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沉闷得像是每一立方的气体密度直逼铁块，压得人背都挺不直，乌云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一会儿估计暴雨也会如老拳一样伺候上来了。
段江阙看了眼手机里的天气，九十二的湿度，早上刚洗的头现在都快打绺了，直接泡澡都比待外面清爽，他随手抓了两下头发，眉毛皱得比他妈妈打结的项链还难解开。
他必须在今天找到打工的地方，不然马上开学他就更没着落，从他和他妈仓皇跑到这座城市，俨然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这半个月他和他妈把仅剩的财物一点点卖掉，然而在新城市立足何其耗钱，简直是只出不进。
况且他妈现在的精神状态杯弓蛇影的，没有出去赚钱的能力。
眼睁睁看着即将弹尽粮绝，段江阙只能出来找工作了。
但是这个时间暑假工时间也都基本结束了，出门转了一圈没有哪家店还招聘，段江阙一大早起床出门到下午一无所获，天还越来越阴了，自己也没带伞，只能赶紧回家，结束这四处碰壁的一天。
“他、妈、的。”段江阙坐在路边的长椅上，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字字泣血，脏话骂出口时有种莫名的松快，像是把他总□□的清高傲慢掀翻在地了，整个人都有了宣泄口。
他想抹把脸又怕自己手脏，转念一想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个，饭都快吃不起了，于是报复性的狠狠抹了把脸，向后耙梳了一下头发，站了起来。
我就不信我还能一直倒霉么。
他琢磨着。
下一秒，一颗豆大的雨点砸在段江阙挺直的鼻梁上，他一抬头，还没来得及感受是真雨点还是蝉的尿，暴雨就瞬间像天塌了一样倾泻而下，起步速度直逼方程式赛车。
段江阙是真的天塌了。
也许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避雨，而是去超市买点柚子叶去去晦气。
超市有柚子叶……吗？
段江阙你还他妈有心思琢磨这破玩意！
头脑像故障的放映机，不停频闪着各种想法，以驱散其内心的绝望，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进了最近的一家店，也没管这间店是因为门口挂了“暂不营业”的牌子，他刚才才没进去的。
“哎我靠！你……”在他冲进去的下一秒他就听到了一个男生的声音像摔炮似的炸响起来，如果是因为自己踩脏了地面，这开店做生意的又何必这么大反应。
结果还没等段江阙腹诽完，突然脚底一滑，整个人猝不及防向后仰去，电光石火之间也没有什么补救措施，只来得及用胳膊肘撑一下地，旋即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安然地原地躺下了，动静仿若地动山摇，观感上像一张牛皮被甩到了地上。
“……当心滑。”那人目瞪口呆地补齐了后半句。
段江阙有一万句话梗在心头，最后只能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我的胳膊……”
那个男生放下了手里的拖把，几步跨到他旁边，弯腰想把他扯起来，刚碰到胳膊，段江阙就痛的抽抽了一下，“别碰！”
痛得感觉是摔断了，这一下对胳膊的重创，不亚于壮汉虎虎生威地舞动大锤瞄准他胳膊抡了几下。
男生被他喊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往后退一步，眉毛敛起来，“你别碰瓷啊，是你自己摔的，别讹我。”
段江阙痛的额角青筋暴起，即使教养不允许他迁怒于人，但一天的不顺在此刻还是全线侵蚀了他的理智，他一边克制一边爆发，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就是死你店里都不关你事儿——我求你可以先救人么。”
