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以为刀莲生就是随口问一句,然后他就会忙着下田干活儿去了。
他却站在那儿没动,也不说话。
但耙田的事情并不是非她不可。昨天他还让她就在田坎上闲待着呢,所以她去不去田里无所谓。
海棠便没再理会他,径直往左手灶屋外面走。那是去往寨子里的路。
就在她快要转过土墙的时候,听到那男人在身后又大声问她道:“你什么时候回?”
海棠回头。
他漆黑的眼静静地注视着她。
海棠想了想,寨子这么大,她又不是要挨家挨户走访,沿着主街道走走看看也能了解个大概了,便说:“我估计晌午的时候就回来了吧。”
男人立即又问:“前晌还是后晌?”
前晌是上午,早上八点到十二点都可称之为前晌。
后晌则是下午,正午到日落之间。
他问得这么清楚要干什么?
海棠不说话了,站那儿看着他,不知其意。
她这么一沉默,那男人立马失了镇定,他脸色不自在地把视线调开去看别处,嘴里说:“你要是前晌回来的话,就暂时别回家,去田地跟我一起回。你要是后晌回,就可以直接回家。”
他撇过脸来又看着她,瓮声瓮气地加一句:“娘和妹妹们上午去背水,你要是直接回家的话很可能会撞见娘她们。娘就知道大上午的你没去田里干活儿了,她很可能会斥责你。”
他身后,是刀家那栋破朽的两层土楼,黄的土墙灰的棚顶。他站在泥地上,说得一本正经,十分严肃。
海棠“哦”了声,算是回应,冲刀莲生挥挥手,转身往寨子深处去。
因为是早上,鳞次栉比的蘑菇屋,四下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一派安乐祥和的景象。
这寨子年岁悠长,潺潺的溪流穿寨而过,草棚土楼,古朴老旧。
偶尔碰到男人女人黑衣黑裤,粗布包头,面色忧愁,形色匆匆。几岁稚子,男童女孩儿,天真快乐。
时光混沌而缓慢。海棠觉得自己就像个闯入这古老寨子的外地游客,好奇地在这家门楼前停一停,那家院坝前站一站。
寨子里很安静,估计劳动力都下地干活儿去了。偶尔看见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和大爷,坐在门槛上或者蹲在门口,老婆婆膝盖上搁着一撮麻筋,手指不时放进嘴里濡湿,在绩麻接线,老爷子则抱着个发黄的竹筒咕嘟咕嘟抽水烟。
海棠沿着主街道,看看停停,一直走到了寨子口。
立在那道粗制滥造的木头寨门前,她抬头看那颗发白的牛头骨,想起半个月前,刀莲生领着她就是从这里进入碧约寨的。
寨子下面就是一望无垠的梯田,弯腰的人们是在插秧,甩着皮鞭驱赶着水牛的汉子,是在耙田。
往山沟下去的道路石头铺就,很宽敞,可供两匹马并行,如今,这条路上是一串串背水的女人。她们用着同一种姿势,把装满了水的木桶背在后背,宽布带套在肩膀上,行路缓慢,压弯了腰身,额头滴着汗。偶尔碰到几个用牛用骡子用驴拉水的寨民,就要轻松多了。
碰见熟人,他们互相抱怨着,哀愁着,担忧着。
猩红暮色下,忽然有人奔走相告,说寨神林那水潭里啥也没有了,干干净净的,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人群骚动起来。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不知道。是满仓家的吃过晌午饭后去山里砍柴,经过寨神林无意中发现的。”
“神树呢?神树怎么样?”
“还是好好的!”
“快去告诉头人和寨佬!”
“怪事了!”
“怪事?这是好事啊。不用祭神了,也不会耽搁农事了。”
“那还得头人和寨佬他们说了算。”
“他们家里不忙着栽秧?肯定先紧着农事要紧!”
……
直到黄昏海棠才回到刀家。
甩着手从灶屋外墙转出来,先看见一架木齿犁耙停放在院子的阳沟边。那犁耙干干爽爽,不像是才洗过的,都晒干了。再看见着黑衣黑裤、头上戴着黑色包头布的身材高大的男人蹲在灶房门口,就着茶水吃饼子。
已是黄昏,远山的斜阳,猩红的余晖打在他**的膀子上,男人吃得狼吞虎咽又怡然自得。
海棠站在远处看了会儿。
他忽然抬眼与海棠四目相对,慢慢站起身来。
海棠上前,“你也才回来啊?”
“嗯。”刀莲生点头。
海棠瞟一眼他手里的饼子,又是那种干巴巴的各种豆子掺杂麸皮糠壳做的粗粮豆饼——喂骡子的。
估计是之前做了准备喂招满叔婶家的骡子,因为提前把骡子还了,多做的豆饼又只能人来解决。
但她不理解。
除开豆饼,这几日家里也都吃得不好。稀汤糙饼,一如既往。刀莲生每天那么下力,这也是农忙啊,他落在田地的汗珠子只怕都把水田里的水都搅咸苦了。家里该给他加餐不说,白米饭也应该供应上。
唯一的解释,是刀家家里确实没法在这段时间给他弄点精细粮食补充体力。
海棠朝他手里的吃食一点下巴,“午饭?”
