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怎么样?”
还是咖啡馆,开着暖气,对面的人头发盘起,黑色毛衣开衫和白衬衣,耳钉是圆润的珍珠,毛衣链也是同款珍珠链,显然经过年纪的增长,比起少女时期,愈发沉淀优雅。
相对而言,这句问话生硬,单薄,而刻意。
对面坐着秦君庭,说话的是他。
他头发白了很多,遭遇秦子阳背叛之后等一系列事情之后,秦君庭终于显露出一丝疲态,脸上的皱纹遮挡不住,然而依旧摆着架子,是那副讨厌人的样子,年纪大了,也是令人讨厌的老头。
“不用和我说这些。”
慕笙侧过头,去数落地窗外走过的人,漫不经心:“听傅修说,你答应被收购的条件就是要见我一面,说吧。”
傅修仍和慕笙有合作关系,他在四九城没有根基,慕笙有人脉也有资本,她这辈子没有进入到高层任职,而是单纯作为大股东坐收分红,她这笔买卖稳赚不赔,也是陈秘书最满意的一项——哪怕他一开始颇有微词,四九城的商界竞争惨烈,几近饱和,难以再容寒门白身。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秦君庭开门见山。
“什么?”慕笙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于是皱眉:“我过得很好。”
“不是这个。”
秦君庭看上去一点也不关心那道客套话的答案,单刀直入:“你妈妈去世前,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慕笙被这句话问的一怔。
回忆接踵而来,倏尔觉得荒唐,她心中莫名,是九年前吗?临近十八岁的前夕,也快十年了,在四九城明亮的机场大厅,他无厘头的这句问话,慕笙选择了漠然。
她想到傅修的话,像是印证一个猜想,问:“我只要回答你这个问题,你就同意收购?”
“事情已成定局,秦家败了。”秦君庭淡淡。
她开始觉得自己应约是个错误的决定,过了几秒,慕笙眼皮都没抬一下,冷漠:“既然事情已成定局,我不回答你,秦家依旧会被收购,你这个筹码并不对等,何况傅修告诉我,你只是想见一面。”
毫无威胁。
听到这话,秦君庭倏地发出一声冷笑。
像是高精密仪器出现了故障,发出的声音尖锐而怪异,他眼神冷漠含讽:“傅修那个毛头小子,不过是在替瑶瑶报复我而已。”
“可是他比我还失败,”持重矜贵的外表撕裂,秦君庭高傲的扬了扬下巴:“至少瑶瑶,是爱我的。”
他在傲气什么又或者觉得自己还有什么倚仗,像是把慕瑶圈成他的所有物,慕笙一瞬间火了,猛地拍了一下桌面,杯子都震动颤抖几下,黑色的咖啡液险些溅出来,四下皆惊,当事人愠怒,冷冷:“可妈妈这辈子做过最错的事情,就是爱上了你。”
她怀揣着森然怨怼。
“你在装什么,又在演什么?对你来说,我妈妈的爱那么廉价吗,活着的时候你弃之如敝,死了之后你依旧二婚娶妻,家庭幸福阖家欢乐,你凭什么践踏她?”
与她有血脉关系的父亲面目狰狞了:“那是瑶瑶的选择,是她违背了承诺!是她离开了我!”
“是你抛弃了她!”
他现在还有脸说这个,慕笙一下站了起来,若愤怒有了实质性,变会成为一把刀捅向他的喉咙,几乎歇斯底里:“是你骗了她,你给了她错觉,让她觉得和你能有未来,她生病了你为什么不在她身边,她流血的时候你在哪里,你明明不爱她,为什么还要她生下我们!”
两辈子,也很少有这样面对面坐下来的机会,谈论慕瑶的时候几乎没有,他们之间的对峙都是暗流涌动,仿佛还维持着体面人虚伪的外衣,唇枪舌战,都是冷漠淡淡,话再粗鲁,也像优雅品茶,似乎是在较劲,先失控的人就会输得一塌糊涂。
其实一点就炸,积怨已久,扎太深了,面对罪魁祸首,想要把他撕裂,鲜血淋漓捅进胸膛看看到底有没有心脏,无论什么时候,她都觉得愤怒,然后恍惚间想起来了,因为濒临死亡的命运,她想把这顿火发出来,才应的约。
“我不爱她?”
