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边的白玉兰一夜之间悄然绽放,同样的春景,却不在同一座城市,难免让人恍惚。
常映雪步伐匆匆地走进校园,今天是她在江城光明小学的最后一节课。
回想刚刚来到江城的那一天,仿佛就像在昨天一样。
她从未想过会在江城停留这么久,这都是因为那晚离开宁城后不久,东洋人的炮火便破开了宁城的大门,不久整个宁城沦陷,他们一夜之间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大批难民涌入江城,曾经有过短暂的混乱局面,不过好在一切随着时间的推移都逐渐走上正轨。
李家的生意也南迁至江城,李逸尘依然热心教育事业,出资援助了光明小学的建设,让众多无书可读的孩子们有了进入学堂的机会。
常映雪也继续着做一名教师,在光明小学教书。
战争的到来打破了一切原有的计划,她去到海外留学的想法似乎真的成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在实现。
好在他们依旧从事着自己热爱的事业,不管是在明处,还是在暗处。
下课铃响,常映雪的最后一课结束,孩子们纷纷围拢过来,不舍得让她走。
“常老师,你会回来看我们吗?”
“你能不能别走啊?”
“老师,我们会很想你的。”
平日里那些叽叽喳喳、调皮捣蛋的孩子们,在离别的时刻竟也变得乖巧起来,甚至还有几个女孩子开始偷偷抹眼泪。
“老师答应你们,会回来看你们的,不过这段时间你们也要乖乖听话,好好学习,我可能会随时回来抽查你们的功课哦。”
常映雪拿出手帕,帮女孩们擦拭着脸上的泪水。
“好。”孩子们一个个用力地点着头。
“小雪,我来接你下班。”
李逸尘的声音适时地在身后响起。
“是李校长。”
“校长好。”
孩子们纷纷很有礼貌地鞠躬问好。
“同学们好。”
李逸尘是这所小学的名誉校长,因为经常过来与孩子们打成一片,孩子们也都很喜欢他。
今天有个小男孩仗着胆子问道,“常老师,你不教书了是不是因为要生小宝宝了吗?”
两人皆是一愣,目光向触碰的瞬间又快速分开。
常映雪没想到自己竟会有被一个小孩子搞到脸红的时候。
“王正勇,你这个小脑袋瓜里头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呢。”
她揉着男孩的脑袋,继续道,“你要是觉得作业太少,你还太闲的话,我就要给你加抄写的任务了。”
“不要哇。”小正勇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儿地跑掉了。
“这个给我吧。”李逸尘从常映雪手中接过手袋。
两人和孩子们挥手再见,纵有万般不舍,还是离开了校园。
决定离开的想法上个月就已经形成,交接工作和告别会也已经完成,今天这节课,完全是因为常映雪舍不得孩子们,才临时过来的。
没有人能够陪谁走完人生全程,难舍难分,也终须一别。
“走吧。”李逸尘贴心地打开车门。
车子平稳地朝常映雪的住处驶去,天色渐暗,街上的人行色匆匆。
“晚上想吃什么,虾籽面好吗?明天你就走了,宁城可没有这个。”
李逸尘打破了车厢内的沉默。
“好啊。”
“你真的决定要去找他吗?”
“嗯。”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变了……”
“也有些人和事,是不会变的。”
至少常映雪是这样认为的。
这三年的时间,确实发生了太多的事。
吃过虾籽面,李逸尘坚持要开车送常映雪回家,却被她一口回绝。
“我走走就回去了,你还是回去照顾你妈妈吧。”
如今李夫人病重,已是时日无多。
虽然李夫人曾经对她恶语相向,还进行过威胁,但是对于一个将死之人,常映雪已经不再想去计较什么了。
“最近又有一批流民涌进城里,我还是送你吧。我妈妈那边暂且也没什么。”
李逸尘自然是知道的,常映雪总是有意无意地拒绝他的好意,甚至是避免单独和他相处。
在外人看来,现在他们是一对新婚伉俪,结婚不到一年,正应该是如胶似漆的时候。
两人平日里在大家面前,表现的相敬如宾,可私底下只有他们两个心里最清楚,这场婚姻,不过是为了掩盖他们的身份,能够更好的完成任务。
“好吧。”常映雪上了车,问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讲?”
见他一晚上好像都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样子,常映雪最终还是选择主动发问。
“三年了,关于他的消息只有那么一点点,这一趟,你真的要去吗?”
