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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同类

第四十四章同类

良久的静默之后,符言遂突然低声笑了一下,“臣早该知晓,夫人的心意。”

他着重念了“夫人”二字。

乐真自然听得明白他的意思,道:“太多人中途易辙,不怪符大人。”

“尚书院目前,所有的全部消息,也只有那一封血书。”符言遂有些歉然,“且那血书至今还不知是何人送来。”

乐真道:“是她所写,便已足够。”

符言遂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乐真,面纱固然覆盖了她的大半张脸,但是她也从不靠面纱来遮掩情绪。

她在人前一直是一副没什么情绪的样子。

再温柔的句子,再长情的话,从她口中说出,都像是带着来自数九寒冬的冰冷气息。

听不出是对情人所说,还是对仇人所说。

“其实一直有一事想要请教符大人。”乐真少有不确定的事情,与其说是不确定,倒不如说是希望得到支持。

符言遂拱手道:“夫人不必客气,但说无妨。”

乐真问道:“记述这些,是必须的吗?”

符言遂想了想,觉得她询问地应该是记述那些看起来“可有可无”的事情,毕竟追查真相似乎并不在史官的责任范围内。在大多数人心中,史官能如“实”记录便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至于这个“实”有几分真,几分假,那是另一回事。甚至于许多史官而言,若是记“实”需要付出一定代价,那反倒不如隐约其辞。

但他并不赞同,如果知道,便该照实写下来。

于是他答:“若知,则记。”

乐真追问道:“若不知呢?”

符言遂也确实有过这个疑惑,很多时候,他再用心,也多只能看清浮于表面的事件,并不能完全探知深埋其下、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照理说,这些复杂的关系也该被记述。可若是每件都要去查,费功夫倒是没什么,主要是有些不切实际。

谁都没有那个功夫去查清每一件事。

而且,到底查清没查清,如何判断,也是个很大的难题。

“我会去查。”但是若是他遇到了,他想,自己还是会去查清楚。比如这次,如果是他探知军中有蝇营狗苟之事,他也会坚持记下,且九死不改。

“哪怕最后留下来的只有真相?”乐真的语气很平静,比她的眼神更没有起伏。

这几乎不能算是一个问句。

像是祭词,在奠以身殉道的那些人。

“应该说,哪怕最后真相都留不下来。”符言遂轻叹了一声,略有些自嘲地道:“虽然很笨拙,很愚钝,看起来也很无用,但这才是史官应该做的。”

“虽然很笨拙,很愚钝,看起来也很无用。”乐真看了一眼身前立着的神像,“这话总像是形容祭司的。”

符言遂知道,京城水灾迟迟无解,祭司们每日祭神毫无用处,遭逢了许多非议。而且,不知是何人乱传消息,城中甚至有人在责备尚书院。

说什么史官若是不执意记这一笔,兴许不会上达“天听”,祖宗便也不会降下洪涝以为祸端。

他想乐真必然也是听到了,不然不会问这些。

他道:“可能是形容一类人。”

乐真听后,心中突然得了莫大的安慰。

如是说,她和祝雩,就是同一类人。

是很相似的。

人人皆知,若问心无愧,则无需顾及他人目光。可是真正做起来,确实相当艰难的。大多时候,人们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得到别人的认可的。不说品行,也不说能力,单就是投入了极大的心血去努力做成的那些事情。

祝雩决意写下真相之事,尚书院从未给过嘉奖,朝廷也从未有过表彰,乐真虽然从未申诉,也从未对人抱怨,但是心中其实有些闷闷的。

她自己虽对声名无所求,却觉得祝雩该拥有。在城中竟然反倒开始责怪起祝雩来的时候,她甚至希望雨再下得大些。

可是,若她这样想,祝雩该会不开心。

而今,符言遂说他若遇到该记之事,必然记;遇到该查之事,当去查。

她心中的沉闷顿时一扫而光。

有时,一人的认可,能压过千万人的非议。

“多谢。”她必须得郑重地道一声谢。

符言遂知她在谢什么,故而没有避开她的礼,过后,也郑重地拱手回了一礼。

是为致歉。

他道:“其实臣也没做什么,甚至从未能够劝夫人答应先去安全的地方。”

“符大人一再劝我回西峰国。可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苦衷?”乐真见他神情惆怅,担心尚书院给他施压。

符言遂其实并无苦衷,他大哥也没有说要他务必做成此事。只是他觉得,若这是祖灵在上对东壑国的惩罚,那该为此付出代价的人,不是祝雩,更不是乐真。

“夫人到底是西峰国的定国长乐公主,京中水患暂时难息,西峰国那边又已经……”

乐真难得出言打断人,道:“若是我能平息水患呢?”