脑子嗡嗡嗡,她听见秦君庭的声音,他似乎不理解为什么慕笙说出来这句话,继而觉得她胡言乱语,居高临下:“你觉得我不爱她?”
看看他的表情,简直荒唐至极,他觉得这个是个否定题吗?他宣称爱慕瑶吗,这竟让母亲显得更可悲。
慕笙似乎捕捉到什么,往后退了一步,因为可笑而微嗤,半晌,她说:“你自以为是拥有妈妈的爱,但她告诉我,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爱上了你,如果可以重来,绝对不要在十五岁那年,对你一见钟情。”
慕笙笑了,畅快淋漓:“你不是想知道妈妈临死前对我说了什么吗?现在你知道了。”
秦君庭的表情裂开了,煞白,苍老,摇摇欲坠,不可置信一般,慕笙看着他的表情,最后冷冷看了他一眼,头也没有回,离开了。
谎言。
缔造成复仇的利器。
走出门口,慕笙停下脚步,微微回头,落地窗旁,那个依旧枯坐在原地的人,佝偻着背,捂着脸,像是一瞬间击垮了所有生机。
因为在乎,才会痛苦。
但从未联想过,所以连自己都觉得荒诞,她摸了摸脖子上的玉坠,触手温润,她在心中喃喃,对不起,妈妈。
车停在路边,她刚刚上车,接到了傅修的电话。
“怎么样?”他那边问。
“就这样。”慕笙轻描淡写。
“等秦氏收购完毕,我会再给你一部分股份,本来也会是你的。”
商人最重利益,傅修对慕笙却慷慨,他心知走到今天,没有慕笙的帮忙,还要再等上个十年,才能达到今日集团之规模,但已经捱过一个十年,怎么能又要下一个十年。
慕笙没有拒绝,傻子才拒绝,因为要开车,她把高跟脱了下来,换上拖鞋,是祁野准备的,很合脚,她听见傅修的声音,靠在椅背上。
“我说,你是故意让我来见他吗?”
傅修旁观了所有,他深知慕笙对秦君庭的恨意,也了解慕笙,知道她会捅秦君庭最后一刀。
这比他,更有立场和资格。
电话那边安静了。
“你真的喜欢我妈妈?”她像是开玩笑:“你那会才多大,十几岁?我都八岁?还是十岁了,你是变态吗?”
十几年前的夏风凉爽而不合时宜,在白房子面前见到的第一眼,少年的心里埋下了未萌芽的种子,对成熟女人的温柔自然而然朦胧的好感,痴迷她举手投足的芬芳,也许并不会没有结果,只是因为猝然长逝,戛然而止在所有感情萌发的开始,于是成为了水中花,镜中月。
而后在这么多年来,亦步亦随,照顾那个人的血脉,明明外貌相似却张狂恣意的性格,总让他别扭而不满,偶尔会生出恍惚,只是垂目时,望着,望着慕笙,透过她,窥伺那个炙热的夏天,再也不会有的夏天。
“没来得及。”
过了很久,那边才低低道。
该说喜欢,或者贸然称呼为爱吗,说这样的话又想感动谁,连深情也演不出来,时间太短了,没有来得及确认,没有来得及酿造,萌发出来的好感轻易被掐断了,只是忘不掉,忘不掉。
自以为深藏的秘密,其实也没有办法完整的隐藏,多年前那个男人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了端倪,并嗤之以鼻,而少女无意中翻到过他藏在书中的照片,复又合上,不曾问。
不过像慕瑶那样的人,谁会不爱她,慕笙想到,她觉得妈妈配得上全世界的爱。
今日业务繁忙,车子还没有发动,刚挂完傅修的电话,慕笙想休息会,陈秘书的电话就跟着打来。
“财源广进,陈秘。”她声音懒洋洋。
“托您的福,小姐。”陈秘书没好气。
大概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对老板有与生俱来的怨气,慕笙相对其他富二代来说也不算任性妄为,但行事风格实在摸不着头脑,而且一不高兴了就不怎么爱搭理人,陈秘书已经好几天没联系上她,这会秉承着工作职责,简单给她汇报起了最近的工作情况。
除了春光出版社,慕笙另外一个大坑,是几年前创建的一个慈善基金会,传承慕老爷子的心愿专门资助贫困学生,祁野和傅修也有一部分参与,陈秘书和她说完工作上的事情,得到老板漫不经心的应声。
“祁先生在您旁边吗?”突然想到什么,陈秘书问了一句。
她撑着头:“怎么?”
