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亓在大街上逛。
事实证明当代年轻人没办法离开电子设备,不知道具体时间,也没办法给任何人打电话或者发消息,只能像个孤魂野鬼到处乱荡。
德曼山或许暴雨初歇,蔺川却连夜都燥热。
叫卖的小摊前有黑色的音响,油污重,大声唱上世纪的歌。
温亓在上个世纪的繁华和本世纪的烟火里穿梭。她耳朵里一下子挤进很多首歌,还有啤酒杯碰撞声、调侃的大笑声。
她不知道时针怎么走,只顺着一个方向,任城市规划建设的路口把她顺流推向任何地方。
这是一个对她而言全然陌生的城市,红绿灯路口,她总和人流背道而驰。
又一个红绿灯路口,温亓等了十秒,然后调转了头往回走。
这次她和人潮彻底错身。很多铺面收了摊,很大声的音响也唱伤了嗓子,盖不过零星的人声和鸣笛声。
温亓在一个公交站台歇了脚。她用指腹摩挲着那张从那个叫江无他的三无人士那里得来的卡,少见的陷入了空白的沉默。
她没有思考任何东西,也没有记住任何东西,就只是放空地坐在公交站台,听时间从偶有人声走到万籁俱静。
应该是凌晨三四点。
陆既白不知道从哪个捷径拐出来,檀木香把空气中混在一起的腻搅散。
懒洋洋的姿态,嘴角是很淡的笑。
“温亓小姐,终于找到你了。”他这么说。
他和温亓保持一段不太远也不太近的距离,冷气的存在感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忽视。
人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
迟了三天才到的南栖温氏的车,莫名其妙得像小孩过家家的绑架,漏洞百出的可怜骗子,还有一个隔岸观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陆既白。
“是啊,你找到我了。”温亓学他不触及眼底的笑:“谢谢你,陆先生。”
然后是沉默,他和她之间。
陆既白应该是笑着叹了口气,在温亓身旁坐下,闲聊的口吻:“在生气吗?”
这个问法和他在电梯里随口的一问很像,温亓看了他一眼,沉默后,语气很平地问:“陆先生是要哄我开心吗?”
语气平淡到像只是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陆既白不会回答温亓天气好或者不好,他继续用闲聊的口吻问:“你见到他了吧?”
温亓看着对面公交站台滚动的红色字幕,语气还是很平:“谁?”
陆既白看了温亓一眼,慢条斯理地说:“一个骗子。”
温亓收回目光看向他,笑了一下,说:“你。”
陆既白挑了一下眉。
温亓学他的慢条斯理:“你是我离开德曼山后遇见的第一个骗子。”
陆既白顺着她的话,笑:“我吗?”
温亓动作很轻地点了一下头,还是很平的语气:“是啊,你。”
陆既白点了点头欣然接受,想起什么,唇角勾了勾:“跟骗子说谢谢?”
“谢谢你找到我,”温亓停了一下,慢慢把话补齐:“即使你是个骗子。”
“那你也会谢谢他吗?”陆既白扬了扬下巴示意某个方向,笑意不减,戏谑意味。
*
温亓不见了。
李述在收到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上报给了温千帆,得到了对方三分钟的沉默。
“找到她。”温千帆挂断电话前只冷冷留下这一句。
监控被人做了手脚,画面没有捕捉到零点过后温亓的任何身影——凭空人间蒸发。
最蠢也最粗暴的办法,把蔺川翻个底朝天。
找人的时候,温亓的脸在李述脑子里不断刷新。他先前只粗略扫过资料上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在等红绿灯的间隙,他无端地想,其实温亓和温千帆长得有点像。
尤其是带着点意味不明的嘲在笑的时候。
戏谑从那双眼尾上挑的眼睛里跃出来,又很冷淡平静地敛回。
说起来,温千帆的态度其实不好琢磨。
不喜欢吗?没到那种程度。
不讨厌吗?没到这种程度。
谁也拿不准温千帆居然真的同意把温亓接回鹤南苑是想干什么。
在他已经从表叔那里过继抚养了一个温久安的情况下,温亓的存在又是什么呢?