“你再说一遍我录个音。”那个男生眼皮都没抬一下，手指灵巧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丝毫不受段江阙喷薄的怒意的影响，语气气定神闲得像在指点江山。
“你他妈……”段江阙终于怒吼出声，但喊一半被打断，“知道你有礼貌，但你等我打开录音再问候叔叔阿姨。”那男生快速地调出了录音软件，凑到了段江阙嘴边，“好了，问候吧。”
段江阙服了。
半小时后，两人到达医院。
“手肘骨裂了，石膏固定一个月就行，第二周来医院复查拍片看看对位正不正，这个月不要做剧烈运动，处处留意点。”医生龙飞凤舞地签名写好医嘱，说出了段江阙闭了闭眼的话，“交钱去吧。”
中途拍片子什么的已经交过钱了，现在把剩的费用交了拿药就行，段江阙只能说现在唯一吃到曾经的少爷生活红利是还没到期的商业医保，确实报销了很多，叠加自己本来的医保，其实没交什么钱。
但是这对于本就快去要饭了的他而言也是一笔堪称飞来横祸的开支。
不过到底是在这个男生的店里摔的，再怎么说这个男生也不能全然不负责，于是乎段江阙正准备去缴费处时，男生抽走了他手里的单子，开口道，“我来吧。”
刚交了笔巨款的段江阙怔松了下，旋即冷笑一声，“刚刚交CT的时候哑巴了，现在这点狗屁倒灶的破药钱倒是装上了大款。”
“哦。”那个男生也是毫无惭恧地“啪”一下把单子按回了段江阙手里，“那大款你自己去吧。”
段江阙觉得自己一直在被这个男生挑衅。
单子像父母离异谁都不要的可怜孩子，又被段江阙塞了回去，“你自己说的又不是我讹你，还特么带反悔的。”
段江阙其实很少有说话这么冲的时候，他向来懒得扬起自己情绪来应付无足轻重的事，然这个男生不知道为什么拂意噎人本事这么不凡，居然能让自己始终保持隐隐无名火状态。
最后那个男生还是把钱交了，捏着收据走了回来，手腕一抖，薄薄的纸张“哗啦”一响，“好了，结束了吧，那我们各回各家吧。”
段江阙一秒钟都不想跟他待在一起了，一张破嘴讲不出一句好话，感觉此人能长这么大还没被打死只能说他家小区安保太好了，自己现在只想转身就走。
但是他最后还是没有潇洒离场，原地踌躇了两秒，对这男生说道，“欸，那家店，是你家的吗？”
男生打量了一下他，一挑眉，“还是想讹我呗。”
“不是。”段江阙现在几乎在跟自己的自尊自由搏击，咬牙切齿道，“我有基本的契约精神好么，我是想问你，你家招聘吗。”
“招人也不招你个残废啊。”男生匪夷所思。
段江阙转身就走。
就多余问这一嘴。
不过八月的雨来得快走得快，折腾这一场已经重新放晴了，空气中满是刚下过雨的气息，混杂着草的味道和土腥气，阳光似乎都可以抓在手里。
起码不用再亏一把伞钱了，段江阙心想。
回到家里，段江阙小心翼翼推开妈妈的卧室看了一眼情况，妈妈还在睡觉，于是他放轻动作关上门，走进自己房间。
这小区是个老小区，都是安置房，每套房子面积也不大，很多都是租出去的，段江阙和他妈也是多番辗转才租到这间房子的，两居室，连厨房卫生间带客厅的都不到八十平，还没他以前的衣帽间大，早上睡得困思懵懂地去洗漱还会撞到头，受了一肚子气。
不过现在的情况是有的睡就不错了，嫌这嫌那的日子别过了。
真是不闻机杼声唯闻段叹息。
打着吊臂真是很不方便，手脚健全都没找到工作，更别说现在这样了，段江阙已然能预测明天碰一鼻子灰的惨状。
半夜想上厕所，段江阙感觉好麻烦，真不想去，但是憋得难受只好下床出房间去上，一通折腾终于冲水了，却给自己干出一身汗，困意也消散的差不多了。
他出了厕所，这才注意到客厅有亮光。
妈妈醒了？
段江阙走了过去，瞧见他妈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八月晚上还热着，这屋子通风也一般，他上个厕所都上得口干舌燥，他妈居然没开空调电扇，也没开窗散热，就这么坐在闷热的客厅里一动不动的。
“妈？”段江阙喊了一声。
妈妈没动，段江阙走近了，看见电视正在重播新闻。
当初这位企业家利用非法集资、虚假财报骗取贷款等进行资金诈骗被抓，公司申请破产，涉嫌资金数额震撼一时，数罪并罚，现在所有法律程序已经全部轮完，这位企业家也吃牢饭去了，新闻汇报完收尾情况后，估摸着对他的报道也差不多到此为止了。
