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原本是个将军,却没有个好的身子骨。汤药灌了不少,人却还是瘦如刀削。
六月很快就到了,江行和楚仁如期而至,魏平陵接待了他们,把他们当做座上宾。
“当皇帝就是累,把自己给山河当燃料。将军数月不见,越发消瘦了。”江行打趣道。
魏平陵摆摆手,也对江行微微一笑。
“江大夫知道我是为什么事。”
“万物皆有命。”江行说,“这话我近十年前就和延宜说过。”
魏平陵也笑,“那真是一语成谶了。衡之还说,让我长命百岁,看来我也没那个命消遣。”
“延宜之前就说,如果你病了让我来给你瞧瞧。他早替你挂了一辈子的号。”
魏平陵从椅子上坐了起来,每每说道姚延宜时,他才精神一些。
江行看着消瘦的皇帝,他的身上已经看不出“拉弓如拨弦”的少年将军的影子。年纪轻轻,鬓角就添了几分白发,像是拂不去的霜雪落在发间。他已经许多日没有碰琴,登基了私底下也不喜欢自称“朕”。
所以江行也没有喊他陛下,仍然唤他魏将军。
“可我瞧着,心病不除,难以为医啊。”
魏平陵没有答话。心病如何能除?谁又能穿越到过去把衡之带回来给他?
魏平陵闻着空气里安神香的味道,又怕江行和楚仁闻不惯安神香的味道,便伸手灭了香,唤下人推开了纱窗。
“或许真的是江大夫说的命吧。凡人一生不过几十载,还来不及珍惜相爱就要分开,太短了。”
江行默不作声。
“之前就听人说,还是神仙好,兜兜转转几百年还能重逢,生生死死几度还能相爱。无穷无尽,无疆无休。”
江行喝了口杯中的茶,很苦。魏平陵就靠着这茶叶提神,尽管他以前最讨厌苦口。
“这个位置,也不过如此。”魏平陵像是感叹地说了一句,又对江行说道:“国师就是陆泉鹤,江大夫认识吗?”
江行双手一摊。
“曾经算是多年挚友了,我也被他坑惨了。”
魏平陵笑了笑,“我知道季先生每年都会给桃花村的孩子包红包,今年的只好由我代劳了。”
江行简单道谢,又问道:“那将军以后,还有什么打算吗?”
魏平陵苦笑一声。
“等我弟弟那个小崽子长大,最好争点气,早点开枝散叶顺便来接我的班。我么,浪迹江湖?衡之之前就想到处看看。他还说老了要当个说书先生,到时候到一块地儿就凭说书给我俩挣口饭吃,反正年纪大了,估计吃的也不多。”
江行也跟着笑。
“如果到时候去桃花村叨扰,还希望江大夫不要嫌弃我。”
“自然。”
魏平陵看着江行一尘不染的白衣,在片刻中失神,真的体会到姚延宜口中的仙人的存在。他有些恍惚地开口:“姚延宜给我留了一壶梨花酿。他用魏王府的梨花酿了很多。”
“你这身体条件,能喝酒吗?”
魏平陵失笑,“不喝一点酒睡不着觉。”
江行看着魏平陵眼中的落寞,冲楚仁挥挥手让他进来,从行囊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桃花符吊坠。
“今晚我在这里,包你睡个好觉。”
·
魏平陵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那时姚延宜刚从桃花村来京城,宫中谁也不认识,魏平陵仿佛一道残影,别人看不见他,他就肆无忌惮地跟着姚延宜。
他看见姚延宜独自一人坐在马车上,只把帘子拉开一个角,小心地打量着外界的场景。
继而遥遥就看见一个头上系了根羽毛的少年正在策马,身后追着一个穿铠甲的人,坐在一匹雄健的骏马上。
“高叔,我说您就放过我吧,我就转一圈,转一圈昂,我很快就回去了,不劳您费心呐!”
“二公子,无法无天了!今日书摘还没抄呢!大公子知道了又要责罚您了!”
“哎呦,你跟我大哥说说好话嘛,一日不抄而已,没事的,没事的,我都好久没有跑马了。”
“京城不能跑马,马上官府来人给你抓起来!给你压到牢里去,看你还这么皮实!”
