西,正铺天盖地涌来。
“快点帮忙,栉鳞青已经来了。”骞昭玥还在踹那龙角。
“精怪来了,跑啊!你掰它做什么?”桃戎熙左右辗转,错愕地看着两边。
“少废话,这龙角能当叉子使,比手无寸铁好。”骞昭玥越掰脾气越大,“还不快帮我一下!”
桃戎熙一个箭步冲上前,边踹那龙角边喊:“姑奶奶!你不是能化龙吗?变个真身带咱们冲出去不就得了!”
骞昭玥手上动作一滞,半晌才闷声道:“那次是逼急了……而且我在这里躺了五百年,没力气了。”
“……”
随后二人合力一踹,龙角终于应声而断。
桃戎熙悍刀出鞘,骞昭玥手抓龙角,背对而站。
只见远处成群的蛇不蛇,马不马的精怪突至,游速极快,桃戎熙拔个刀的功夫,栉鳞青便又近一倍。
栉鳞青浑身铜绿色,腹背生着铁戟似的钩爪,鳞片上附着一层苔藓,躯干蜿蜒细长形似水蛇,三角头上一点鹅黄,两侧挂了一排钢须,苔藓都生到了眼珠上,一咧嘴,露出几排嶙峋尖牙。
桃戎熙喉结滚动,握刀的手绷紧。这样的精怪,一只好说,十只勉强,乌泱泱一下来了一群,就容易说不出话来了。
这些精怪虚实相生,看似虚幻的并非虚无,实乃碧水中的本体在黄泉的投影。也就是说,这些精怪其实已经分从黄泉和碧水当中将他们包围了。桃戎熙所处的碧落黄泉交界之地,向左一步是黄泉,向右一步便是碧落,不论他跨越到哪边,都能看到那些活似蛇马的栉鳞青朝自己涌来。
而另一边,左谦慕急得抓耳挠腮,岸边来回踱步,终于,猛啧一声:“这娃儿咋还不上来?再给憋死——”
红衣抱着长弓靠在树梢底下,阴沉着脸隐在斗笠下,任凭左谦慕在一旁说破了天,他也抿唇一语不发。
“喂!我说这位道爷!”左谦慕按捺不住了,喊了起来,“真要憋死人啦!你这见钱眼开的性子也要分个轻重缓急好不好?你说你腿瘸,我又不会凫水——”左谦慕话声还没落下,一把弓被猛地递过来,左谦慕慌忙弯腰双手接稳,接着就听“噗通”一声,一道红影儿从桥上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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