符言遂一愣,“夫人说什么?”

乐真不语,只是看着他。

见他良久不作答后,又道:“我只问,若我能做到,东壑国还会劝我回去吗?”

符言遂发现,她问的并不是自己还会不会劝,问的乃是东壑国。他突然有些懵,好半响才理清楚思绪,道:“京城水灾乃是内涝,且东壑国没有白微郡,无法疏解积水。固然现在已经在加紧引渠排水,但是周边郡县的田地恐还是会受到影响,如何安抚还是个大问题。”

他说了这么多,中心意思只有一个:朝中觉得甚是棘手,没有万全之策。

乐真道:“符大人只需回答,是劝,还是不劝?”

符言遂站在他自己的立场上答道:“若当真如此,臣还是会继续劝夫人。”

是,他还是觉得不值当。

于公,他该爱民。

可是于私,愚民可恶。知晓天象、堪称灵通的大司农正是因为民间谣言才被问斩,不然本可以做出预警,不至于损失如此惨重。

至于他自己,则是更加可憎的。大司农出事时,他尚且年幼,人微言轻,说不上话,倒也罢了。但这次去南境,本该是他去,祝雩是主动替他的。

所以他不希望乐真再牺牲什么。

民无可救,他亦难辞其咎,自然也不走。

他们,一起承受这灾殃。

但是乐真不必。

乐真悠悠地道:“可是和亲公主本就是为了‘和’而来,我若能平水患,两国之间,自然会更好。”

符言遂开始扯谎:“并非为此。而是因为,这本是东壑国的事。”

乐真道:“东壑国也祭奠过白微郡守。”

“可是夫人不是白微郡守。”符言遂忍不住道:“而且,这里头也还有今上纵容姑息惹出来的祸端。”

是的,他刚刚漏算了皇帝——君无可恕。

乐真道:“大人不该如此说。”

符言遂道:“未能在朝堂上直言,已然有愧。若是对夫人都不能说一句实话,我实在……”

“大人的真心,实在是弥足珍贵。”为了真心的人,乐真愿意做不值当的事情。

更何况,这是祝府护着的人所居之处,是祝雩护着的道所行之地。

她斩钉截铁道:“不必再劝。”

“巫者,事鬼神,禳解以治病求福音也。”

祭司和巫,如在黑白两端。乐真之前很少学习有关巫术之事,且巫术不同于神祠中事,有专门的书记载,可以照着学习。所以她在此番下定决心后,再次去了酆都,并在那酒肆中探听了些消息。

有一位知情的鬼,名叫长鬿。他也是那酒肆的主人。

长鬿告诉她:巫的传承相当隐秘,请鬼驱鬼的术法,比起祭司所学的仪式仪轨,更为艰难。若没有好的师父领进门,是不可能自学成才的。且巫极为重视血统,祭司是以灵伺神,而巫则是以魂饲鬼。

强大纯正的血,方能养出足以驱策万鬼的魂。

这其实算是一无所得。

因为乐真自觉她的血统,绝不是巫的血统。故而巫所用的方式,她也用不了。

可是她却也不是白跑一趟,若是驱策破坏秩序之鬼,需要巫以血与魂为祭。那召唤能够守护秩序之神,或许也是需要祭司献上比牺牲更为甘美的贡品。

请神恩赐福祉之事,她主理过许多,那时候的贡品已近乎是举国之所能。请神破除灾殃之事,需要在那些贡品之上继续加码的话……

便只有人祭了。

于是她托长鬿辗转找来相关的书籍,仔细研究了一番有关的仪轨。

三日后,她出发前往东壑国边境处的弱水。

弱水之神,是自然化生的神祇,拥有最强大的司水之能。她若是愿意出手相助,必能解此患难。

这次前往鬼界,她还有一个额外的收获,便是学会了如何驾驭鬼力。她没带任何人随行,也没备车马,孑然一身,借长风之力,飘行了七日后,来到弱水河畔。

乐真理了理身上的祭司礼服,虔诚地在河畔行了一个大礼。

她的血液在水中扩散,她的声音亦随风远行。

“弱水之神在上,祭司乐真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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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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