段江阙拿起遥控器调了频道，又唱又跳的音乐频道蹦了出来，有点聒噪，但他难得看它很顺眼。
妈妈还对着电视愣着，半晌轻轻地说，“他再也不会出来了。”
“出来干嘛，胆子这么大的人世间罕见，上交国家说不定还能贡献科研。”段江阙冷笑一声，但也没再说下去，其实他刚说出来就后悔了，就不应该跟他妈多说这件事刺激她。
“我们怎么办啊小阙。”他妈妈蜷缩在沙发，声音小得像随时会被抖散的蛛丝，几乎像是某种叹息。
叶知禾女士做了这么多年养尊处优的贵太太，且不说除了乐团演出就没做过什么活，就是心性也一时之间接受不了去打工挣钱。
他们曾经说是说有钱人，家里做大买卖，但也没到那种牛气哄哄盘根错节的厉害程度，胆大包天的段总向来没让自己老婆插手过公司的事，段江阙不感兴趣也没了解过，因此胆大包天的段总偷偷干的事儿家里一概不知，这下东窗事发震惊的不只是别人，还有自己人。
段江阙坐到了他妈边上，握住她这大夏天居然冰凉的手，说道，“我会去赚钱的，我这么大个男生还能饿死咱们么。”
他妈靠着他，安安静静地流着泪，泪水像是编织了一片忧郁的海，似乎永远不会干涸，将自己困在了里头，也将别人拦在了外头。
兴许是坐在儿子边上比较有安全感，她很快就睡了过去。
段江阙像入定了一样坐着，明明电视还在放聒噪的音乐频道，但是他居然完全听不着任何动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叶知禾女士甚至没有注意到他打着吊臂。
段江阙闭上了眼睛。
早上他去洗漱时他妈还在沙发上睡，昨晚段江阙怕她着凉，给她盖了夏凉被，眼下自己又要出门找工作了。
甚至这件事比昨天还迫切，因为半夜已然跟他妈承诺了，即使他妈可能压根没听进去。
昨天溜达到导致他摔得胳膊骨裂的店那一块就下雨了，没往后面逛，段江阙记得那里都是些咖啡店甜品店什么的，可能会招人，决定再去那里看看。
“欸，帅哥！”
段江阙刚走到那条街上，准备往白果巷拐进去，就听到后头有人喊，一回头，看见是个挺漂亮的姐姐，手里有个巨大的纸箱子，箱子已经往下滑了一大半了，她估计是抱不住了，着急忙慌地喊住了他。
也是遇人不淑啊这位姐姐，你喊了个残废，段江阙一转身，姐姐看到他打的吊臂时果然愣了一下。
不过虽然能力有限，但段江阙还是走过去，用好手托住了箱底往上推，让姐姐抱稳了，手也没拿开，“你拿到哪里去，我给你托着我们一起送过去。”
换作以前还是阔少时的段江阙，估计不会这么送佛送到西，他对很多事情都兴致缺缺，最不爱管闲事。
不过看见这姐姐有些无措的样子，段江阙忽然就想管一下闲事了。
万一呢，帮别人就当帮自己了。
“拿到前面那个咖啡店就行，不远的，谢谢你啊。”姐姐笑着感激道。
段江阙背对着路，也不知道是哪个咖啡店，顺着姐姐托着箱子往后退着走，这箱子真挺沉，也不知道姐姐搬了多远了。
很快姐姐停了下来，“到了到了，放下来吧。”
段江阙松开了手，看着姐姐把箱子放下来，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臂，一边捏着胳膊一边抬头说道，“帮大忙了帅哥，进来吧，我给你做杯咖啡喝喝。”
是这个姐姐的店吧，段江阙扭头看向店铺。
熟悉的门。
里面熟悉的……地板。
昨天刚跟这个地板像离别的新婚夫妻一样难舍难分，胳膊也痛得像离别的新婚夫妻的心一样，很难不熟悉。
怎么这么巧啊老天爷。
段江阙面无表情，不过那个姐姐已经率先开门走进去了，自己转身就走实在没礼貌，内心比凯普莱特家族发现女儿爱上蒙太古家族的孩子一样煎熬。
不过基于自己的素质，段江阙还是进去了。
店还没开门，姐姐让段江阙找个位置坐，自己去吧台简单收拾了一下，做了杯咖啡拿到了桌子边给了他，自己也顺势坐到了他对面。
“你这胳膊咋回事啊。”姐姐牵起个话题聊道。
段江阙沉默了一瞬，开口说道，“昨天在一家店里摔的。”
平静得像这里不是案发现场。
“在哪能摔得这么严重啊。”
“……”段江阙没说话。