李述没有想出个所以然。
很长时间漫无目的地找寻,他的视线里始料未及出现了那张在他脑海中不断重印的脸。
她坐在公交站台的长椅上,平静地看着对面公交站台滚动的红色字幕,像只是饭后散步到了这里暂作休息。
陆既白也在。
李述的面色没有任何变化,踩油门的力道骤然加重,风从半开的车窗猛灌进来。
温亓也看到了他。
车在急刹车后停在公交站台前,李述打开车门走到温亓面前,公事公办的口吻:“抱歉温亓小姐,是我的疏忽,让你受惊了。”
“哪里受惊了?”陆既白的声音很近很轻,带着揶揄的笑意,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要说给谁听。
接下来的七天,因为李述在临关换了辆更适合长途的车,待在车上的时间占据了大多数。
比起高速公路,这辆车更多时候都行驶在很崎岖坎坷的小路上。
高树密林,陡坡石梯,湍溪急流。
第七个黑夜降临,视野少了树木遮蔽,高楼大厦拔地而起,高速公路盘根交错纵横,磁悬浮列车掠过,城市交通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霓虹灯璀璨夺目,斛珠塔立于城市中央,亮如白昼。
不夜魔都,南栖。
李述换了辆烙有南栖温氏徽章的车,在高速路蜗行的时候接了两通电话,他只简单应答了几句,听不出对面说了什么。
挂断第二通电话后,他目视前方,淡淡开口:“温亓小姐,离抵达海桐公馆还有两个小时,你可以小憩一会儿。”
“海桐公馆?”温亓语气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李述还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是的。先生他们在顶楼等你。”
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还有久安小姐,也在等你。”
温亓对这件事没什么太大反应。陆既白撑着头懒洋洋地笑了一声,熟悉的揶揄意味。
*
海桐公馆。
仲夏夜,空调把冷空气灌满了整间休息室。
温久安放下手上的时尚杂志,起身推开落地窗,闷热的气流涌动着对冲她身上携带的冷空气,在她的小臂激起一阵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的神情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冷漠地注视着那辆漆黑的车驶近。
道路两旁打下的冷白灯光从车窗一瞬而过,她隐约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个冷白光影下一闪而过的模糊轮廓纤细单薄,是蝴蝶漂亮却轻透的翅羽。
光影掠过刹那,有如波光粼粼的湖面捕捉到飞鸟振翅而过的短暂惊艳。
冷空气不间断地在没有开灯漆黑一片的休息室里涌动,在温久安的脊背渗着凉意,窗外的热浪却在她身前火炉一般炙烤。
她的脸上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表情,目光紧紧追随着那辆姗姗来迟的车直至它消失在她的视线尽头。
然后她轻轻关上窗,低着头,仍然没有任何表情。
“温亓。”
她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像由数据堆砌出来的AI毫无情感地念出程序设定好的代码。
这一声不知道出于什么而被念出来的名字在冷空气充斥的休息室被冰冷的气流搅碎。
“温亓。”
天花板的琉璃顶灯太亮,温亓只能看到温千帆的模糊轮廓。他念她名字的时候干净利落,像只是在念一个名词。
周围的红木椅上坐了很多西装革履的人,男女参半,年纪大多和温千帆相仿,不怒自威,打量的意味很重,神情难辨。
还有十几个和温亓年龄相仿的小辈,双手交叠自然垂落在身前,眼观鼻鼻观心,规矩地站在最后面。
温亓被单独扔在宽敞的大堂中央,头顶的琉璃顶灯折射出璀璨到刺眼的光线,从天花板直接往下砸的冷气居心叵测地舐过她的肌理,企图冻凝她的骨髓。
温千帆的话她选择性地听,然后公式化地回话。
无视在她身上逡巡的视线,无视温千帆话里带着的刺,却捕捉到从暗处投来的目光。
“温亓。”
温千帆又叫她的名字,却没有下文,而是话锋一转,把爆炸性的话扔在大堂。
“先前已经拜托过各位,正好今天孩子们也都到齐了,我们就把这件事正式定了。我们南栖温氏直系一脉从我这里折断,依照温氏先祖定立的规矩,南栖温氏只能后继无人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了调笑的口吻,大堂也适时响起化解严肃气氛的轻笑。
