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喝碗粥吧,我喂你。”
我避开周济伸过来的勺子,一言不发。“你这样也不行,阿姨她肯定想看到你健康地活下去。”他说着说着便又想哭了。
他这些天实在哭过太多次。
听到妈妈二字,我僵硬的面庞有了松动。
我主动含上那勺粥。
是啊,有什么想不开的,他不就是想让我活下去吗。
周济絮絮叨叨说了些开导的话。
30.
那之后我愈发沉默,近乎自闭。
重新回到学校,离三模仍有半个月。
周济也跟着回来了,估计他父母知道了我的事,勉强松的口。
大家心照不宜,没有提及任何关于我的事。
气氛更加压抑。
31.
我明白,母亲是想有个解脱。而死亡,恰好是摆在她眼前最近的选择。
我尊重她的选择。
对于她说的那些话,我一直没怪过她,她一直都是我的母亲。
“我希望你被爱着/我希望你要快乐/我希望我的双手可以为你挡着风。”
32.
春天回来,还是看见路灯下茂盛的枝叶我才意识到的。
“江枫江枫。”周济挽住我的手臂,笑吟吟道:“咱们回家吧。”
家?我一时思绪万千,有妈妈在的地方才是家,有周济在的地方也是家。
妈妈会支持我的吧?
“嗯。”
前方过了路口便是周济家所在的小区。
我只能送他到这。
“早点睡,别熬太晚。”我揉了揉他的发顶。
“江枫,”他喊,“你会永远陪我的吧。”
他用了肯定句。
我张了张口,还是应了下来。
他又抱紧我,一头埋进胸口。
“无论多艰难,我们都要为彼此坚持下去,我一直都在。”
声音闷闷的。
我知道,我也一直在的。
我同样抱住他:“是呀,我会尽量不松手。”
我无法百分百承诺,“尽量”是我所能够做到的极限。
周济返校那天,眼眶布满血红,眼下一片青。
他什么都没说,我什么都知道。
从家长会那日起,一切就变得微妙了。
周济爸妈知晓多少不敢保证,至少我们的关系是猜到了。
纸团包不住火,真相总有曝光的那天。
街灯拉长他的影子,我真想永远追下去。33.
天气重新炎热起来。
周济早上来时一脸苍白,我问怎么了,他只摇摇头,他桌前摊开的试卷一片空白。他握我的掌心全是汗。
“真没事?”
“没事。”骗人。
我一脸平静道:“你不肯和我说实话。”“绝对没有!”他慌张起来,冷汗直流,似乎下一秒就能晕过去。
有什么东西断了,我忽然失去思考的能力。
空气中涌动着不安。
——“周济,江枫。”
望着班主任的脸,我面无表情站起来。桌角擦着地面,声音格外利耳。
五十多双眼睛齐唰唰”看过来。
周济没那么坦然,哆嗦地跟在我身后。
我想安慰他句“别怕”,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或许此刻所有语言都失去了意义。
我偷偷捏了捏他的食指,他停止哭泣,被安抚到了。
德育处主任、老班、周济父母都在。
“把门关上,”主任说,“你们站过来。”
我挡在周济和他父母中间的位置,他妈平静地看了我一眼。
老班年纪大了,还不清楚到底怎么个事,他只能站到最边上。
“说吧,”主任开口,“你俩是…”
“你俩是不是搞一块去了?”周济他妈李淑兰抢过话头。
明明这话里不掺杂任何感情,周济却抖了一下。
空调温度偏低,我的大脑异常冷静,“是,是我先开的口,我先勾搭上的他。”
周济愣住了,心里一阵焦急,话送到嘴边李淑兰打断了沉默。
“你还有脸承认!”李淑兰扑上来,两只手疯狂抓向我,双目腥红,全然没有了经商者的沉稳,剩余的只有作为一名母亲的崩溃。
“你为什么要带偏他?!
“为什么!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为什么偏偏是他?你告诉我!”
