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漫无边际的疼痛。
殷郊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只觉得视线之中一片混沌，到处都是血红色的雾气，黏糊糊的围绕着他，而他悬浮在空中，伸手抓不到任何东西。
眼睛很疼，有一只好像看不见了——
脖子很疼，像是旧伤复发——
头也很疼，像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之中撕扯叫喊——
心脏也很疼，像丢失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他拼命的挣扎着爬起来，在一片红色的雾气中奔跑，想要甩掉身上那种犹如跗骨之蛆一般的疼痛。
迷迷糊糊中，他似乎一头撞到了什么东西，抽着冷气一抬头，映入眼帘的居然是父亲殷寿的脸，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父亲，父亲！您为什么不喜欢我？”殷寿站着没有说话，殷郊颤抖着伸手攀上他的裤子，紧紧的拽着裤腿，“我无论做出多少努力，都得不到您的认可，您不会多给我一个眼神……”
这些话在清醒时，他从未对他父亲说出口过，母亲教他对于一些事情要学会忍耐，特别是对于一些找不到答案的事情，更要学会让它过去，不去纠结，不钻牛角尖。
所以他一直在忍，从懂事之时敏感的察觉到父亲的疏离开始，一直藏匿自己的想法，觉得只要自己努力就有证明自己的机会，从未向父亲问出句话来。
“逆子殷郊，弑父杀君，罪不容诛，明日午时与武门斩首！”
一直沉默的看着他的殷寿说话了，他浑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攻击着殷郊脆弱的神经，让他忍不住痛苦的弯腰跪下。
“母亲，母亲……”殷郊声音颤抖着，下意识的向母亲求救，像一个三岁的稚童，手脚并用的往前爬行，想要寻找母亲温暖的手掌。
“王后姜氏见其兄行悖逆反叛之事，内心羞愧难当，自缢于宫廷！”
宣读告示的兵士声音洪亮，每一声一字一句，如刀剑般再次扎向殷郊的心窝，一只赤金色的眼睛在他脑海深处睁开——是妲己。她笑着在殷郊面前舔了舔自己的手掌，全身都是新鲜的血液，而后突然四肢着地，变成狐狸朝着他走来。
“她被我吃了，掏出了心脏，血染红整个池水……”妲己越靠越近，动物牙齿的碰撞声，皮毛的摩擦声，就像贴着他皮肤响起的一般。
一只白狐在墙下啃食宫女尸体的画面生生的往殷郊脑子里面钻，他想起来是中秋那天，他去宫里请父亲时看见的，倒在地上的宫女的脸本一片虚无，可等殷郊再定睛一看，却发现那是母亲的脸，睁着的眼睛里满是怒容和赴死的决绝。
“母亲，母亲啊！”锥心刺骨的疼痛再次从脑袋里传来，母亲温柔的面容，心如死灰的劝阻，糅合成了一具躺在鹿台前的尸体，殷郊死死的掐着自己的头，手指都要抠进了头皮一般，他好痛，真的好痛。
“姬发…姬发啊？我好痛……”
几乎是下意识的喃呢，殷郊跪倒在地上，双手抱着自己的手臂，身体紧紧的蜷缩起来，想要抵御这股疼痛，他像那个人求助，这股依赖感穿透了所有他对“姬发是叛徒的认知”，他想他快到自己的身边。
像是真的听见了他的求救，一片黑暗之中，突然有人逆着光而来，一把拽住他的脖子把他拉了起来，伸手像前推去。
“你从这里过去，去找大司命比干，在他那里躲几天！“
姬发的声音响起，像一股清泉暂时抚平了他身上的锥心感，殷郊觉得几乎是精神一振，立刻抬起头来，伸手想要抓住姬发的手。
这是姬发，他看到了都会觉得放心的姬发。
小时候，他对所有人都礼貌疏远，因为他一直觉得，所有人都是在争夺他父亲宠爱，如果可以，他想把他们全部都赶走。