“汉斯有些事找他确定一下,他刚刚碰到我说祁先生电话接不通,好像是投资的事。”
祁野的助理汉斯之所以能和陈秘书唠两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时候汉斯也联系不上祁野,反而联系到慕笙就有用,这俩打工人苦哈哈,彼此戚戚。
“投资?什么投资?”
陈秘书不疑有他:“听说是纸扎店。”
纸扎店?
慕笙一愣,半晌没说话。
祁野投资纸扎店这个事情,陈秘书听了也莫名其妙,不过他很快释然,这俩人都是行事任性的人,习以为常,觉得有钱人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慕笙喉咙滚动一下,光影打在脸上有些晦暗不明,她声音低下来:“他不在我旁边。”
陈秘书咦了一声,有些稀奇,也没怎么在乎,最后说了两句就结束了电话。
慕笙把手机攥在手心,精神乍然放松,疲惫便如潮水涌来,她呆呆坐在车里,车窗照出她模糊的身影,慕笙这几年什么都做了,因为知晓死亡,所以才在有限的时间里做成很多事情,她竭力坦然,竭力平淡,只是望向祁野时,才掀起波澜。
出门时,祁野把头埋在她怀里:“真的不要我陪你去?”
有时候也不知道是谁得了失眠症,睡着时像鬼压床一样,醒来发现是被祁野紧紧抱在怀里,有时候睁着眼看着她,偶尔慕笙迷迷糊糊爬起来去厨房找水喝,他睡着了会一下惊醒,惊恐万状的跑出来喊她,要肌肤之亲,要十指相扣,要在床上用力顶撞,要拥抱到几乎融进骨血里,才能让他平稳安静下来。
如今他精神比她更紧绷,白天又好像什么事都没有,祁野二十八岁生日要到了,按老一辈算法,四舍五入快三十,他却比十八岁还要黏人,像个害怕焦虑的孩子。
手机嗡了一声,祁野给她发消息:“什么时候回来?”
她低头回复:“等下就回来了。”
发完消息,慕笙喘了口气,又摸了摸脖子上的玉坠。
开车回家的途中,她看见路边人群里有个熟悉的人影,她按了下喇叭,停下车摇下车窗,打招呼:“常叔!”
大概是在休假,常警官换了一身便服,提着菜,回头看见是她,原本板正的脸一下笑了,很温和:“小笙啊。”
慕笙眉眼弯弯,常警官本来应该死在三年前,上辈子她与祁野遇见的葬礼之上,不过现在,他还活的好好的,是从侧面证明,既定的结局也可能会被打破吗?
这三年间每每看到常警官,慕笙都会这么想。
“您去哪?我送送您?”
常警官是来给刚出生的孙女买点吃的,乐呵呵上了慕笙的车,车上两人随意说了说话,谈到结婚,不免又被常警官说两句,她摸了摸鼻子,转了话题。
说话之间,耳边闪过马达嘶鸣的声音,慕笙侧目,看见几辆机车飞驰而过,十字路口车流量大,常警官不满:“这些小孩子,总是不知道注意安全。”
慕笙笑,没说她以前也喜欢玩机车,这个路口……
她看见路口指挥交通的交警,微妙的愣了一下,是张姓交警。
“小笙啊,这个路口车多的很,你要注意点两边车,哎呦,现在也不知道怎么这么多车。”
声音远远近近,忽而听不真切,电光火石之间,慕笙突然想起来,那一个殡仪馆,她和祁野参加的是不同的葬礼,同一天去世的人,网警常警官下班路上遭人报复,交警张警官受到波及,两个人都被车撞死了。
此间三年过去,都并未发生的事情。
慕笙骤然背脊发麻,一种不祥的预兆降临,像是灭顶的灾难的倒计时,脑袋嗡嗡之间,听到常警官发出尖利的喊叫:“慕笙!小心!”
转动方向盘的一瞬间,她看见有一辆庞大的货车横冲直撞朝着他们的方向奔驰而来,大脑空白间,她瞥见张姓交警下意识跑过来。
靠。
失去意识前,她想到,阎王爷一收收三条命,够偷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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