她最后一句是吼出来的。
她嘴里止不住地骂着,披头散发,因整个人的失态,她也跟疯子没两样的。
我也快疯了。周济躲在我身后,被我挡着探不出头,急得直掉眼泪,嘴里的呢喃也没人听得见。
一句又一句肮脏的话语刺痛着他的鼓膜,也同心脏也一并生痛。
明明室温不高,主任仍旧满头大汗,费力地拦下周济他妈精神溃后的撒泼,“这位家长!先别激动,有话好好说成不?都只是孩子……”
所有的画面都失去了声音,世界仿佛陷入寂静,一幕又一幕走马灯闪过。
泄气的李淑兰一下子失去重心,跌坐在地,撒没打滚哭着,说着什么。
周明成再也无法忍受,一巴掌扇得李淑兰更加溃哭,变本加厉要去扯周明成。
周明成一手拍开她,吐出句什么脏活,上前猛地伸掌将我半边脸打麻,针扎似的,又作势托拳,恨不得弄死我。
大概恨我搞垮他和睦的家庭的吧。
主任吓得眼镜都掉了,急忙去堵周朋成,矮胖的身子被推操得摇摇欲坠,却狠着劲不让周明成接近我一步。
我自嘲着偏过头,另一边老班已然意识到反生了什么,脸色大变瞬间冲上来。
我以为他也来训斥我,下意识闭了眼,却迟迟没动静。
再睁眼,只有他宽阔,但因上了年纪而驼背的肩膀。
我被他护在身后。
我愣愣看着他的背影。
“干什么!造反了不成!你个家长好意跟学生动手?!”
“孩子有什么错,先让孩子们讲清楚行吗……”
周明成全然不顾,面红耳赤争着,“事实摆在眼前,他也亲口承认了,就是他带坏我的儿子!有爹生没爹教的畜生东西,一个高中生,竟然搞同性恋!”
“怎么说话呢你!既然他是我学生,我就是他家里人!你能不能收回你的丑嘴……”
我张口,像哑巴,话堵在喉喉说不出来,眼里干涩一片,眯两下就湿了。
后背少年滚烫的泪水浸透了单薄的白杉,滴进我千疮百孔的胸膛。
窒息的感觉潮水般汹涌袭来,我沉溺在光线无法照射到的漆黑海底,一直往深处坠落。双手被无形的水压禁锢着,动弹不得,抓不住什么。幽暗的周遭,无数侮辱、讥讽、嘲弄的声音挤压着,将我包裹其中。
恍惚间,我看见一袭白裙,立于狂风肆虐的老楼天台上。
模糊不清的脸,吹乱的黑发,向我伸出的手。
迈出一步,没有回路。
34.
那个夏天过后,我离开了这座无可留恋的小城。
我换掉一切联系方式,没有告别,在一个天光大亮的早晨踏上第一班火车。
我带走的,仅有装有几件衣物的背包和一张手机卡。
我靠着车窗,耳边循环放着广播里列车员提醒检票的声音。
我想起那天的情形。
六月九号,高考落下帷幕,我挤在疯狂奔向自由的考生中,一眼瞧见周明成将一个巨大的黑色行李箱塞进后备箱,周济站在敞开的车门前,手里还攥着笔袋,李淑兰推搡着他,他倔犟地原地不动,周明成过去,猛的一踹,周济直接倒了进去。
夫妻俩上了车,却被拥堵的交通堵着,缓慢地行驶。
我鬼使神差先一步跑到疏通的路段,拦了辆的士去了机场。
在候机厅坐了近半小时,一家三口的身影出现视线中。
周济被勒令站在原地,夫妻二人去办托运。
我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摘了黑色鸭舌帽,走向他。
他忽然转头,一眼望见我,片刻失神。
“江枫……”
“我……”他使劲抱住我,勒得很紧,恨不得同我嵌在一起。
他红了眼眶,瞬间蓄满泪水。
我回了个轻轻的拥抱,推开他,“周济,你要好好的。”
这次分别也许就是永别,我想再看看他,把他深深印在我的记忆里,成为我生命中的烙印。
“忘了我,好好生活。”
“不,”他抓住我的手,压抑着哭腔,“江枫,你等等我,一定等我,等等我,等等我我就回来了,江枫!”
我捧起他的脸,狠狠吻了下去。
这一刻,我不在乎他人异样的目光。
我拭去他眼角的泪水,然后放开他,缓步后退,最后下定决心转身跑开。
这般青春,浸满苦味与痛仰,憎恨与爱意,我们以为逃离的现实,并且躲进的乌托邦,始终是无知幼稚的一场梦。我们认定的一辈子,也不过岁月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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