“哎哎,吁——吁——”
魏平陵看着年少时的自己,莽撞,年轻。那时候大哥还在,他还在京都当他的纨绔子弟。
小魏平陵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马上要撞到人了,连忙拉绳停马,堪堪停在了姚延宜的马车旁。
马车颠簸了一下,还没等姚延宜开口,就听见有人问道:“公子,您没事吧。”
姚延宜扶了一下车侧的横木,才稳住身形。小魏平陵已是下了马,急忙要凑上来看。
“你没事吧,对不起哈,我刚刚跑的急了一点。”
姚延宜没有拉开车帘,只是冲车夫露出一个微笑示意自己没事,声线平稳道,“无碍。”
魏平陵看见姚延宜用余光打量着年少的自己,那傻小子皮相倒是还过得去,腰间挂着玉佩,衣服用的也是上好的料子。大哥死后,他就再没穿过这种衣服了。
魏平陵看见姚延宜没生气,还是让车夫赶路,只是临行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年少的自己一眼,高叔追到了自己,又派了人来跟姚延宜道歉。
姚延宜似乎没注意听夫和来道歉的人说了什么,目光一直落在少年头上的羽毛上,那羽毛修长漂亮,前面还有玉石作为陪衬,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时间很快到了晚上,两个人又见了面。大人们在堂前举办宫宴,孩子们和女人在后厅用食,嬉笑。
那时的自己跟着魏将军魏道方而来,脸上写满了不服气。魏将军身量高壮,自己却还没有长开,站在他旁边,萝卜似的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魏将军刚走,姚延宜的视线就跟着小魏平陵去了偏殿。二皇子在那儿练字,看见小魏平陵来喜不自胜。
“你怎么这个样子?你大哥又骂你了?”二皇子赶紧拉住魏平陵的手看着他吃瘪的脸色。“喔,好漂亮的鸟羽,你从哪弄来的?”
小魏平陵这才打起精神来,指指鸟羽,得意道:“漂亮吧?这是我自己打的鸟。你想要,拿去好了,我大哥刚才还在说我头上带个羽毛,不伦不类的,要给我收走……你拿去,他就不会说什么了。”
“这……”二皇子打量了一下四周又提起毛笔,“恐怕不好吧,我母后不会让我玩这种东西,她看见了肯定要说我。还是你带着吧,和你很搭。”
看着二皇子还在练字,小魏平陵道,“你想要我便给你,我们是朋友。你是皇子,谁会说什么?你……”
二皇子忽然余光瞥见一个身影,大惊失色,推着魏平陵就往外走。
“三彩来了,快,你快走,她指不定又去给先生通风报信去了,到时候又要挨骂。诶,从这,从后门走。”
“羽毛……”
“一个破羽毛有什么好稀罕的,你快走!”
魏平陵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收起自己的宝贝羽毛,从后门悄悄走了。
姚延宜瞧着魏平陵从后门出来,那两只羽毛已经被摘了下来,静静躺在魏平陵的手心里,没有白天那么闪耀了。
魏平陵看着生闷气的小魏平陵有点想笑,他以前怎么这么幼稚,还全被姚延宜看到了。
偏殿的人大多三五成群,季如故在前堂,留姚延宜一个人在这里。姚延宜坐在长椅上,身体蜷缩起来,看得魏平陵有些心疼,上去想抱住小姚延宜,手指却穿过了那人的身体。
随即有几个人围到小魏平陵跟前和小魏平陵说话,姚延宜的视线追着羽毛,而小魏平陵把羽毛不动声色地收了起来,没有再给别人看。
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半天,突然视线一起转向姚延宜,姚延宜猝不及防与他们对视,仓皇地移开眼。
“你盯着我们很久了。”其中一个人说,“你是谁呀,怎么之前没见过你?”
姚延宜迟疑片刻,才开口道:“我叫姚延宜,是姚氏……”
话没说完就有人打断他,好奇地问:“姚氏不是被满门抄斩了吗?”
“听说是犯了……”
“谁说的!姚家早就拨乱反正了,你消息也太闭塞了。”小魏平陵瞪那人一眼,又转头看向姚延宜说,“你的声音好熟悉啊……等等,你不会就是今天我路上遇见的小公子?”
后面的画面渐渐模糊起来,魏平陵猜自己看的是姚延宜的记忆。这一段许是姚延宜不大记得了,但他是坐在魏平陵旁边。没过多久每个人就按规定的位置坐好乖乖吃饭了,后来的片段就索然无味起来,在这段记忆中魏平陵不大看得清姚延宜,倒是能看清那时自己的眼睛,明亮澄澈,意气风发。
魏平陵那时唤姚延宜弟弟,天天不着调地做着江湖梦。最喜欢冒着挨打的风险偷一壶酒来和姚延宜一起喝。
姚延宜不喜饮酒,魏平陵便给自己倒了一碗,给姚延宜添上茶水,喝之前拜两下,然后大哥二弟地喊。把酒喝完一抹嘴,开始在姚延宜面前展示他的剑术,这人看着不着调,可基础功夫一点也没落下,剑舞得好,姚延宜每次看都觉得酣畅淋漓。
魏平陵还喜欢弹琴,他有一把上好的古琴,之前过生日大哥送给他的。兴致好时也会弹上两曲,他不爱国乐,尤其喜欢乡间小唱,或者一些绮丽靡靡之音,听者有勾栏气的那种音乐,每次魏道方听到都是一顿好打。
兴高采烈是他,被抓住挨打也是他。他像是学不老实,就喜欢和他大哥唱反调,可遇着姚延宜又百依百顺起来。那片他视若珍宝的羽毛,最后又被他拿出来给姚延宜看,并且认真地送给了他,还配了个新的白羽凑成一对。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那时的姚延宜拨弄着魏平陵的古琴,抬头好奇地问道。
“我一见你便觉得合眼缘。”小魏平陵今晚给姚延宜也倒了一小杯酒,“这个酒不烈,喝两口。”
小姚延宜点头接过酒杯,就听小魏平陵棒槌地说道,“而且我是你大哥,大哥不都罩着小弟的吗?”