常映雪知道,李逸尘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她低下头,没有回答。
李逸尘有些急了,“虽说现在我们已经胜利了,没有了东洋人的威胁,但市面上依旧混乱的很,你一个人去,我真的不放心。”
她又怎会不知?
这三年,她每日每夜,无时无刻,不在煎熬中度过。
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把最后一线生机留给她,自己却沉入水中。
后来,常映雪赶到了码头与李逸尘会合,坐船辗转来到江城。
她还记得,那一晚,李逸尘对她讲述关于父母遇害的真相。
……
去往江城的客船在夜色中穿破风浪,全速前进。
常映雪赶到的很及时,她与其他人一起登船,分散在不同的船舱内。
这是常映雪第一次坐船,船在风浪中摇晃,她整个人靠在船舱里,身体微微颤抖。
困扰她两年的谜题,终于在那一晚有了答案。
原来当年父母被暗杀,并不只是因为要告发赵景华贪污那么简单。
“其实,常先生和常太太也是我们的成员之一,他们的活动很隐秘,也怕你担心和受到伤害,所以他们一直没有告诉你。两年前,想要杀害他们的不只是赵景华,还有东洋人,他们看中了常先生在商界的影响力,想要他发表一些亲日言论,常先生自然是断然拒绝,还在不久后发表了文章痛批了那些人。当时,我们考虑到常先生的安全问题,想让他暂时出去避一避,但他是用了必死的决心来表明自己的立场,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让我们保护好你,不要告诉你这一切。”
常映雪默默地听着,忽然觉得自己以前是被父母保护的太好了,他们总是想把残酷的现实挡在身后,让她看到的都是光明和美好。
难怪曾经有一段时间,家里会频繁出现几位穿长衫的叔叔,而且每次见面都是在晚上,她曾经不止一次听到父亲与他们在院里的香樟树下窃窃私语。
现在回想起来,那也应该是父亲秘密工作的一部分吧。
常映雪眼睛酸涩,却流不出泪来。
父母去世这两年来,她早已将眼泪哭干。
李逸尘顿了顿,继续道,“所以,小雪,你要快点振作起来,这样,你的爸爸妈妈才会放心啊。”
常映雪笑了笑,将目光投向漆黑的江面。
耳边是乘风破浪的水声,常映雪的心绪却飘向远方。
梁昱舟沉入水中的画面,深深地刺痛着她的心。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掉入滚滚江水之中,消失不见。
李逸尘脱下外套,披在常映雪身上。
刚才就在登船前一刻,他看见满身是血的常映雪匆匆赶来时,心里算是松了一口气。
可当李逸尘断断续续地从常映雪口中得知梁昱舟掉入水中,凶多吉少的时候,心里也暗暗佩服,他是个真男人,不管之前做过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在生死关头能够把生的机会留给爱人,就足以让人敬佩了。
“别想了,这一趟水路要走一天一夜,趁现在安静,先睡会儿吧。”
“嗯。”常映雪应着,嘴角扯出一丝苍白无力的笑。
李逸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知道,常映雪应该还在刚刚的那惊魂未定、生离死别的场面里,走不出来。
“你们不是一路人,小雪,是时候该放手了。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常映雪沉默了。
她的人生,从父母去世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不一样了。
尝遍了世态炎凉,她一心想要离开这里,逃避一切现实。
可如今呢,却又有了逃不开的牵挂。
他也是曾经一路苦过来的,正如梁昱舟所说,很多时候,他没得选。
而她,又何尝不是呢?
他们都没有错,却也都没得选。
……
就在到达江城的一个月以后,常映雪才从报纸上看到消息,原来,那一晚梁昱舟大难不死,捡回了一条命,他如愿以偿地掌管了整个梁家,特别是在东洋人占领宁城以后,他因为外公是南洋举足轻重的商界人物,更是成为了各方势力争抢的目标。
再后来,梁昱舟因为婉拒东洋人的合作邀请,而被强占了商行和码头等多处资产,而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则是因为亲自带人转移物资,不给东洋人留下一丁点可用的东西。
只可惜,那一场激战,让梁昱舟彻底从公众的视野中消失了。
对于梁昱舟的下落,也有着很多不同的猜测,有人说他怕被报复,隐姓埋名去了南洋,也有人说,他早在那场激战里葬身火海。
不管怎么样,如今已经胜利,摆脱了东洋人的入侵,常映雪终于可以回去探寻当年的真相。
“这一趟,我是一定要去的。”
常映雪无比坚定地说道。
这些年,已经数不清多少次午夜梦回,她都恨自己当时为何会动摇,如果坚持留下来,一切的结局会不会就能变得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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