“旁支的几个孩子也都在这里,他们很年轻,也很有潜力。我却不年轻了也没有精力了。”他笑着摇了摇头,抿了一口茶。
“各位都是在南栖温氏遭到重创后仍然选择和南栖温氏站在一起的过命交情,把孩子们交给各位栽培,我才真正放下心。只是这样麻烦各位,温某人难免歉疚。”
“千帆啊,这说的哪里话。”离温千帆最近的那个人笑着说:“孩子们好多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接着就有人笑着应:“是啊,千帆,我们这么多年交情了,再说之前就已经说好了,这时候说这些话可太客气了啊。”
你一句我一句,大堂里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温千帆笑着把场面话收尾:“打住了啊,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得早点休息。我们几个老人啊,之后再叙旧。”
之后的节奏很快,站在最后面的小辈被一个一个领走。和蔼些的,牵着小辈的手亲切问候闲聊,不苟言笑些的,也和小辈有问有答。
只有温亓。
自始至终她都被排挤在外,和所有人格格不入。
除去打量,没有谁多分眼神给她。
“久安,”温千帆抿了口茶,把青瓷茶杯放下,眼也不抬一下:“别躲着了。”
然后红色帷幕微动,不见少女身影先听见她轻声嘟囔:“给我留点面子呀,爸。”
“往哪儿走呢。”温千帆带着笑意问。
“问问哪个伯伯姨姨愿意栽培我呀。”温久安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你不要去闹你伯伯和姨姨,”温千帆勾起唇角,眉眼柔和下来:“到我身边来。”
然后周遭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温亓身上。
她站的笔直,低垂着眸,神色自然,没有难堪,没有委屈。
沉默和淡然让这场蓄意而为之的羞辱只来得及探出头就被了无生趣给扼杀。
有男人淡淡开口:“温亓小姐还不太适应呢。”
另一个男人自然而然接过话:“毕竟十六岁才回到南栖,还有很多事要熟悉吧。之前一直生活在德曼山那种地方,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没关系,还很年轻不是吗?”
他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把温亓定性。
可怜的,缺少教育的,礼仪不足的,远落后于同龄人的这么一个形象。
温亓面不改色,把这些用劣质糖纸包装的图钉照单全收。
大概是温亓的反应太无趣,周遭陷入诡谲的沉默。
人过中年,眼睛却并不浑浊,反而秃鹫般锐利,目光如有实质,几乎要把温亓的皮活生生给撕烂。
“抱歉,我迟到了。”
一道厚重沉稳的声音把死寂的沉默打破。
这个人风尘仆仆,走路很干净利落,衬衫没打领结,黑色西装外套挂在肘弯,头发乱了。
没有空缺人的红木椅,这个人也没有要继续往前走的意思。他停在温亓身旁,低下头,轻声叫她的名字:“温亓?”
“铿锵一面啊,”温千帆脸上挂着客气的笑,缓缓说:“沈琰,沈军委。”
沈琰客气地应了一声。
大堂的氛围变得诡异,小辈眼观鼻鼻观心装鸵鸟,年长者互相递眼色,暗流涌动。
沈琰不关心。他站在温亓身旁,将近两米的个子太高,温亓需要把头几乎仰成平角才能对上他的视线。剑眉,深眼窝,高鼻梁,薄唇。
北桴沈氏,沈琰,现任国政军委。
从北桴到南栖,飞越千里航线来接人。
“不请自来啊,沈军委。”有人意味不明的哼笑了一声,话里有话。
沈琰没有一丝窘迫,反而自然而然地握住温亓的手腕。
冷的,纤细的。
他蹙了一下眉。
“温先生,人我先带走了。”沈琰也不兜圈子,不是向谁询问的语气。雷厉风行惯了的人,命令口吻,强硬到不容置喙。
他扔下这一句,便带着人离开了。
温千帆的态度始终让人捉摸不透。他既不阻拦也不挽留,事不关己得像沈琰带走的只是一个最无关紧要的人。
大堂里的人各怀鬼胎,只有温久安神色冷清地看着温亓离开的方向。
温亓离开时,目光轻浅从她身上掠过。
琉璃顶灯太明亮,把温亓的目光切割成浮影,像蝴蝶轻透的翅羽轻扑扇,一瞬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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