小姚延宜抿了一口酒,笑道,“魏大哥那一顿又打轻了。”
“你喝着我的酒,还帮着大哥说话。”小魏平陵哼哼唧唧,一口饮尽碗中的酒,神神秘秘道,“今晚带你去个好地方。”
“又去哪里?太晚了我可不去。”
“哎呦你就陪我这一次,我平时都陪你多少次了。”
小姚延宜把小酒杯又推了回去,然后说,“辣。”
小魏平陵接过小酒杯把姚延宜没喝完的酒一饮而尽,拉过小姚延宜的手就开始撒娇,“陪陪我嘛,去看一眼,你肯定不会后悔的。”
小姚延宜语气松动,“去哪里?”
小魏平陵却是一笑,“到了你就知道了。”
·
夜晚,淮桂河畔笙歌处处可闻,连空气里似乎都浸着胭脂的香味。最高的红香楼上坠着彩灯,里面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你疯了,来这种地方?”小姚延宜拽着魏平陵的袖子就要离开。小魏平陵却是一把把他拉住,“来都来了,开开眼嘛。现在就走……我今晚会想的抓心挠肝,睡不着觉的。”
“我看你就是欠打。”
魏平陵嬉皮笑脸,小声在姚延宜耳边说,“我带你通通人事。走这边,我之前来探好路了,要么怎么说带你来呢……诶,别打我呀,下手轻点!”
“看,那便是今晚的头牌,有钱人一掷千金才看得到呢,啧啧,隔着屏风都这么多人来看。”
姚延宜瞪了他一眼,还是想走,魏平陵便去抱住他,“别走,别走嘛。再看看,我们这个位置,别人看不见我们的。”
魏平陵找的位置很好,在红香楼旁边的一间单屋屋顶,旁边就是巨大的松树,能巧妙的遮住两人的身影。魏平陵三两下就翻了上去,又小心地扶着姚延宜给他借力点才带他上来。
“你不是要游荡江湖,要成仙吗?怎么能沉溺于这种……”
“适当开开荤,别生气——要出来了要出来了,头牌姑娘要摘帘子了!”
姚延宜却是没有兴趣,坐的有点高,往下看他便害怕。可他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不动声色地往魏平陵身边靠了靠。
“你感觉没意思?”魏平陵歪着头看了姚延宜半晌,“那我们走吧,我以为你会感兴趣。”
“你为什么认为我会感兴趣?”姚延宜一手扶着横梁,一手攥着魏平陵的衣角,不敢往下看。
“我以为你喜欢做点出格的事……嘘,你听。”
魏平陵把食指树在嘴唇前,侧耳听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他们屁股底下的青砖移开了一寸,然后探着脑袋往屋里看。
只见屋里两个人赤身纠缠在一起,口齿间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青砖移开后声音更加清晰,依稀是什么“不要”之类的。
姚延宜的脸唰的红了,那红像是有魔力,沿着脸蔓延到脖颈,甚至到指尖,姚延宜都感觉在发烫。
夜色浓郁,魏平陵看不清姚延宜红了的脸,还欲趴下身子看得更清楚时,却被姚延宜拽住。
“非礼勿视!”
“好好好,不看不看。”魏平陵又把那砖推上盖好,反握住姚延宜来拽他的手。
“你手怎么这么烫?”魏平陵又自然地伸手要来摸姚延宜的脸颊,饶是姚延宜已经侧身避开,魏平陵还是快他一步先摸到了他的脸。
“脸也好烫。好哇,延宜,说着非礼勿视,自己都要熟透了。想看就看嘛,我又不会告诉别人,这都是正常现象,嬷嬷没教过你吗?”
魏平陵握紧姚延宜想要缩回的手,坏笑道,“也对,你年纪比我小,可能还不知道,我今天就以兄长的身份教教你……”
“我不想听!”姚延宜脸红的更甚,害臊得不成样子。还没等魏平陵好好逗姚延宜一番,似乎有人发现了他们,说房梁上有两个人。
魏平陵心叫不好,赶紧扶着姚延宜让他先走,自己断后,不一会儿就有人挑着油灯追来,魏平陵狠狠将姚延宜推向一个更为隐蔽的角落,自己坦然出去“假装路过”。
老鸨认识这是魏家二少爷,知道他平时为人风流,便也没过多刁难,只是调侃了几句,就放他走了。
不过老鸨也认识魏道方,小魏平陵知道肯定免不了一阵打,不过他皮实,倒也不当回事。
这一段梦境到这里就结束了,魏平陵想醒来,却睁不开眼,他似乎还在熟睡,却是不安起来。
他提前知道下一段故事了。
他带姚延宜回去,迎接他的不是大哥的板子,而是一个让他现在都恐惧和难以接受的噩耗。
魏平陵战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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