而那些质子，也因为他是父亲的亲儿子，并不会同他有多密切，有些话不肯跟他说，有些事不和他一起做……他常常感觉到孤独，但他又骄傲的不肯跟人说。只会常常跑回去找母亲，扑在母亲怀里寻求一丝爱意。
可是姬发不一样。
他是唯一一个主动找着自己，有事儿和自己说的人，殷郊他永远都记得，姬发告诉他，自己想要成为和他父亲一样的大英雄，还说要跟他一起加油。少年的眼睛闪闪亮亮的，像是照耀他人生的一束光。
“我们一起成为英雄！”他记得那时候他是这样说的，然后姬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握上了他的手，两个人拉了个勾，当是一言为定了。
后来……后来呢？
殷郊拼命的想要想起更多关于姬发的事情，可是不知道为何，他的脑袋一片空白。甚至只要一想姬发这两个字，就会立刻暴发更深刻的疼痛，像有什么在阻止他的回忆。
逆光而来的人突然被什么抓了一把，往后拉扯着摔倒在了地上，殷郊吼了一声，颤抖着朝虚无之中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姬发的身影，却在触碰到的时候愣住了。
抓着姬发的人赫然是他自己。
“他是个叛徒，他背叛了你，不都是你亲眼所见吗？”他怔愣之间，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猛然回头，看到姜王后在他面前缓缓的蹲了下来。
殷郊想说话，想叫一声母亲，却在与她视线相接时愣住了——姜王后双目金色，流动着一股妖异感，只一眼，他就感觉自己在被直直的拉入一个更深的深渊。
而在深渊之中，全是姬发的身影，是姬发在他手里被朱撞得满脸是血的模样，是姬发被他打得遍体鳞伤的凄惨，是姬发流着泪抬头看着他，恨恨的说殷郊我恨你，我要永远的离开你。
“不行，你不准走！回来，姬发你回来！”
被眼前的一幕彻底的刺激到心神殷郊发了疯似的跳起来，想往渐行渐远的姬发身上扑，可是一扑姬发就如烟雾般消散，他抓不住反而不停的撞到眼前影影绰绰的金瞳面前，反复的坠入噩梦。
“你要恨他，你该恨他！”姜王后的脸扭曲了，只有金色的眼睛依然在，殷郊避无可避，在它的反光之中看到了赤龙驹上搭弓回首，一箭离弦的姬发。
疼痛再次袭来，被射中眼睛的疼痛复刻，想要拽着他坠入无边的黑暗之中，殷郊挣扎着，感觉身上被无数双手拉着往下沉，他最终力竭，要缓缓闭上眼睛。
“西岐勇士，救殷郊！”
“放了殷郊！如果你不放，我就杀了你！”
骤然间几声暴喝同时响起，还伴随着殷寿怒吼着行刑的声音，这些像是幻听的声音此起彼伏，从最开始的模糊不清到最后的震耳欲聋，终于击溃了他身上缠缚的黑手，硬生生的将他从黑暗之中拽了回来。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不可能破得了我的幻象！”
面前拥有着金色双瞳的姜皇后重新出现，她跌跌撞撞的后退，随后人皮褪去，露出藏在底下的狐狸的分身，尖叫着在一片红色的雾气之中化成了白烟，最后飘飘散散变成了一幅纸人，落到了地上。
是咒符，妲己用妖力附身在咒符上，咒符被破，她自然只能仓皇逃窜。
好痛！符咒被破，被符咒阻隔的，大片大片的记忆，在一瞬间重新涌入他的脑海之中，正确的和错误的记忆混杂着在他头里打架，牵扯着他的每一根神经，让殷郊简直痛不欲生。
殷郊疼的想把自己的头挖出来，全身上下的伤口都在迸出鲜血，他受不了了，狠命拽着自己的头发往后拉扯，想用头皮的疼痛来缓解颅内的，可是效果并不是很明显，他终于忍无可忍，埋下头，额头贴着地面，随后狠狠的往下砸。
一下，两下，三下……
额头被砸出一个破口，鲜血汩汩涌出，盖住了他能看见东西的那只眼睛的睫毛，把他整个视野都染成了血红色。
疯狂的疼痛之中，有一股另类异样的感觉，从他的胸腔蔓延至全身，像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在他身体里游走，让他青筋暴起，全身都是无法发泄的力量，可是依然没能解决他的头疼，反而因为力量太强，让他的筋骨也在崩溃边缘挣扎。