“……”那个姐姐突然表情变得有点古怪，看着他，又看了一眼门口。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时间突然流淌得缓慢了起来，几乎凝固住了。
段江阙心里都快把《再别康桥》背完了，姐姐终于小心翼翼开口道，“你是来寻仇的吗？”
段江阙闭了闭眼，感觉额角青筋都跳了跳，用脚想都知道那死东西估计已经编排过自己一轮了，“我，真的，不讹人。”
姐姐赶紧摇了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我也只是简单为自己的人品辩护一下。”段江阙喝了口咖啡，想了想，又说道，“我真不是来干嘛的，找工作路过的。”
姐姐愣了下，“找工作？”
那死东西果然压根没提这茬，说明那句“招人也不招残废啊”是极其真诚的。
虽然不想再见到那个死人，但段江阙知道自己非常需要赶紧找到工作，眼下跟这个姐姐卖个惨应该是最有戏的。
昨天自己的经济情况和自尊自由搏击也没搏出结果，半夜跟妈妈的相处，让段江阙清晰地知道经济情况在自由搏击中赢得了胜利。
“我……家道中落，和我妈现在饭都快吃不起了，马上要开学了，再找不到工作我只能退学了。”段江阙用平生能想到最可怜的语言组织能力开口，虽然语气还是平平的，不太像在描述自己的事情，不过这落在别人耳朵里反而徒增了几分悲惨。
姐姐听愣了。
这男生其实气质非常出众，走路昂首阔步，有一种在优越环境里长大的自信的无畏感，刚才她打眼看见他的脸时，还只当是哪个有钱帅哥来这里会女友，没想到听了这么个生平经历，脑子里一下闪过了百八十本豪门小说。
这么个印象如果让现在的段江阙知道，估计也只会自嘲地笑一笑。
这段时间的经历比什么戏剧都要跌宕起伏，他外在看起来居然还能跟之前没啥区别，除了人格确实稳定也没法作出别的评价了。
“姐姐你这里缺人手吗？虽然我现在不太能做体力活，但是基本的东西我都能学着做，两三周石膏就能拆了，到时候什么都能干。”段江阙观察着姐姐的表情，用自己认知范围内最卑微的语气说道。
前十八年人生从未想过自己有这么一天。
“这么一天”在这段时间几乎惨出了花样，每天的状态都可以套用这个形容。
姐姐思忖了一下，拿出手机计算，又琢磨了一下才说道，“可以是可以，我们店本来也准备招新人手，但是我们的活很杂很碎，我本来是打算招个全勤工的，你来的话还得抠掉上课时间，所以到时候我会吩咐你的活肯定比普通全勤工多，这一点我肯定要跟你说清楚的，此外我们招的是长期工，你开学以后除去上课时间都得来这里，按小时计费。”
段江阙此刻只想感慨一句天不亡他，立刻就同意了。
“我不是可怜你啊，你这胳膊在我们店里摔的本来也该赔偿你，我看你人挺好的，这么困难的时候能帮帮你也算我做好事了。”姐姐说道，“如果你可以接受的话我就拟合同了，放心，我不坑你，该走劳务合同的一样不会少你的。”
“谢谢姐姐。”段江阙由衷地感激道，“真的谢谢你。”
雪中送炭者十之无几，在这个陌生城市里能得到这样的善意，段江阙真的非常感激。
就在两人其乐融融地商量工作内容时，门被猛地推开，男声乍响，“褚诗林！都几点了你还不收拾开门，这大夏天可没西北风给你喝。”
段江阙一抬头，对上了那张堪称熟悉的脸。
“不开门就算了怎么还把寻仇的放进来了？”男生看清段江阙的脸的下一秒话就接了上去，反应速度极快，段江阙忍不住怀疑，这人是不是半夜偷偷背那种“如果有人干了什么什么事怎么骂他最解气”的帖子的评论区。
段江阙感觉这两天自己的人品风评被这人搅和的低了八个阶梯，眼下再说出这句话时简直平静的想笑。
“我真的不讹人。”
段大少初登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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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破产少爷滑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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