刀家这段日子都是只吃两顿饭的。他这会儿在吃东西,肯定是午饭,而不可能是晚饭。
他又“嗯”一声,不自觉的,放慢咀嚼速度,“锅里给你热着吃的东西,你也赶紧去吃吧。”
海棠站着不动,“中午莲叶没去田里给你送饭吗?”
他别开眼,嘴里嚼着饼子含糊地说:“我忙其他去了,她在田里没找到我。”
男人有着与他体格不符的腼腆,总是话不多。她问一句,他才答一句,并不主动交代。
海棠也解释了一下自己晚归的原因:“噢,我问路问到李婶子家的磨坊去看了下。昨天莲叶不是说磨坊今天会有很多人去舂米磨面吗?我去瞧瞧热闹,所以才回来晚了。”
刀莲生嚼着饼子,又抬头,大双眼皮盯着她,“我先前看到你在寨门那里站着。”
“嗯,我看他们去哪里汲水。说不定过几日,我也要去背水了,所以我先去探探路。”
说罢,海棠想了想,说:“你是不是今天根本就没下田啊?你一路跟着我?”
冷不丁她冒出这样一句话,刀莲生差点被饼子梗住,猛灌了一大口茶水才把饼渣吞下肚去。他垂着眼,嘴里的话和咬在嘴里的饼一样干巴巴:“没有。我就是……从田里回来的时候,绕道想去水生家里打听下头人和寨佬们商议的结果,正好看见了你。”
海棠却强调:“原来你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呢,你就怕我偷跑了,你们家人财两空,既失去了人,骡子也没要回来。是这样的吧?”
刀莲生紧绷起了俊脸,望着她一副张口结舌的模样。
他还满眼都是气恼,漆黑的星目中闪着两簇火苗,看得海棠不由怀疑自己的猜测是不是错了?而刚才她说的话又是不是说得太过了?
她再问道:“你真没跟踪我?真没担心我又偷跑回娘家吗?”
刀莲生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他的坚决不肯承认让两人都陷入了奇怪的沉默。
海棠把长辫子往肩背后一甩,折身向堂屋走去。
刀莲生收回视线,深吸一口气,把手里剩下的饼子全部塞进嘴里,再灌几口浓茶,嘴巴一抹,起身钻进灶屋,挑着空桶去了后山挑水。
天黑透的时候,白氏和着女儿们回来了。
上午白氏带着大女儿背水,吃过晌午饭后就去曹氏家里绩麻。
这两日,两家人都在一块儿绩麻,一边做事,一边摆龙门阵。
今晚白桂景带回来可喜的消息,因那寨神林又有异变,但大家都觉得是向好的在发展,所以暂时不搞祭祀了,先把田里的秧子赶紧栽完。等农忙过了后,再看情况。
“或者就等祭龙节的时候,隆重地祭祀下树神。目前,议定下来是这么处理的。”
然后白氏问儿子,“莲生,你看那水潭的水真跟之前一样了吗?”
儿子挑水回来,白氏看见了。
山下河里去背水实在是太苦了,她和女儿背了一上午,也没把那口大缸背满,可腰都已经累得直不起来了,下午便没再去背,只能叫大家节约用水。晚上一脚盆水都要洗一家人的脚,因为白天都是打赤脚走路,几双脚用一盆水,最后洗出来一盆浑浊的泥汤。
刀莲生“嗯”了声,没多余的话。
白氏又有点担忧,“要不我们多等等?你挑回来的那担水先别倒进缸里,就只用来洗脚。人吃的和畜生吃的,都不要用那个水。等等看,等别人吃用了没问题,我们再去寨神林挑水吃用。”
刀莲生道:“娘,那树神一直是保佑咱们的,就算是落了些果子,那也是正常的。你见过不会落果的树吗?”
“可是,那也落得太多了。”
“可能那天晚上山上刮大风。像那龙卷风,就只在一处刮,能把树都拔起来。”
“有这么巧?咱山里从没见过龙卷风啊。”
“从前没见过不等于说它没有。不然,那百年一遇,五十年一遇,这说法怎么来的?”
“这倒也是啊。可能,那天晚上,山上刮了一场百年一遇的龙卷风也说不定呢。”
海棠看看刀莲生。
这男人今晚说话真顺溜,像是预先打了草稿似的,恩腾都没打个,谎话张口即来。
夜里,窗外满月如盘,海棠有点睡不着。
到月亮升上中天的时候,她听见外面异响,脚步声,门闩声,悉索声,很快归于沉寂。
但是,外头院坝里有哳哑的好似琴声的声音,自她那个卧房对面那堵泥墙上的那个脸盆大小的窗洞飘进来。
海棠翻身起来,穿上木屐,垫脚从那个窗洞往外看,刀莲生就坐在堂屋下到地坝的那个石阶上,抱着他那把怪模怪样的牛腿琴,幽幽地拉着。
不止琴声,她还听见了歌声。
这天深夜,刀莲生那把低沉的嗓子,把她昨天白天唱的那首歌儿翻来覆去的唱,歌声在她的窗洞外回荡了一遍又一遍。
一座座山来,一道道沟。
我找不见妹妹我不想走。
远远的看见你,不敢吼。
我扬了一把黄土,风刮走。
……
山挡不住云彩,树挡不住风。
连神仙也挡不住人想人。
长不过五月,短不过那冬。
说是难活呀,不过人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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