或者就这样死掉也可以……殷郊在全身都爆炸似的苦痛中自暴自弃的想，但他还是抱着自己都不知道哪儿来的希望，挣扎着向前伸出手去——
帮帮我，姬发。
像他虔诚的祈求得到了回应，有一双手刺破黑暗而来，握住了他的手心，温暖的怀抱接踵而至，将他痛苦不堪的头拥入怀中。
“殷郊。”
他听见有人在喊他。
……
“事情就是这样，几位天尊跟我确认了殷郊身体上有符咒和妖力双重作用的痕迹。”杨戬踩在山洞里的一汪泉水边，给自己包扎手臂上被青铜剑刺伤的地方，“有人对他的记忆施加大量法术进行篡改，他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这些妖力或者符咒，除了篡改记忆外，对殷郊还有其他的伤害吗？”这处山洞是姬发找到的，他比杨戬先到，怕被追兵看见随便找了有水的隐蔽处躲着等来了杨戬，“比如说，心性方面的。”
“我同师尊描述了你身上铁链子的样子，他判断这是来自金鳌岛的符咒术法。”杨戬点了点头，“金鳌岛擅长对魂魄动手，类似你见过的移魂符，而用在殷郊身上的应该是一种，情感投射符，举个例子，它可以将我对你的怨气，投射到你身上，让你对自己也有怨气。”
姬发：“虽然我听懂了，但是你对我有什么怨气……？”
杨戬：“你自己仔细想想呢。”
杨戬的举例简单粗暴，让姬发立刻联想到了之前和殷郊相处之时，殷郊对他最明显的一个不同——控制欲：鞭打他，想他屈服是，锁住他是，甚至……践踏他的尊严让他爬进笼子也是，在之前殷郊绝不可能做出这种行为。
“不过也不排除这会催生本我恶念的可能性，符咒的作用是有限制的，不可能彻底投射一个人的想法，去覆盖另一个人的本我。”杨戬看着姬发眉头紧锁，怕他想错了方向，又补充了一句，“我们昆仑山不了解符咒的事儿，只能给你一个基本推测，具体的你得自己想。”
姬发已经有了一个猜想，最想让他屈服，让他听话的，让他对自己父亲刀刃相向的，只有一个人——殷寿。失忆的殷郊在重逢之后对他的诸多暴行，对他的试探怀疑，很大可能是被投射了殷寿的残暴和多疑。
殷寿恨自己这个被母族疼爱，被友人关照，被自己爱着的长子殷郊，所以想把他变成和自己一样众叛亲离的模样，而杨戬所说“投射符不能完全掩盖本我”恰好可以说明殷郊在伤到了他之后表现出过的心慌和带着歉意的讨好。
“投射符怎么解除？”
知道了殷郊所作所为并非他本意，是被注入了虚假的记忆和符咒投射才如此作为，姬发心里郁结之气散开了不少。
但他也清楚，杨戬的话里几乎在明示了：投射符不代表全部的另一层含义是，殷郊心里也是有过类似的想法，只不过在被施加法术之前，没有做出来罢了，也不是好消息。
“无法使用外力破除，只能依靠他自己，他体内的上古妖核是女娲娘娘留下的神物，他比你以为的还要强，只不过现在不能完全发挥出来。”
杨戬指了指姬发挂在腰上的袋子：“乾坤袋里有一颗元始天尊给的仙丹，能短时间内彻底激活妖核，让殷郊自己对抗、破除符咒之力，唯一的问题就是不知道副作用，我也不敢跟你保证他吃下去以后会发生什么。”
姬发点头表示理解，毕竟妖核只有一个，也不可能做实验测试副作用……他伸手进乾坤袋一摸，果然捏到了一颗裹在蜡丸里的丹药，丹药表面似乎有火星子似的，捏上去有些烫：“那走，我们返回去找殷郊。”
杨戬闻言看了一眼自己刚包扎好的手臂，抬起眼睛看向姬发，似乎在确认他是不是疯了。
姬发没理会他的表情，捏着弓翻身骑上赤龙驹：“现在就是机会，殷郊受伤虚弱一个人在河边，我去给他喂药，你帮我把来找他的士兵，和那个绿莹莹的东西挡住。”
杨戬：“……”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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